天籁地声:广西情歌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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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遗址近旁的野花

我们去进行一次广西情歌之旅,对广西情歌进行一番观察。

观察之前,我们先做个约定。这番观察,不是文学批评、文化批评或政治化的批评,我们的关注点是,重视广西情歌的历史、现状、演绎、语言、结构、运思、构成、文学、文体、意趣等审美范畴的观察,偏重细读文本的寻绎,这些,应该比注视其政治意义、思想意义更贴近我们的兴趣。

这个前提,如果说明白了,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的旅程了。


我们应该先到希腊去。

这是我们广西情歌之旅开始前,必需的,也可以说是广西情歌之旅的一部分行程。

现在我们到了爱琴海。爱琴海,以其天然旖旎的滨海风光、古老浪漫的传说吸引着世界游客。因“爱琴”与中文“爱情”谐音,最近几十年就愈来愈多地吸引中国游客,特别是许多夫妇和年轻的情侣。

此刻正值月夜,我们坐在海边的酒吧,听海潮拍岸,海波喋喋。

七弦琴奏响了。吧台边,爱琴海的大珠小珠,叮叮咚咚落下玉盘,跳荡的乐音,也如同唐朝浔阳江头白居易感受到的那般清脆。只是没有间关莺语,灌入我们耳目的,是干枯沙哑得要燃烧起来的女声。然而,它不会燃烧,因为又还带有一丝丝湿润的磁性。

那是一位棕色皮肤的美女,黑发,高颧,细腰,宽臀。干涩中的一丝湿润,似在传述什么古旧的意味。

她在唱些什么?我们不懂。我们不甘心,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不甘听了一首莫名其妙的歌曲就离开。一打听才知道,酒吧也是在打民俗牌,也是在讨好来自各国的游客。这不,来了一小批希腊的游客,刚才出高价,谅歌手不会唱希腊的古歌,拿不到这些钱。想不到,歌手会,不但会,还会唱萨福。现在唱的就是萨福的情歌……

啊,萨福!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呢。萨福我们知道,是希腊乃至西方最有名的女诗人,她才华横溢,自编自唱,诗歌传播辐射整个西方世界,一代代各国诗哲都明言公认受过她影响。她爱许多人,也被许多人爱,包括男人、女人,她是名副其实的大众情人、女神。她风姿绰约,弹着七弦琴唱情歌的形象,直到现在都还是西方美术作品的热门题材。

眼下歌手唱萨福,公元前六世纪的情歌啊!唱的是什么呢!……导游是中国的留学生,经他翻译才知道原来是《我觉得》:


我觉得,谁能坐在你面前,

幸福真不亚于任何神仙,

他静静听着你的软语呢喃,

声音那么甜。


啊,你笑容真叫人爱煞。

每次我看见你,只消一刹那,

心房就在胸口里狂跳不已,

我说不出话。


我舌头好像断了,奇异的火

突然在我皮肉里流动、烧灼,

我因炫目而失明,一片嗡嗡

充塞了耳朵。


冷汗淋漓,把我的全身浇湿,

我颤抖着,苍白得赛过草叶,

只觉得我马上要死去,

马上要昏厥。


但我能忍受一切……


酒吧外面,苍穹浩浩,圆月当空。我们正在仰望的苍穹和皓月,正是萨福也曾经仰望过的苍穹和皓月?不,这皓月和苍穹,就是萨福和她的情歌。近旁的海潮正是她古老而又年轻的新潮,激荡着我们的心跳……

太幸运了,全靠导游给我们翻译解说,我们才得以领略一首异国的古老情歌,懂得了它说些什么,获得了心灵的共鸣。

然而,我们还会深深抱憾,那带着明显中国腔调的译文,哪里匹配得上如此顶尖级的希腊古歌。萨福古歌里该有多少技法美、声律美以及更微妙的元素美,了解它们,那也是更激动人心,具有更大诱惑力的啊!可惜了,翻译无法表达,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接下来,我们该到伊朗去,去德黑兰。不要一说到去这国家,就谈虎色变。其实,来到后就知道,这里社会状况很平和,很安全。来的中国人不多,更因此,你处处见到的是陌生但是很友善的大胡子面孔,或者是面纱下闪烁着扑朔迷离意味的多情眼睛。带我们去观赏波斯柔巴依的是一位在中国留学过的诗人,连鬓的胡子,遮掩不住他的年轻。

