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要是小孩真的相信他的新朋友,这位叫米克斯的铜烟管推销员,他就该接受米克斯的提议,让他把自个儿直接带到舅舅家门口再放下。米克斯特地打开车里的灯,让他爬到后座上去翻找电话号码簿,塔沃特抓着本子爬回来,推销员又教他如何找到舅舅的名字。塔沃特在米克斯的一张名片背后抄下地址和电话号码。米克斯的电话号码印在另一面,他说塔沃特随便什么时候,想借点钱或者要帮忙都可以打这电话。米克斯花了大概半小时得出结论,这小孩脑袋坏得可以,也笨得可以,正好来当个非常勤劳的小工,他就缺一个又笨又有劲的男孩来打下手。不过塔沃特推托了。“我得去找这个亲舅舅,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声称道。
米克斯从这小孩的模样就能看出他是离家出走的,逃离了妈妈,没准还有酒鬼爸爸,说不定还有四五个兄弟姐妹,他们一准住个两间屋小破房,就坐落在公路边的哪片光秃秃空地上,他搭车是想去闯闯大世界,而且从一身臭气来判断,事先准灌了不少酒壮胆。他根本不信他有个什么舅舅住在这样体面的地址。他觉得小孩只是随手点在这个叫雷伯的名字上,然后胡扯,“就是他,一个教师。我舅舅。”
“我带你去他家门口,”米克斯老狐狸一般提议道,“我们穿城时路过那里。我们正好要从那儿走。”
“不用。”塔沃特说。他在椅子上俯身向前,透过车窗打量堆着废弃车辆的小山。朦胧的黑暗中,它们似乎淹没在大地里,差不多半埋入土。城市悬在它们前方的山坡上,本身仿佛也是这堆废物中的一大块,只是尚未深埋。它的火光已经褪去,俨然深嵌于不可分拆的部件当中。
小孩打算天亮再去找教书匠,他打算一去就开门见山,表示他来可不是为了给人观察,或者给个什么教书匠杂志做研究的。他试着回忆起教书匠的面孔,以便在会面之前,先在脑海中把他藐视一番。他觉得把这位新舅舅多回忆起一点,后者就少一点占他上风的可能。那脸在他脑海中不容易拼凑,虽说他记起那突出的下巴和黑框眼镜。他想不起来的是眼镜后头的眼睛。他记不得它们,而舅爷爷颠三倒四的形容又漏洞百出的。老头有时候说侄子的眼珠子是黑的,有时候又说是棕色。小孩不断试图想象出配那嘴的眼睛,配那下巴的鼻子,可每次他以为拼出来一张脸,一下它又四分五裂了,他只好从头开始再拼一张。倒像是教书匠跟魔鬼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变换模样似的。
米克斯正在跟他吹嘘工作的价值。他说这可是他的人生经验,你想进步,就得工作。他说这是生命的法则,想绕过它可没门,因为它刻在人类心灵之中,就像“爱你的邻居”一样。他说这两条法则共同推动了世界,任何人想要成功,赢得幸福之果,只要知道这两条法则就够啦。
小孩正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双像样些的教书匠眼睛,没顾得上听这番教诲。他看到眼睛是深灰色的,饱含学问,若有所思,学问闪动着,仿佛水潭中的树影,表层之下,没准深处有只蛇一晃而过、倏忽不见。他养成了个习惯,随时抓住舅爷爷说到教书匠样貌时的自相矛盾。
“我忘了他眼睛的颜色啦,”老头会厌烦地说,“反正我知道他的样子,颜色有啥要紧呢?我知道那后头有啥。”
“后头有啥?”
