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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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排精神”与“强国梦”
“举国体制”反思录

带着向世界展现后“文革”中国新面貌的愿景,体育的“举国体制”被执行得更彻底了,从国家队到地方体校,上上下下达成共识:体育就是要拿金牌。

 

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面临很多困难,在精神上需要鼓舞,女排的崛起恰恰符合了当时的社会需求。1981年的女排世界杯,以袁伟民为主教练,以郎平、张蓉芳、孙晋芳为主力的中国女排力克东道主日本队,夺得第三届女排世界杯冠军。这是中国历史上首个团体项目的世界冠军,中国体育在传统弱项“三大球”上实现了突破。

当年,电视还没有普及,更多人是围在收音机前见证这一历史时刻。赛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把这一体育事件上升到政治高度,“女排精神”成了“文革”后中国人的强心剂。

此后5年,中国女排在奥运会、世锦赛、世界杯三大赛事上从未失手,取得了“五连冠”,女排姑娘成了老百姓心中的“胜利女神”。整个八十年代,“女排精神”和张海迪、赖宁一样,成为扎根于国人心中的精神符号,并由此带来一场排球热。当时,排球成为学校、工厂和老百姓的首选体育运动,各种排球比赛开展得如火如荼,省市体校里报名学排球的小运动员排成长队。

当时另一位被神化了的运动员是“体操王子”李宁。在1982年的第六届世界杯体操锦标赛上,他一人独得6枚金牌,捕获了不少姑娘的芳心。聂卫平也是八十年代中国体育的一面旗帜。在1985年、1986年连续两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他一人力挽狂澜,连胜多位日本顶尖棋手。此后把孩子送去学围棋,打败日本人成了不少父母的新目标。

 

高潮出现在1984年,在那年的洛杉矶奥运会上,中国代表团以15金8银9铜的成绩在奖牌榜上排名第四。这届奥运会之后,全中国陷入疯狂,跻身体育强国的梦想似乎已经实现。

体育输赢成了政治。老干部不看中国足球,但一听输球了,马上会对着电视机来一番思想教育;女排大阪夺冠那一晚,人们拥向广场,大学生用扫帚当火把,一边唱歌一边流泪;运动员输掉哪怕一个冠军,就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上吊麻绳、臭鞋垫、大字报等。

1985年,中国足球队负于弱旅中国香港队,这场比赛把中国球迷冲击世界杯的梦想摔得粉碎,愤怒的北京球迷冲出工人体育场,沿街砸店铺、毁汽车,上演了中国足球史上著名的“5·19事件”。两年后,在汉城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上,中国队客场2:0战胜日本队,正值“两会”,这一利好消息又把中国足球和中国体育捧上了天。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1988年汉城奥运会伤透了他们的心:中国女排痛失金牌;“体操王子”李宁5次重大失误黯然离场;为中国实现奥运金牌“零的突破”的许海峰无缘决赛;“国球”派出江嘉良、陈龙灿和许增才三员大将,均在预赛阶段被扫地出门,中国乒乓球队遭遇20年来从未有过的惨败;还沉浸在“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喜悦中的中国足球,以全负战绩败走麦城。中国最终在奖牌榜上排名第十一位,健力宝为奥运冠军准备的20个黄金易拉罐只送出5个。中国体育在汉城遭遇滑铁卢,不少中国人从萦绕于整个八十年代的“强国梦”中惊醒。

 

1988年4月,作家赵瑜的《强国梦》赶在汉城奥运会之前出版,给亢奋的中国泼了一盆冷水。赵瑜分析,洛杉矶奥运会中国代表团的成绩被夸大了,因为意识形态等政治原因,苏联等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没有参赛,中国代表团算是占了便宜。赵瑜大胆预测,汉城奥运会中国代表团的金牌数不过四五块。

此言论一出,国家体育总局领导惊出一身冷汗,领导层和舆论也有不少对赵瑜的批判。这些批评在汉城奥运会后全部沉默了:5块金牌的成绩印证了赵瑜的分析。《解放军日报》由此发表评论,“现在需要把《强国梦》从废纸篓里捡回来了”。

《强国梦》受追捧的根本原因是,它对中国的“举国体制”提出了冷静的批判和质疑。“竞技体育和全民运动是两码事,这么多年来,我们国家对体育的定义是畸形的”,赵瑜说,促使他写《强国梦》的直接原因是一件小事。有一次,女排又赢球了,第二天他去白求恩医院找朋友,一进医院,走廊里外都是病人,开着拖拉机和坐着毛驴车的农民排成长队,这和女排夺冠时的全民疯狂形成鲜明对比。“中国体育改革那么多年,只抓竞技体育,老百姓的健康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你谈什么‘强国梦’,自称什么‘体育大国’? ”

