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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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速度叫深圳,有一种环境叫蛇口

深圳,今年34岁,中国改革开放的标本。

蛇口,这座深圳南头半岛延伸出来的工业区,与香港新界的元朗和流浮山隔海相望,占地面积仅2.14平方公里。这也是香港招商局全资开发的中国第一个外向型经济开发区。在这里,曾经诞生一种“蛇口模式”,引发一场“蛇口风波”。

 

2013年4月23日的下午,30多位“蛇口老人”围坐在蛇口网谷企业家俱乐部,当他们翻过一张张老照片,回想起往事时,不少人流下热泪。

这是一场特意向迎来96周岁生日的袁庚老人致敬的沙龙。袁庚,改革先锋,招商局第二十九代掌门人,被誉为“近代招商之遗脉,当代深商之肇始”。正是这位“蛇口之父”,直接促成和主导了“蛇口奇迹”的诞生。

1979年年初,凭借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与改革开放的重大契机,刚到招商局不久的袁庚便提交了一份大胆的报告。

这份题为《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在1978年10月9日上报给了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报告第一次提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特点,走出去搞调查,做买卖”的对外开放建议。数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筹建蛇口工业区的构想。

1979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决定成立蛇口工业区,作为经济改革的第一个实验区,由香港招商局负责集资并组织实施。用袁庚的话说,蛇口是“一根注入外来有益经济因素对传统的经济体制进行改革的试管”。

蛇口工业区的出现,从空想到行动,前后仅三个月,这一决策过程之简捷和快速,在当时的官僚体系内实属罕见。此后的八十年代,蛇口的高速发展一度超出人们的想象,“深圳速度”成为那个时代人们难忘的记忆。

1984年,蛇口组建了一级地方行政组织——蛇口区管理局。管理局虽隶属于深圳市,但其主要领导由工业区产生,并得到一些市级政府拥有的权力,有相当的自治权。在这里,袁庚们后来还进行了与发展经济相配套的民主试验——实行群众直接选举干部、考评干部的民主选举,实行干部一年一聘。在那几年,干部终身制、任命制在蛇口被彻底废除。

1984年2月24日,袁庚提出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得到了邓小平的首肯,随即成为当年最响亮的口号,也成为八十年代最能体现改革开放精神的口号。而在此之前,被人说成是“既要钱又要命,比资本家还狠”的袁庚,硬是顶住了来自各方“路线”、“主义”的诘责。

在人们后来的总结中,“大企业自筹资金、成片开发、独立经营管理工业区”的形式被称为“蛇口模式”。1988年8月14日、16日,国务院主要领导视察蛇口工业区,同意把蛇口经验称为“蛇口模式”。

 

经济发展与观念进步,往往互为因果。1988年1月13日,蛇口工业区举行了一场“青年教育专家与蛇口青年座谈会”,与会的李燕杰、曲啸、彭清一均为中国青年思想教育研究中心的报告员。会上,蛇口青年就人生价值观念等问题,与专家展开了激烈论战。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并不太“正式”的座谈会,事后会在全国掀起一场有关新时期青年思想工作的大讨论,讨论的实质甚至触及意识形态改革层面。这场座谈会后来被媒体称为“蛇口风波”。

当时争论的焦点集中于“淘金者是否与创业者对立”、“个体户办公益事业是否应当自愿”、“怎样看待中国的落后表现”、“怎样对祖国表达情感”等四个方面。

争论的导火索来自一位专家关于“淘金者”的说法。有一位专家在发言中提到,有个别人来深圳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别人创造的财富中捞一把,这就是极少数淘金者,特区不欢迎这样的淘金者。而蛇口青年认为,“淘金者”赚钱,没有触犯法律,无所谓过错,“淘金者”来蛇口的直接动机是赚钱,但客观上也为蛇口建设出了力,“淘金者”并没有什么不好。

是否对国家有贡献,重要的不在于主观的思想动机,而要看客观行为;在守法的前提下,“淘金者”既是为自己赚钱,也是为社会出力的建设者。这些当年蛇口青年所持的观点,如今已是常识,但在当时却引起激烈的争锋。

座谈会后的第二天,一份以北京师范学院青年教育研究所的名义起草的题为《“蛇口座谈会”始末》的材料就写了出来,给人形成该座谈会从头至尾充满了“明显的错误言论”、蛇口青年已经走上“邪路”的印象。材料从深圳分送给中央和有关单位的领导。

此时,人们注意到了袁庚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他说:“我们不欢迎教师爷式的空洞说教,听不得不同意见,甚至要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这种作风连我这个老头都不能容忍,青年人是不会欢迎的。我非常赞赏这句话:‘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希望记者同志一定要把这个观点报道出去,这是保卫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的神圣权利。所以,对那位被追问姓名并上了什么材料的青年人,我们一定要加以保护。”