“啥也没有。他整个儿就是一个空壳子。”
“他知道好多东西,”小孩说,“我觉得他没啥不知道的。”
“他不晓得有啥是他没法知道的,”老头说,“那正是他的问题。他以为要是有啥是他搞不懂的,准有个比他聪明的人会告诉他,然后他就能懂了。要是你去他那儿,他会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测测你的脑瓜,告诉你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想它,以及其实你应该想啥。很快你就不再归你自个儿啦,你就归他啦。”
小孩可不打算允许这种事发生。他对教书匠很了解,一定会小心提防。他完完整整地知道两段历史,一段是始于亚当的世界史,另一段是教书匠的历史,始于他妈,老塔沃特唯一的亲妹妹,她十八岁上从鲍得海德逃走啦,变成了——老头说他可不避讳什么,哪怕对个孩子——一个妓女,直到她遇到个姓雷伯的男人,那人乐意娶个娼妓。至少每周一次,原原本本地,老头一准要重拾这段历史,一直讲到结局。
他妹妹和这个雷伯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教书匠,另一个是个女孩,就是塔沃特的妈,而且,老头说,她也步了亲妈的后尘,十八岁上就成了娼妓。
老头对于塔沃特的出生有不少可说的,因为教书匠告诉他,是他亲自给妹妹找了这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因为他觉得这会有助于提升她的自信。老头说到这,总会模仿教书匠的声调,那模样,小孩觉得没准比真实的更蠢。老头会歇斯底里勃然大怒,因为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足够的话来斥责这种蠢行。最后他只好放弃尝试。那情人车祸之后开枪自尽啦,教书匠倒是因此落得个轻松,因为他打算自个儿养大这娃娃。
老头说既然在他人生之初魔鬼起了这么大一个作用,也就不奇怪他会瞄上这娃娃,打算趁着自个儿还在这世界上的时候,紧盯住他不放,好让这个他帮忙炮制出来的灵魂将来在地狱里永远侍奉他。“你是那种男孩,”老头说,“魔鬼会一直设法来对你献殷勤,给你抽根烟,给你喝口酒,让你搭个车,或者来帮你个忙。你最好小心防着陌生人。别跟人多啰唆。”上帝特地关照他的成长,就是为了挫败魔鬼对他的阴谋。
“你打算干哪行啊?”米克斯问。
小孩置若罔闻。
教书匠将妹妹引向邪恶并大获成功,老塔沃特竭尽全力想让自个儿妹妹忏悔却一无所获。他用尽办法,在她从鲍得海德逃走后始终跟她保持联系;可即便结了婚,她也不肯听一句要她得拯救的劝。他被她丈夫赶出她家门两回——每次都有警察帮忙,因为那个丈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可是上帝不断督促他再回去,哪怕面对要进监狱的威胁。他进不去那房子,就站在门外高喊,她只好放他进屋,免得引起邻居注意。邻居小孩会围过来听他,她就不得不放他进屋啦。
老头总说,教书匠有那么个爹,难怪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去。那人是个卖保险的,脑袋上歪着顶草帽,抽雪茄,你跟他说他的灵魂处于危险之中,他却向你兜售个什么万能险。他说他也是个先知,一个寿险先知,因为啊,他说,每个头脑清楚的基督徒都知道自己有责任保护家人,为他们遇到意外时提供保障。劝他是没用的,老头总结道。他的脑袋跟眼珠一样滑溜,真理没法浸润进去,就像雨水泡不透锡皮罐。教书匠靠着塔沃特家的血统,至少稀释掉一些他爹的污秽。“他身上有好血统,”老头说,“好血统自然识得我主,对此他可没办法阻挡。他决计找不着法子摆脱它。”
米克斯突然用胳膊肘捅捅小孩体侧。他说要是有啥是一个人必须明白的,那就是年纪大的人给他提好建议的时候,最好乖乖听着。他说他自个儿就是社会大学毕业的,得了个血训学位。他问小孩知不知道什么是血训学位。塔沃特摇摇头。米克斯说,就是血的教训学位的意思。他说这学问来得最快,记得最牢。
小孩转头看向窗外。
一天老头的妹妹背叛了他。他习惯周三下午去她家,因为那天下午做丈夫的要打高尔夫球,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那个周三下午她没开门,可他知道她在家,因为他听到脚步声。他捶了一阵门警告她,可她没开门,他叫嚷起来,既冲着她,也是冲着所有听得到的人。
他跟塔沃特讲这事的时候,总会跳起来,在空地上嚷嚷开,发布着预言,就像那天在她家门口一样。对着小孩这唯一一个听众,他总会挥舞胳膊怒吼:“尽管无视我主耶稣好了!吐出生命之饼,对着生命之蜜作呕吧。定受苦役的,必尝苦役!定受血祸的,必遭血祸!定陷淫欲的,必陷淫欲!快吧,快吧。越来越快地飞吧。发疯一样绕圈吧,时候不早啦!上帝在准备一位先知。上帝在准备一位先知,他手里眼里有火,这位先知带着警告,正朝城市而来!先知要带来上帝的口信。‘去警告上帝之子们’上帝说,‘仁慈将以可怕的速度垂临。’谁能躲得过?上帝的仁慈施下之时,谁能躲得过?”