“举国体制”让中国体育风光一时,但风光背后,牺牲的是全民参与体育的机会和条件,以及运动员享受教育和人身自由的权利。赵瑜说,八十年代,国家在体育上投入巨大,但这丝毫没有惠及普通老百姓。运动员从小被关在体校和国家队里封闭训练,牺牲了受教育的自由,甚至没有恋爱自由。个别运动员有机会走上仕途,但成千上万普通运动员因为缺乏必要的生活技能和文化知识,退役之后找不到出路,生活陷入困境。“金牌是国家穿在身上的花衣裳,可以遮百丑”,赵瑜觉得,中国体育存在的巨大隐患被金牌遮掩了,这种体制上的缺陷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除了奥运金牌总数外,中国从任何角度评估,都是不折不扣的体育弱国。

(文/宋诗婷)

对话
聂卫平:本来很普通,但被宣传成什么什么了

在中国棋院旁边的围棋道场里,孩子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聂卫平身处其中,面带微笑,是一位和蔼的长者和智者,一位凡人。他在阅读时已需要摘下近视眼镜。20年前,在这副招牌式的眼镜中,漫画家在其中添加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从而勾勒出一副聂卫平最典型的形象,他也以围棋智慧赢得了精神偶像的地位。

时至今日,经历过八十年代的青年依然在家中珍藏有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棋谱。1985年,聂卫平在首届中日擂台赛中以弱胜强,连克日本“超一流”棋手,振奋了民族精神,这使他成为与中国女排、李宁等体坛精英并列的符号性人物。在随后的三届擂台赛中,聂卫平依然所向披靡,因此在1988年被国家体委授予“棋圣”称号。

 

《新周刊》 :从八十年代到今天,你在这二十多年中经历了哪些人生变化?哪些方面没变?

聂卫平:我自己的变化就是从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现在,我还在下围棋,参加比赛和教学。争胜负的东西我都喜欢,我爱好桥牌和足球。

《新周刊》:从起步、巅峰到现在,哪一次的人生转折让你印象最为深刻?

聂卫平:没有。你们媒体有这种感觉,我没有。我是很自然地度过了这二十多年。

《新周刊》:你现在的状态是在预料之中了?

聂卫平:那当然不是。不过人总要顺其自然,像水流一样,遇到顺势而下的时候,就一泻千里;遇到阻碍过不去的时候,就绕一下,在绕过去和一泻千里之间就是人生中的分歧点。这二十多年来,我经历过一泻千里的时候,也有绕道而行的时候。但我的目标肯定是向前走的,而不会往后退。

《新周刊》:这跟争胜负的性格是否有些矛盾?

聂卫平:这互不影响。遇到阻碍时,实在不行了再绕一下,一般情况下都要争到底的。

《新周刊》:对你来说,八十年代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吗?

聂卫平:有很多,比如当时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八十年代初期,我们的接触很多,他是一个很好的长者,非常优秀的共产党人。从体育界来说,还有中国女排和中国男排。1981年,中国男排在落后很多的情况下赢了韩国男排,“振兴中华”就是从那时的男排比赛中喊出来的;后来又有了中国女排的五连冠。

《新周刊》:你因为围棋下得好而成为“民族英雄”,这些观念在今天还有多大的影响力?

聂卫平:今天的比赛跟政治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但在当年中日围棋擂台赛时,由于宣传,比赛带有政治色彩,附加的东西超过了围棋本身。现在,围棋就是围棋,一项陶冶性情的活动。

新周刊》:从比赛来看,中、日、韩三国的围棋水平各有什么变化,三国格局又有何变化?

聂卫平:二十几年来,三国鼎立的大格局没有变化。从几百年的围棋文化传统来看,日本的底蕴最厚,职业棋手的数量基本是中、韩两国的总和。从顶尖棋手来说,韩国选手的成绩最好。可以这么说,整体实力日本好,顶尖实力韩国好,中间这一层的实力,中国好。

《新周刊》:下围棋时你需要长考,那么在生活和工作中你有哪些长考?

聂卫平:在工作中长考不多,在生活中虽然有长考,但不应该有长考,应该快一点儿考虑。长考这个东西,是特别难办的时候才需要。工作中我觉得应该大胆果断,没有像围棋中那么难办的时候。在生活中,我现在的状态很好,也不需要长考。

《新周刊》:你是如何看待八十年代的?

聂卫平:八十年代是中国腾飞的准备阶段,各项秩序和工作都走上了正规。当时我感觉全国人民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工作非常努力,整个社会的气氛非常好。那时候中国粉碎了“四人帮”,刚刚改革开放,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中国进步得非常快。

《新周刊》:中国这二十多年的巨变你又有何感触?

聂卫平:这二十多年我都看着呢。我觉得能有后来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这样的进步,跟八十年代打下的坚实基础是分不开的。八十年代在第一线工作的人,无论是干部还是工人,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为后来的突飞猛进打下了基础,这是中国重要的10年。

新周刊》:在八十年代,你获得了“棋圣”的称号,你当时如何看待自己对社会的影响?

卫平:我是在改革开放的大环境激励下、在大家的帮助下,才能取得自己的一点点成绩。本来也很普通,但被很多人宣传成什么什么了。

(采访/王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