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乡村高考
天还没有亮,可怕的哨声就响了起来,生产队里一天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1980年夏天,我参加完高考,要参加“双抢”(抢收抢种)。吃完早饭(基本是红薯稀饭)后,我跟父亲说,要与同学一道去学校看高考成绩。
学校离我家十多里地,位于独秀山西边,陈独秀先生就是以此山取名,学校叫秀山中学,别名黄泥巴墩中学,那时候真个是百废待兴,学校破得连窗户都没有玻璃,但就是这样一所外表破败不堪的学校,1979年考得安徽省录取率第一名,上级教育部门还奖励了一台电视机,这可能是当地第一台电视机(记得电视里正播放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学校因此声名远扬,到了1979年下半年,就有市县领导或关系人家子弟,纷纷插班到秀中来学习。
1980年,全国仍然是两年制高中。高一时,我的自信主要来自作文,邻班语文老师会把我的作文借去当范文让同学朗读,而我的不自信来自班上几个数学天才,许多难题我连门也摸不着,他们却有多把钥匙握在手上。记得其中一位江同学,现在就是北京某大学数学教授,还有在重点大学当研究生院院长的,我想与这些人在一起竞争,没有乐趣。直到我发现这世界上还有文科可以参加高考时,真是喜出望外。
我清楚地记得一天早上,我遇到了刘校长,我说我想上文科班。校长犹疑了一下,他说,理科是我们学校强项,当然你如果真想上,找齐15个人,我专门给你们开文科班。
记不得我拉了多少同学去报名文科,下学年文科班真的开起来了,最后有近二十位同学,一多半是1979年没有考取的本校生,加上县城里来的插班生。我最感念的当然是这位刘校长,我的一个请求,他就通过学校会议做出了开班决定,在当时新开一个文科班,相当不易,这需要专门的教室、师资等。
当时语文与数学老师都比较强,他们多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被打成右派落到农村,平反后转入学校。我初中时的数学教师就是清华大学数学系毕业的,这些优秀教师群体是怀宁升学率居高不下的师资保障。但我们的地理与历史教师,真令人无语。姚老师是大好人,教体育的,抽调过来教地理,头天晚上他自学,有时弄不明白的,第二天上课时与大家讨论。历史蒋老师,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讲历史还是讲英语,他当年是《解放日报》随军记者,右派平反后落下一身病,他上课板书时,我们总担心他手中的粉笔会掉落下来。政治陈老师呢,偶尔还会回家务农,照顾老婆孩子,再回过头来给我们划重点:这些可能会考的,大家一定要记牢,信不信是一回事,考试回答准确是另一回事,背政治课重点是当时最大的人道灾难。
到县城参加高考,要提前一天住进县师范学生集体宿舍,估计有三五十人住在一起,上下铺。同学说,师范生最好,师范师范,吃饭不要钱。这对我有极大诱惑,当年我考上大学,手捧发来的饭菜票买来的饭菜,就百感交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共产主义,考上大学就实现了这一切梦想,这是后话。
生活物资的匮乏,不仅仅造成自卑与怯懦,严重的甚至会形成伤害。直到1980年,有人到校园里卖冰棒,有同学居然把快化成水的冰棍送一根让我品尝,记忆中应该是第一次知道冰棍的味道,当时能吃上一根油条或几只馒头,算是开了一次大荤。记得一位刘同学坐在座位上吃三只白面馒头,边吃边对我说,吴,等我有钱的时候,我一日三餐都吃馒头。
当时的菜价并不贵,素菜之类也就二三分钱一份,小蒸肉一角五,米粉肉二角,但大多数同学都不能买这样的菜吃。到了毕业班之时,也只是偶尔补充一些营养,我们这些住校生,每周一回校时,都会带上两三瓶咸菜,腌制的豇豆、白菜、大蒜、辣椒等等,写到这些咸菜,现在会流口水,但如果天天吃月月吃,对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也是一种伤害。有一次吃着吃着,居然吃到白色的小蛆,一般人会有恶心感,但我没有,我觉得它应该没毒,小时候父亲告诉我,许多有钱人,把猪肉买回家,让上面长满小肉蛆,说炒吃那个最营养美味。
这就是高考集中营,将来一切的命运都要在这里决出结果,甚至也是一个家庭下的赌注,考取大学就成为“国家人”,考不取大学就永远是“家里人”。
这样的高考集中营里有没有快乐的回忆呢?当然也有。一位同学在睡梦中从一人高的架子床上掉下来,居然继续睡到天明,我们后来喊他“自由落体”;一位同学半夜尿急,对着窗外直接排放,正好喷到了查夜的刘校长头上。最有趣的经历是文科班男生们傍晚在校外松树林中集体裸奔,夏日凉风吹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那种奇妙的感受,如不去亲历亲为,无法体会。
考前还有一个多月,有一天我们正在自习,教数学的刘老师突然从门外探进脑袋来,对着我们大笑着喊道:孩子们,高考多么快乐啊!说过就走了。我们一愣,接着是一阵大笑。
考完之后几次去学校、去黄泥墩汽车站等考分,都没有等来,父亲都有点儿不耐烦了。有一天,考分下来了,在刘校长办公室,一张方寸小纸条上,印着我的名字。考分我不满意,但却在第一批录取线上。上课坐在我前面、考试坐在我后面的一位陈同学,是复读生,家境非常贫寒,他的成绩离最低分数线还差一分,听说他后来又复读了两三年,仍然没有成功,最后去学了木匠。
(文/吴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