他冲着环绕四周的寂静树林嚷叫个没完。趁着他发疯,小孩会抓起短枪,举到眼前,试着瞄准,不过有时舅舅疯得太厉害了,他会从枪上抬起头,一脸的紧张不安,好像虽说他心不在焉,但老头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落进他心里,又悄无声息地藏匿在他的血液中,然后悄悄朝向某个自己的目标挪动。
舅舅会不停地发预言,直到精疲力竭,然后砰的一声倒在凹陷的台阶上,有时得过五到十分钟才能继续讲妹妹背叛他的事。
不论何时他讲到故事的这一节,都会突然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正奋力跑上山坡。他脸会涨得更红,声音变得更嘶哑,有时干脆根本发不出声,他就那么坐在台阶上,捶着门廊地板,嘴唇翕动,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最后他会尖叫出来,“他们抓住了我。两个人。从后头,门背后。两个人。”
他妹妹弄来两个人和一个医生藏在门后听着,还备好送他去疯人院的文件,只要那医生认定他是疯子。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在她家里发作了一回,活像头瞎眼公牛,把所有东西砸得粉碎,那两个人和那医生,再加上两个邻居,合力才把他按住。医生说他不仅是疯子,而且非常危险,他们给他穿上紧身衣,关进疯人院。
“以西结在坑中待了四十天,”他会说,“可我待了四年。”他说到这里会停下,警告塔沃特说,我主耶稣的仆人还会遇到比这更糟的。小孩看得出确实如此。不过不管他们现在的所得是多么菲薄,舅舅说,到头来他们的报酬将会是我主耶稣本人,生命之饼!
小孩会产生一个可怕的幻觉,看到自个儿永生永世和舅爷爷坐在一个绿色河岸上,吃得都撑了,直犯恶心,瞪着眼前一只撕碎的鱼和一块分了又分的饼。
舅爷爷在疯人院待了四年,因为他花了四年时间才弄明白,要想出去的话,就得停止在病房里发预言。他花了整整四年才明白这个,小孩觉得要是换成自个儿,肯定一下就明白了。不过至少在疯人院里,老头学会了谨慎行事,出院后,他把学会的一切用来助力他的事业。他像个经验丰富的骗子一样继续我主的事业。他放弃了妹妹,转而打算帮助她的儿子。他盘算着给他施洗,教给他关于拯救的事实,他的计划精确到了每个细节,并且得到了完美的执行。
塔沃特最喜欢这一段,因为虽说不乐意,他还是着实佩服舅舅的巧计。老头说服巴福德·曼森,让他打发女儿过来,谋了个给他妹妹烧饭的差事,女孩一旦进了屋,他就可以弄清他需要知道的事啦。他得知这会儿已经不止有一个小孩,而是有两个,以及他妹妹成天穿着睡袍喝装在药瓶里的威士忌。路艾拉·曼森洗衣做饭带小孩,他妹妹则躺在床上,一边拿着瓶子啜饮,一边看书,她每晚都得从药店新买些书回来。不过诱拐之所以如此成功,最大原因还在于舅爷爷得到了教书匠本人的完全合作,他那会儿是个瘦小的男孩,一张瘦骨嶙峋的苍白面孔,金边眼镜不断滑到鼻子上。
老头说,他俩打一开始就互相喜欢上了。他实施诱拐那天,做丈夫的出门做生意,他妹妹抱着药瓶关在房间里,时间过得颠三倒四的。老头只需要走进屋,跟路艾拉·曼森说要带侄子去乡下待几天,然后走到后院,跟正在用碎玻璃挖一连串洞洞的教书匠那么一招呼就成。
他和教书匠坐火车一直坐到中转站,然后步行走回鲍得海德。老头对小孩解释道,他带他这么旅行不是为了寻开心,而是因为我主派遣他来完成这个任务,来确保他得到重生,教诲他要赎罪。这些都是教书匠闻所未闻的,因为他父母从没教过他什么,老塔沃特说,只告诉他不要尿床。
老头花了四天时间教他必要的知识,给他施洗。他告诉教书匠,他真正的父亲是我主,而不是城里那个蠢货,而他必须度过一段基督引领的隐秘生活,直到有朝一日他可以带着家人一道忏悔。老头让他明白到了最后一天,他的命运将是在荣耀中上升,到达我主耶稣那里。这可是头一回有人费神教给教书匠这些,他简直听不够。他之前从未见过树林,也没坐过船、抓过鱼,没在崎岖小路上走过路,这次他把这些都给做了,舅舅说,他甚至让教书匠犁地来着。他原本面黄肌瘦,四天之后脸上就有了光彩。听到这里,塔沃特就开始厌烦了。
教书匠在空地过了四天,因为他妈妈三天都没想起他,后来听路艾拉·曼森说了他的去处,她只好又等一天,直到当爹的回家,才让他去找小孩。她自个儿不肯来,老头说,因为担心在鲍得海德上帝之怒会击中她,弄得她再也回不了城。她发电报给了教书匠的爸爸,那蠢货来到空地。教书匠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简直心如死灰。他眼睛变得黯然无神。他人是走了,不过老头坚持说,自己从他脸上的神情能够看出,他从此将是一个新人。