柔巴依,是一种四句体的传统抒情歌谣,它是可吟咏的,如今,加上乐器伴奏,形成了新的演唱形式。

眼下,我们已经坐在了一户普通人家门口的地毯上,各种水果堆在一个个大铜盘子里,四个大胡子,一个打冬巴克(鹿皮鼓),一个弹四弦塞塔尔,一个打手鼓,另一个沉浸在迷蒙的情绪里,眯缝着似睡之眼,唱得如痴如醉。唱些什么呢?不懂也没关系,不着急,有翻译呢:


啊,我亲爱的,斟满这今日之杯,

洗却那往日之悔和来日之畏;

明天哪!哎,到了明天连我自己

怕已归入昨天的七千年之内。


如今我们欣赏的新夏的花衫,

在前人留下的屋里作乐寻欢;

但我们也得躺在大地的床下——

让自己变作床铺给谁来长眠?


是悲情,还是乐观?是绝望,还是豁达?这些人生问题,铺展而去,无边辽阔,如同头顶的天空,白云朵朵,明净高阔,又如时间的大海,渺渺茫茫,无穷无尽,永不会有解。我们略微知道了歌里的内容,陷进了自作多情的遐想,也许因为不全懂,就无异于在瞎想。

当地人也许说得有点夸张,他们说,这里的一般人家,可以什么书都没有,但是不能够没有一本《古兰经》,不能够没有一本《柔巴依》。如此看来。《柔巴依》的地位,像唐诗在我们的心中那么尊贵。我们如此深刻细致地了解唐诗,探究堂奥,发掘新解,但是,面对与唐诗一样尊贵的《柔巴依》,我们何以能像了解唐诗那样深刻细致地欣赏、品味这异国珍馐呢?语言的隔膜,带来了审美的残缺,又成了我们的深切遗憾、心中之痛。

其实,这问题就不独突出于情歌欣赏这狭窄的领域了。古今中外,凡政治、经济、文化、科技、艺术以及日常生活,什么时候不因语言不通而不困顿人类呢?

据称目前全世界共有7000多种语言,另有更精确的校正统计数据称,当今全世界有5651种语言。这么多种类的语言,给人类整体发展带来的麻烦和困难之大,就不知如何估量,遑论欣赏艺术、品味情歌之一隅呢!

讲来讲去,就是上帝之过了。让我们穿越一次吧,穿越进神话世界里面去,看看上帝怎么搞成了一次语言作孽。

上帝造人的时候,赋予了全天下的人类相同的语言。人类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开辟出平川,建起了家园。人类感恩上帝给予生命,想随时晋谒天帝与之沟通;人们还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想领略天庭的神秘;同时,人类自我感觉十分强大了,想尝试验证自己的实力;再加上人类语言相通,四方八面、百里千里联络十分便利。于是,人类计划修建一座高塔。这座高塔能高耸入云,直通天庭,人类随时都能由此上到天宫,又能随意由此从天上返回人间。

他们认为,计划中建造的这宏伟建筑物,是天上人间来往的通途。他们称之为巴别塔,也有人称之巴比塔,或巴比伦塔,总之,共同的含义就是“神之门”的意思。

人类显出了非凡的沟通能力,一呼百应,四方云集,同时显出了非凡的营建实力,要木有木,要砖有砖,要泥有泥,要人有人,硕大无朋的基座打好以后,眼见高塔一天天拱出地面,拔地日益升高起来了。

上帝惊悉了这一切。他担心如果人类做什么事效率都这么高,就将会形成对上帝力量的挑战。但是,上帝又不想毁灭人类。于是,他略施小小的伎俩,用一个软办法来与人类作梗。他施出魔法,一下子就完全搅乱了人类的语言,让他们互相难以沟通。果然,造成的困难之大,简直难以想象。人类建造通天高塔的计划,难以继续施行下去了,在建部分只好搁置,成了荒废的遗址。

上帝是做大事的。也许这个小伎俩施出之后,他连坏笑一次的时间都没有,就忙其他事情去了。他一定没有意识到,这巴别塔的遗址,留给人类的不但是烂尾楼意义的惋惜,更是巨大的心灵伤痛。从此各地的人类,陷入操持各种方言的窘境,互不沟通、互不了解,也陷入思想、观念、习俗甚至行为各异的困境,不啻复又陷入漫漫长夜,逼得像盼望有光、有太阳、有月亮一样,盼望重新开始无语言藩篱、无语言隔膜的顺当沟通,直至如今。

据说,刚刚挨上帝作弄那会儿,人类语言顿时分化、散裂为一万种!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永远为不同的语言所困之后,冤枉付出的社会成本和代价,不知多么巨大。年复一年,有多少学习外语专业的学生?有多少终生必修外语的有关工作人员?世界上有多少机构专门设置有翻译人才?