此后,国内外媒体对这一事件争相报道和评论,媒体大多流露出明显的对蛇口青年的欣赏与赞同,有的报刊甚至提出,“应该有一个‘蛇口环境’,一个使人免于恐惧的环境”。

(文/郭小为)

蛇口实验
在这里,中国看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很多年轻人在八十年代初参与了蛇口建设,陈难先和余昌民就是其中两位。在他们的回忆里,蛇口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梦,有过自由、平等、真诚和理想,但一切都随着时代浪潮的推进改变了。

1980年1月25日,站在蛇口的蓝色海湾前,时任交通部科技司司长高原对蛇口工业区的开创者袁庚感叹:“这个地方好!可是,有钱、有地,就是没人。”袁庚无奈地说:“我们办工业区,向外招商,若没有一批熟悉资本主义生产和经营制度的经理层人才,人家怎会前来设厂呢?”

袁庚说动国家领导人及中央组织部支持,亲自到全国各名牌大学招聘“大大小小的冒险家”到蛇口来创业。陈难先算是其中的一位“冒险家”。出身地主家庭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创办四所深圳市重点学校,而且还入了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去了蛇口。

因出身地主家庭被讥讽为“狗崽子”的陈难先,一直觉得自己“没前途”。好在他凭借成绩考上了北大。

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文系的陈难先在杭州电子工业学院教书,时任蛇口工业区管理干部培训中心教务长的大舅子韩邦凯,给他来电话,说培训中心二期培训班需要一位英语老师,工资是一百六,比他现在多了九十九块五。彼时家庭经济压力过重的陈难先,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陈难先对蛇口并不陌生。在韩邦凯时不时寄来的信里,他能感受到那片土地跟内地的不一样。首先,这里的物质环境很简陋,到处黄土朝天,有简易房,野外挖个坑再加两块木板就算厕所。其次,这里有开放世界的激情:四个香港电视台播放着一部部“人性化又轻松”的电影,撩拨着看腻革命电影的陈难先。

但在他心底,跟每个月多拿九十九块五比起来,蛇口最让他向往的只有一点——没有阶级斗争,有的是对知识分子的尊重。“这里的管理理念是尊重知识。领导对年轻人才很重视,经常在培训班上组织年轻人讨论各种思潮,热闹得很。”30年过去了,陈难先清晰地记得韩邦凯描述的美妙画卷。

蛇口没让他失望。38岁的陈难先准备在蛇口工业区当英语老师。当时的蛇口就像个大工地,生活物资都在国家计划外,连食物都要进口,餐餐只有出口转内销的鸡翅。教育建设更是迫不及待,领导找到在黑龙江中学教过10年书的陈难先当校长。想起多年受到的排挤,陈难先诚惶诚恐,但还是干开了,1983年,育才学校宣告成立。学校仅有一栋三层教学楼,460名学生,15个小学和初中教室。“只要是蛇口工业区员工子女提出读书申请,学校都会接受。”他回忆起,当时工业区一位老顾问的孙子要来读书,被他拒绝了。“资源有限,学校只收员工子女。”

出乎意料的是,陈难先还入党了。之前,陈难先去内地招聘老师时没有资格看人档案,每次出差,都要配上个党员专门审资料。党委书记找到他的领导:“让陈校长入党吧。只要他愿意。”

八十年代的蛇口工业区,跳出当时体制内使用人才的出身论,陈难先不再受命运摆布,他开始能按个人意志去奋斗。“在那样一个年代,只要有人信任你,给你工作,你恨不得把全部的才华和能力都掏出来干。”

八十年代的蛇口工业区被称为“改革的试管”。劳动用工制、干部聘用制、薪酬分配制、住房制度、社会保险制、工程招标制及企业股份制,都是从蛇口开始的。

一切崭新,却也带着可能失败的危险。有一些内地来的新人谨慎地保留着原籍户口。但也有一些人,放弃了体制内的安稳前途,彻底把自己抛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余昌民便是其中一员。

1979年,余昌民考上清华经管系研究生,随即被派往日本研修现代化企业管理,他是按留校任教的模式被培养的。从日本回来的余昌民,想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经济体制改革最前沿的蛇口工业区让他心动不已。他设想他可以在这里进行塑造国企员工敬业精神的实验,“在日本,员工们自觉加班,科长都很少在家吃晚饭。春假暑假,班组长都会提早两天到岗做准备工作”。