“他又没说不想走,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不想?”塔沃特会挑战他问。
“那他为啥又要试着回来?”老头反问,“你倒是告诉我。为啥一周后他逃出来,想找到回来的路,结果被巡警在树林里找到了,照片还上了报?我倒是问问你为什么。你啥都知道,那你告诉我呀。”
“因为这里没有那里那么糟,”塔沃特说,“没那么糟又不等于说就是好,只是说稍微强些。”
“他想回来,”舅舅一字一顿地说,“想继续听他的父亲上帝的事,继续听牺牲自个儿来为他赎罪的耶稣基督的事,继续听我讲给他的那些真理。”
“好啊,继续扯吧,”塔沃特会气呼呼地说,“把这事扯完好啦。”这故事总要给讲个底朝天才算完。这就像一条路小孩走了太多遍,一半时间他都看也不看方向,某些地方他会突然意识到走到哪了,然后会吃惊地发现老头根本没走出去多远。有时舅舅会在某处拖延不前,仿佛不想面对接下来的情节,等终于讲到了,他会试图飞快地跳过去。这些时候,塔沃特会纠缠着他问细节。“说说他十四岁时来这儿跟你说,他断定这些全都不是真的,还对你说了那堆屁话的事嘛。”
“哼,”老头会说,“他活糊涂了。我想那不是他的错。他们告诉他我是个疯子。可我跟你说吧:他也从没信过他们。他们不让他相信我,可我也不让他相信他们,他从来就没学会他们那一套,虽说他学会了更糟的。那场车祸让他摆脱了他们三个,对此没有比他更高兴的人了。然后他就动了抚养你的主意。说要给你一切好处,一切好处。”老头嗤之以鼻,“你该感谢我把你从那些个好处里救了出来。”
小孩看着远方,好像正茫茫然看着那些他看不见的好处。
“他摆脱掉车祸里的他们三个以后,来的头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就在他们死掉那天他来这儿跟我说了。直接来的这里,没错,先生,”老头心满意足地说,“直接来的这里。他好多年没见过我啦,可他来了这里。我是他要找的人。我是他想要见的人。是我哟。他从没忘记我。他把我牢牢记住啦。”
“你整个跳过了他十四岁的时候过来,对你说了那堆屁话的事嘛。”塔沃特提醒道。
“那都是他从他们那里学来的屁话,”老头说,“就是照搬他们说的什么我是个疯子那一套。真相是就算他们告诉他不要信我教的那些,他也没把它们给忘了。他从来不会忘记这个:那蠢货并不是他唯一的父亲。我在他心里播下种子,它牢牢扎根啦。不管别人乐不乐意。”
“种子落在了恶草里,”[1]塔沃特评价道,“说说那些屁话嘛。”
“种子扎根啦,”老头说,“不然车祸以后他就不会来找我啦。”
“他只是想瞧瞧你是不是还发疯。”小孩推测道。
“总有一天,”舅爷爷缓缓道,“你身体里会敞开个口子,你就会明白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啦。”他会一脸笃定地牢牢盯着男孩,后者只好皱着眉头扭开脸。
舅爷爷住到了教书匠家里,他一到就给塔沃特施洗,而且就在教书匠鼻子底下干了这事,后者对此开了个亵渎的玩笑。不过老头从来没能好好讲清楚这段。他总要倒回去,解释他到底为啥答应去和教书匠过日子。他去是因为三个理由。第一,他说,因为他知道教书匠需要他。他是教书匠生命中唯一一个让他改变过活法的人。第二,因为侄子是安葬他的合适人选,他想要跟他说清楚希望怎么来葬他。第三,因为老头希望给塔沃特施洗。
“那些我都知道啦,”塔沃特说,“讲讲其他的事。”
“他们三人死掉房子归了他之后,他就清空了,”老塔沃特说,“他把所有家具都弄走,只留下一张桌子和一两把椅子,一两张床,还有他给你买的小床。摘下所有挂画,所有窗帘,揭掉所有地毯。甚至烧掉所有他妈、他妹妹和那蠢货的衣服,不想留下一点点他们的痕迹。屋里只剩他收集的书和报纸。到处都是报纸,”老头说,“所有房间都乱得像鸟窝。车祸之后过了几天我来了,他看到我站在门口,喜出望外。他眼睛一下亮啦。他很高兴看到我。‘哈,’他说,‘我的房子,打扫干净,修饰好了,现在剩下的七个污鬼并作一人也出现啦!’”[2]老头拍着膝盖,乐呵呵地回忆道。
“我觉得这听起来可不像……”
“不,他没那么说,”舅爷爷说,“可我又不是傻瓜。”
“他要是没说,那你怎么能肯定?”