据悉,欧盟成员国操用的工作语言将近20种,欧盟翻译处每年需要翻译的文件多达300万页。每年开许许多多的会议,一场会议,如果搞同声传译,就需要60位翻译官到场,才能胜任,需要更多比此层次稍低的口译翻译官。这个机构,每年光是翻译劳务一项的支出,就超过10亿欧元。这就是上帝让我们对付语言被撕裂万片之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我们还是从喟叹和神话的世界走出来,继续我们的情歌之旅吧,去一趟叙利亚,如何?

有人考证,巴别塔的遗址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附近,也有人考证,在巴比伦旧城,也有人说在叙利亚。毕竟这是个多种宗教发源、交会的古老国家,能去接触那神话中巴别塔遗址地气,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何况我们又有理想的翻译。

在宾馆的演艺厅里,翻译请那里的歌手为我们唱他们的情歌。他们唱了根据当代名诗改编的情歌,那是演绎叙利亚著名诗人尼扎尔-格巴尼诗歌的歌曲。一首是《在夏天》,一首是《脱下你的衣服》。据说都是很闻名的民歌。

在夏天

在夏天,

我在海岸伸开四肢,

想起了你。

要是我告诉大海

我对你的情意,

它就会离开它的岸、

它的贝壳、

它的鱼,

跟随我。

脱下你的衣服

脱下你的衣服,

因为多少世纪了,没有奇迹

接触这世间。脱下你的衣服,

我哑默无言,但你的身体懂得


《在夏天》,写绝了大海的情爱胆魄,对热烈爱情义无反顾的向往,为投奔理想爱情不惜放弃一切的毅然,更写绝了“我对你”爱情的伟大、诱人。

《脱下你的衣服》,“我”哑默无言,“脱”同样也哑默无言。两两相对的静默无言,却道尽了“多少个世纪”男女情爱本质的万语千言!说是“没有奇迹”,其实每一对男女在亿万人中能结识、相爱,导致终极关系共同来“脱”,谁说这还不是奇迹!

我们通过翻译,对格巴尼的歌,已经感受到了心灵震动。他的歌对人性、人生,洞悉得如此超拔深透、大雅脱俗。简朴的语言,唯有厚实的文化底蕴、超脱宗教的情怀托底,才能够发出如此亮色。真不愧巴别塔遗址近旁的璀璨野花啊!

我们通过译文,了解了格巴尼说的是什么。可是,作为艺术审美的追求者来说,我们仍然有一大缺失,如果我们详尽知道这样的精品是怎么写出来的,该如何的快意满足。可是,这种缺失,无望弥补。缘由,就在于语言的隔膜。

构成语言的三要素是语音、词汇和语法,是文艺作品赖以成型的载体。就拿英语诗歌来说,它的押韵方式,声母、韵母概念,就与汉语不同,因为英文每个音节的读音,就已经明确了它的韵调,如spent, bent, present, prevents是同韵的,tide, hide, chide, denied也是同韵的。其押韵位置,英文诗歌除了押尾韵,还有押头韵、押腰韵的。其押腰韵的方式和位置,与壮话山歌腰韵还不尽相同。俄语歌谣也一样,有重音,有音步,有抑扬格等涉及语言的格律。如不懂英语、俄语,就失却了细微观察其艺术手法和艺术表现力的细枝末节、微妙之处,失却了与中国诗歌、民间谣曲的比较,也就使追求深度广度的审美沦为空谈。

同样地,我们对格巴尼使用的叙利亚阿拉伯语一无所知,对于希腊、波斯的语言也如此。本来,外国民歌民谣名作,包括它们所有的艺术特色,都像天空一样敞开着,一片星海在闪烁,光年之隔。由于我们身不能至,永远做不成摘星手,只有心向往之,等于这片天空对我们并没有完全开放。我们所能进入的只是翻译的解说给我们构拟出来的那一底层的低空世界,失却了细微观察其艺术手法和艺术表现力的机会,也失却了与中国诗歌、民间谣曲的审美比较的可能。

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我到过山西杏花村,用仅装得几滴酒的一种精致的专业品酒杯,品过那里的几种名酒,还参观过那里传统工艺酿酒的全过程。他们用纯粮食蒸煮、加曲、窖池发酵、手感探温、烤酒、以基酒勾兑出新酒、储藏,而后装瓶,经过这些完备的细节,才有驰名的好酒。品歌如品酒。语言的隔膜,犹如介入不进酿酒全过程的认知,审美就不知打去了多少细节的折扣,谁越讲得头头是道,越是欺人欺己的妄评!