他去拜访袁庚,两人谈美国、谈日本,琢磨如何学习国外先进管理经验。余昌民决意投身蛇口。1983年7月,余昌民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同来到蛇口。余昌民历任蛇口工业区企业管理室主任、发展研究室主任;20世纪90年代任总经理助理,成了袁庚的左膀右臂。

早年的蛇口人和政清,如袁庚所追求的,人们的自信加强,能力大幅提升。余昌民修订的一篇《研究室公约》反映了蛇口当时的氛围,后来被称为“史上最牛的办公室公约”,在全国不胫而走:“我们都是自己的主人,理解自己担负的职责,勇敢地对工作,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们为自己的坦诚自豪,在我们自己营造的环境里,尊重他人和享受他人的尊重,庆幸地省去许多耗费生命的烦恼……”日后好几个蛇口人都说,他们是读到了《研究室公约》,才选择投奔蛇口的。

1984年,蛇口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蛇口模式”下,很多政商管理的理念与实践至今仍有价值:实行严格的经理负责制,企业定岗位、定成本、定利润。事实上,蛇口工业区并非只是一场经济改革,它还进行了一场政治民主的实验。袁庚在蛇口首先向领导干部终身制开刀。1987年,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有限公司进行了董事会的民主选举,一系列董事答辩会上,人们会提前占位,现场气氛热烈,有一次下面有人提问候选人:你弟弟是包工头,你们之间会不会有猫腻?袁庚的一句话让余昌民印象深刻:“民主选举,就不会有某位京官或者太子到蛇口为所欲为的可能。”

袁庚大力提倡在报纸上实施舆论监督,为蛇口“以民主为重”的政治体制改革实验打下了思想基础。八十年代末在《蛇口通讯报》做记者的谭子青感慨:“那个年代,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份这样敢说话的报纸。”《蛇口通讯报》曾举办以“寻找蛇口真正的男子汉”为题的“新闻沙龙”,不论有无官衔,一律平等,畅所欲言,来一个“男子汉聚会”。“只要一不反对共产党,二不反对宪法,什么话都可以说,绝不以言治罪。”

蛇口的黄金八十年代像是一场美妙的旧梦,余昌民、陈难先们回顾的表情带着迷离和忧伤。对他们而言,梦醒时分大概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

1987年,政企分开在全国拉开序幕。同年4月,蛇口工业区由一个区域的概念变成了一个经济实体——蛇口工业区有限公司,以董事会取代原工业区管委会。1992年12月袁庚离休,原定1993年蛇口工业区第三届董事会民主选举成了民主实验的尾声。之后,工业区的“头头”,恢复了由其“婆婆”——交通部指派,实行委任制。一夜之间,“蛇口精神死亡”论四起。

在余昌民看来,若要实施比较健全的选举,规范、周密、宣传、组织是必不可少的,首先要普及民主选举的知识,提高选民意识。1993年的那场选举,他看到了现实中的弊病:产权关系不清,标准不明,党政工团一起比赛知名度,参与群众营营于自身利益……他有点儿心灰意冷了。

1994年,余昌民总经理助理工作任满,他请缨管理蛇口文化,却深感失望。他在博客写道,“当千人干部大会结束后漫然散去、对特意准备的国际获奖精品电影《黑骏马》不闻不顾的时候……耳边一个声音说:‘你可以放弃蛇口了。'”1998年,他辞去了蛇口工业区的职务,成为深圳一家投资公司的董事长,现已退休。

陈难先对变化中的蛇口也格外失望:“官僚化重新显现,不再是以才干论人。”此时,命运的吊诡本质显露无遗:蛇口希望在体制外另造一套东西,却以失败告终,它再次回到了体制内。这趟历史的颠簸,让身处其中的人受到伤害。

“你知道现实有多么无情吗?2002年,在曾经创立社会保险制度、早于深圳市社会保险近十年的蛇口,大家的退休金一概享受企业待遇,标准竟远低于深圳市同类人员。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吗?” 余昌民唏嘘。陈难先也是受到伤害的其中一员。2000年9月,育才学校移交深圳市南山区政府。按体制内的编制政策,陈难先作为重点中学校长退休,本应是相当于副高的退休待遇。但是,“一切归零,永远停在了1982年的副科级”。

“回归企业”之后,蛇口工业区正在被打造成服务于招商局核心产业的优秀“社区”。蛇口精神还剩下什么呢?这些老人常常思考。余昌民的答案是:“蛇口也许压根儿就是一场梦,但是毕竟,从蛇口这里,中国看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陈难先试图将蛇口的精神坚持下去。这些年他当深圳市和南山区的人大代表,只提环保的议案。前几年,他带着市民到香港反对在元朗建设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建设,他们成功了。他遗憾的是,这次的抗议是月亮湾社区的市民发起的,蛇口人只有他一个。

(文/钟瑜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