“我能肯定,”舅舅说,“就像我能肯定,”他举起手,冲着塔沃特的脸乍开五根粗短的手指,“这个是我的手,不是你的一样。”这里面有点断然决然的意思,每次都能让小孩的放肆偃旗息鼓。
“好啦,讲下去吧,”他会说,“要是不快点,你永远也讲不到他亵渎神圣的那段。”
“他很高兴看到我,”舅舅说,“他打开门,身后的房里全是废纸片,看到我站在门口,他很高兴。全写在他脸上了。”
“他说啥了?”
“他看看我的包,”老头说,“他说啦,‘舅舅,你不能跟我过。我知道你想要啥,可我得按照我的方式养大这孩子。’”
教书匠这句话每次都让塔沃特立刻浑身涌起一阵激动之情,一种近乎肉感的满足。“你没准觉得他这话意思是乐意见到你,”他说,“但我可不这么看。”
“他才二十四岁,”老头说,“脸模子都还没长定。我还能看出那个跟我一起跑走的七岁娃娃,只是这会儿他戴起一副黑框镜,长出个能撑住它的大鼻子啦。他眼睛变小啦,因为他的脸长大了,可脸还是原来的脸没错。你可以透过它看出他真正想说的话。我把你偷来之后,他来这儿来想带你回去,那时他的脸模子已经长定啦。那会儿,它长定了,看起来跟一座牢房似的,可我跟你说的这个时候还没有。那时它还没长定,我看得出他需要我。不然他为啥要到鲍得海德来告诉我他们都死了?我倒要问问你?他本可以不管我的。”
小孩没吱声。
“总之,”老头说,“他的所作所为全都证明他那会儿正需要我,因为他收留我啦。他瞪着我的包,我说‘我靠你养啦’,他说,‘很抱歉,舅舅。你不能住我这儿,再毁掉另一个小孩的人生。这一个得在真实的世界上长大生活。他得长成一个知道可以为自己做什么的人。他得当他自个儿的救主。他得拥有自由!’”老头偏过头啐了一口。“自由,”他说,“他满口这类词儿。可接着我就说了那话。我说了那话,让他改了想法。”
小孩叹了口气。老头儿相信自己使出的是制胜一招。他说的是:“我可不是来你这儿过活的。我是来等死的!”
“你真该看看他的脸哟,”他说,“他那模样,活像后头突然有人猛推了一把似的。另外那三人都没命啦,这个他其实无所谓,可想到我也要死了,他这才好像果真要失去亲人了。他站在那儿干瞪着我。”有一回,只有一回,老头儿俯身对塔沃特,用一种再也掩盖不住秘密的欢乐语调说:“他把我像亲爹一样爱哟,他为这个害臊哩!”
小孩脸上毫无表情。“没错,”他说,“而你对他扯了个无耻的慌。你根本没打算死。”
“我六十九岁啦,”舅舅说,“没准第二天就咽气,也没准不会。没人知道自个儿啥时会死嘛。我可不知道自个儿的寿数。那不是谎话,只是一个推测罢啦。我告诉他,我说‘我没准能活两个月,没准就两天’。我穿着我买来下葬用的衣服——全都新崭崭的。”
“不就是你这会儿穿的这套吗?”小孩指着裤子膝盖磨出洞的地方,愤愤不平地质问,“不就是你这会儿身上穿的这套吗?”