德国著名的社会文化学家恩斯特·格罗塞,在其名著《艺术的起源》中,谈及翻译土著人歌谣的难度,就有深深的感慨:


这些民族的语言与我们的完全不同,即使具有最高的语言学禀赋和最大的关注,也不能保证我们不会发生偶尔的错误。在原始诗歌的搜集方面,即便能避免有错误,难道翻译上也能够完全避免错误吗?当我们回想起用法兰西文字无法表现出歌德歌曲中的韵味,甚至用最接近的英语语言来翻译,也经常会失去德国诗歌大部分的特殊性时,我们又怎能奢望对于语言文化跟我们迥然相异的狩猎民族的诗歌原意,在翻译成欧洲文字之后,还能很接近于原意呢!


谁也不要劝我们不必为翻译走样的问题遗憾和叹息。如果看了我下面提供的几首诗,大家也都会叹息和无奈:


A

你说你爱雨,

但你撑起你的雨伞,

在下雨的时候。

你说你爱太阳,

但你却寻找到阴凉,

在太阳明亮的时候。

你说你爱风,

但你关闭门窗,

当风吹的时候。

这就是为什么我害怕,

你说同样的,也给我。


B

子言慕雨,启伞避之。

子言好阳,寻阴拒之。

子言喜风,阖户离之。

子言偕老,吾所畏之。


C

君乐雨兮启伞枝,君乐昼兮林蔽日,

君乐风兮栏帐起,君乐吾兮吾心噬。


D

恋雨却打伞,爱阳却遮凉。

风来掩窗扉,叶公惊龙王。

片言只语短,相思缱绻长。

郎君说爱我,不敢细思量。


E

微茫烟雨伞轻移,喜日偏来树底栖。

一任风吹窗紧掩,任君心事总犹疑。


F

听哥你讲最爱雨,雨来撑伞把雨挡。

听哥你讲爱太阳,日照撑伞挡阳光。

听哥才讲最爱风,风来马上关门窗。

已怕听哥讲爱妹,怕像刚才两迷茫。(山歌版·宋安群 译)


如果我告诉你,上面几首诗,都是下面这首英文歌词或诗歌的译本,甚或还有模仿的重作,这七彩晕轮,一定会把人眩晕。如果你具有高中英语水平,一定能读懂这首英语诗,能读懂它,你就会坚定选择,宁可喝这杯为好,因为这才是原汁原味:

I Am Afraid

You said that you love the rain,

But you stretch out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

You said that you love the sun,

But you find a shade,

When it shines .

You said that you love the wind,

But you close all the windows,

When it blows .

That is why I am afraid,

That you will say the same to me too…


巴别塔遗址旁边许多的璀璨野花,就是小众民族用自己的语言自唱自乐的歌谣。它美丽,然而“美人如花隔云端”,与我们隔膜。德国经典文艺理论家约翰·哥特弗里特·赫尔德尔说:


一个民族产生充满激情、推动力、永恒传统和换了情绪的诗歌,取决于抒情的成分、生动的事物乃至诗歌的舞蹈节奏,取决于画面的活灵活现,取决于内容和感受的相互联系乃至迫切需要,取决于词语、音节,有时甚至包括字母在内的对称,取决于格律的步数,还取决于从属这生机勃勃的世界、格言诗和民歌并将同这些诗歌一起消失的千百种事物——就是取决于这一切,仅仅是这一切!这便是那位不开化的阿波罗的箭,他就是用这些箭射穿人们的心,靠这些箭抓住人们的心灵和忆念。


由于语言的不通,我们对于那些外国歌谣上述的这一切,没有一样能领会。面对它们,犹如面对薄雾后面的琼花瑶草,珍稀珍奇,难以亲近,更难以把玩。我们面对隔膜走马观花,带着一腔怅惘,带着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