“我没准能活两个月,没准两天,我跟他说。”舅舅说。
或者没准十年二十年的,塔沃特心里道。
“哦他真是大吃一惊。”老头说。
没准他是吃了一惊吧,小孩想,不过他对此也根本没那么难过嘛。教书匠只是说,“那我得料理你的后事咯,舅舅?好吧,我来料理吧。非常乐意。我正好一了百了地把你打发了。”不过老头坚持说,他的话是一回事,他的举止和他脸上的表情是另一回事。
舅爷爷在侄子家里待了还不到十分钟,就给塔沃特施了洗。他们跑到摆着婴儿床的房间,塔沃特睡在里面,老头第一回见着他——一个皱巴巴、面色铁青、骨瘦如柴正在沉睡的小婴儿——我主的声音便传到他耳中,说:这就是要继承你的先知了。给他施洗吧。
就那个?老头问,那个皱巴巴、面色铁青的……他正寻思怎么才能在侄子在场的情况下给他施洗,我主就派送报童来敲门了,教书匠走开去应门。
他几分钟之后再回来时,老头正一只手抱着塔沃特,另一只手举着婴儿床边桌上的瓶子,把里面的水倒在婴儿头上,奶嘴被他扯下塞在口袋里。他还没念完施洗词,教书匠就回到门口了,他抬头看到侄子的脸,忍不住乐了。他看起来活像挨了当头一棒,老头说。一开始甚至都不是愤怒,只是不快。
老塔沃特说:“他重生啦,这事你可拦不了。”旋即他看到侄子眼中冒出的怒火,看出他想要压下这怒火。
“舅舅,你一点没变嘛,”侄子开口道,“这事根本烦不到我。只会让我好笑罢啦。”然后他就笑了,一种短促有力的吠叫般的笑,可老头说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你这会儿这么干倒也不错,”他说。“要是你在我只有七天大,而不是七岁的时候把我弄走,你没准还不至于毁掉我的人生。”
“要是你给毁了,”老头说,“那也不是我毁的。”
“哦,就是你,”侄子脸涨得通红,穿过房间说道,“你瞎了眼,看不出你对我干了什么。小孩哪里知道自我保护。小孩倒霉啊,什么都信。你把我推出真实的世界,我就那么待在外头,直到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你把那些白痴的希望、那种愚蠢的努力传染给我。我并非总是很清醒,我并非……”不过他停下了。他不想承认老头心里有数的事情。“现在我没事了,”他说,“我理清了你弄出的那团乱麻。用纯意志力理清了。我理清了我自个儿。”
“你瞧,”老头说,“他亲口承认种子还在他身体里。”
老塔沃特把婴儿放回小床,侄子把他又抱出来,老头说,他脸上僵着一个奇怪的微笑。“洗礼嘛,一个不赖,两个成双。”他说着,把塔沃特翻个身,把瓶子里剩下的水倒在他屁股上,又说了一遍施洗词。老塔沃特被这一亵渎之举弄得目瞪口呆,立在那里。“这下耶稣把他两头管全啦。”侄子宣布道。
老头怒吼起来,“亵渎不可能改变我主的任何安排!”
“主也没改变过我的任何安排。”侄子平静地回答,把小孩放回床上。
“那我做了啥呢?”塔沃特问。
“你啥也没干。”老头说,好像他干了什么或没干什么,都根本无关宏旨。
“我才是先知啊。”小孩闷闷不乐地说。
“你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啥。”舅舅说。
“哟,我知道的,”小孩说,“我躺在那里寻思着哩。”
舅舅不接这茬,自顾自说下去。他一开始认为,和教书匠一起过,没准可以趁机劝他重新信了他小时候拐走他时让他信的那些,他一直对此心存希望,直到教书匠给他看了发表在杂志上的那篇研究他的文章。这时老头终于明白,他对教书匠是无计可施了。他在教书匠他妈身上失了手,在教书匠身上失了手,现在只能设法拯救塔沃特,免得他由一个蠢人养大。这一回他倒得手了。
小孩觉得,教书匠本可以再努力些把他弄回去的。他来了,腿上耳朵上挨了枪,可他要是动点脑子,说不定就不用挨枪,还可以把他弄走了。“他为啥不带警察来把我弄回去?”他问过。
“你想知道为啥?”舅舅说,“好吧,我来告诉你为啥。我来给你讲个清楚。是因为他发现你是个大麻烦。他想要一切都在他脑袋里。可你不能在脑袋里给娃娃换尿布吧。”
小孩则寻思:可要是教书匠没写那篇关于他的文章,我们三个人没准现在还好好住在城里哩。
老头读到教书匠杂志上的那篇文章,一开始没认出教书匠笔下这个已经几乎绝种的类型说的是谁。他为了读它,特地坐下来,因为侄子能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心里十分骄傲。教书匠把它塞给舅舅,说没准他会乐意扫一眼,老头立刻就在厨房桌边坐下,读了起来。他记得教书匠不断从厨房门口经过,想看他的反应。
读到一半的时候,老塔沃特开始觉得他读的没准是某个以前认识的人,或者至少是梦见过的什么人,因为这形象出奇地熟悉。“他这种对蒙主召唤的执念源自不安全感。他需要因为被召唤而得到慰藉,故而做出自行召唤之举。”他读着。教书匠不停地经过门口,走过去走过来,最后干脆进屋默默坐到小小的白色金属桌对面。老头抬起头,教书匠报以微笑。是一个淡淡的微笑,非常轻柔,任何场合都适用。从那个微笑里,老头知道了正读着的文字讲的是谁。
有整整一分钟时间他没法动弹。他感觉自己手脚给捆着,关在教书匠的脑袋里,就像疯人院病房一样光秃秃空荡荡的一个地方,而且身体正不断变小、萎缩,以便能塞得下去。他眼珠子左右乱转,仿佛自个儿又给捆在紧身衣里。约拿、以西结,但以理,他那一刻突然变成了他们所有三个人——被吞噬的,被侮辱的,被拘禁的。
做侄子的脸上保持着那微笑,伸手越过桌子,怜悯地按着老头的手腕。“你得重生啊,舅舅,”他说,“得靠你自己的努力,回到真实的世界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主,只有你自己。”
老头感觉舌头僵在嘴里,沉重如石,不过心脏开始膨胀。他先知的血液沸腾起来,奔涌成潮,亟待奇迹般的宣泄,不过他脸上始终挂着吃惊、迟钝的表情。侄子拍拍他紧握的大拳头,带着胜利的微笑,起身走出厨房。
第二天早上,他去小床边给娃娃送奶瓶,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只有那本蓝色杂志,老头在背后潦草写道:我要把这孩子培养成先知,他将会把你的眼睛灼烧干净。
“采取行动的人是我,”老头说,“不是他。他永远不可能有啥行动。他只会把所有事儿装进脑袋,磨来磨去一场空。可我行动啦。因为我的行动,你才能知晓真理,活在我主耶稣基督的自由里,你才能自由自在地坐在这儿,才能富人一样坐在这儿。”
小孩会把瘦瘦的肩胛骨不安地扭来扭去,好像打算甩掉真理的重负,就像甩掉个背上的十字架似的。“为了带我回去,他来这里,挨了枪。”他固执地说。
“他要真想你回去,肯定能做到,”老头说,“他可以让警察来这儿追我,或者把我再弄进疯人院。他可以有很多法子,可他遇到了那个慈善会女人。她劝他生个自己的娃娃,不要管你,他一下就听了。而那个哟,”老头会这么说,一边又寻思起教书匠的娃娃了,“那个哟——我主给他送去一个他没法腐蚀的娃娃。”说到这他会抓住小孩的肩膀,狠狠捏着。“要是我没给他施洗,那就该你来,”他说,“我命令你去,孩子。”
没什么比这更让小孩心烦了。“我只接受主的命令,”他会用难听的声音回答,试图掰开肩膀上的手指,“不是你的。”
“主会命令你的。”老头说,更紧地攥住他的肩膀。
“他给那娃娃也要换尿布嘛,他倒是肯干。”塔沃特嘟囔道。
“他有那个慈善会女人帮他干,”舅舅说,“她总得派点用场,不过你一准可以打赌她已经不在那儿啦。伯妮斯·毕晓普!”他那口气好像这是他听过的最蠢的名字,“伯妮斯·毕晓普!”
小孩没那么傻,他知道自个儿被教书匠给背叛了,不到白天他可不会去他家,因为那时才能把身前身后都看个清楚。“我不到白天不去那儿,”他突然对米克斯说,“你不用停到那儿,因为我不打算在那儿下车。”
米克斯随意地倚着车门,三心二意地开车,一半心思在塔沃特身上。“孩子,”他说,“我不是要冲你说教。我没打算教训你不要扯谎。我可不会要你干你做不到的事。我想跟你说的只是这个:没必要的时候就不用扯谎。不然等你需要的时候,就没人信你啦。你不用跟我扯谎。我很知道你干了些啥。”一道光从车窗投进来,他扭过头,看到旁边那张惨白的脸,正用炭黑色眼睛瞪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小孩问。
米克斯愉快地微笑起来。“因为我自己有一回也干过同样的事。”他说。
塔沃特抓住推销员的外套袖子,猛地一拽。“审判日那天,你和我都将升起,承认我们干过!”
米克斯又打量了他一眼,一条眉毛挑起,和他的帽子呈一样的角度。“我们会吗?”他问。他又说:“你打算进哪一行啊,孩子?”
“哪一行?”
“你打算做啥?什么工作?”
“我除了机器不懂,别的都会,”塔沃特靠回椅背说,“舅爷爷什么都教了我,不过首先我得搞清楚里面有多少是真的。”他们正驶入城市荒凉的市郊,木头房子挤挤挨挨,偶尔一道惨淡的光线照亮一块推销着这种那种药剂的褪色招牌。
“你舅爷爷是干哪行的?”米克斯问。
“他是个先知。”小孩回答。
“真的吗?”米克斯问,肩膀耸起来好几次,就要高过他脑袋似的,“他对谁预言呢?”
“我啊,”塔沃特说。“没别人肯听他,我呢也没别人可听。他把我从我另一个舅舅那里抢走啦,那是我这会儿唯一的血亲了,为了不让我走向末日。”
“你是个被俘虏的听众咯,”米克斯评价道,“现在你要进城来,跟我们其他人一起奔向末日啦,是吧?”
小孩没有立刻回答。接着他谨慎地说:“我不会说我要干啥的。”
“你不能确信你这舅爷爷告诉你的所有这些,是吧?”米克斯问,“你担心他没准传给你些错的东西。”
塔沃特扭开脸看向窗外,看那些脆弱的房子。他紧抱着胳膊,好像很冷。“我会弄清楚的。”他说。
“好吧,可是怎么弄清楚呢?”米克斯问。
黑暗的城市两侧铺展开来,他们正驶近远处一圈低矮的光芒。“我想等等看会发生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
“那要是啥也没有发生呢?”米克斯问。
光圈变大了,他们转入中心停下。那是一张咧开的水泥大嘴,前面安了两个红色油泵,后头有一间小小的玻璃办公室。“我说啊,要是啥也没发生咋办?”米克斯又问道。
小孩阴沉地看着他,记起了舅爷爷死后的那种寂静。
“嗯?”米克斯问。
“那我就让它发生,”他回答道,“我可以行动。”
“好样的。”米克斯说。他打开车门,伸出腿,一边还在打量他的乘客。他接着说:“等我一下。我得给我的姑娘打个电话。”
玻璃办公室那儿有个人坐着,椅背抵着外墙,正在打盹,米克斯没弄醒他,径自进房。一开始,塔沃特只是把头探出车窗。接着他下了车,走进办公室,看着米克斯用那机器。它安放在一张乱七八糟的桌子中间,小小的,黑色,米克斯坐在桌上,倒好像那是他的办公桌似的。房里堆满汽车轮胎,一股子水泥橡胶味。米克斯把机器拆两半,一半举到脑袋上,手指在另一半上划圈。他坐着等,晃荡双脚,话筒对着他的耳朵嘶嘶作响。过了一会儿,他嘴角撇出一个尖酸的微笑,捏着嗓子开口道:“你好啊,甜心,咋样啦?”塔沃特站在门口,听到一个真实的女人的声音,好像从墓地底下发出来一般,说:“哟亲爱的,果真是你吗?”米克斯说是他没错,还是老样子,约她十分钟后见面。
塔沃特敬畏地站在门口。米克斯把电话又凑回一整个,狡猾地问:“现在你为啥不给你舅舅打个电话?”他观察着小孩的脸色变化,只见那对眼珠子狐疑地瞥向一边,瘦骨嶙峋的嘴角耷拉下来。
“我很快就会跟他说上话啦。”他嘟囔道,眼睛却痴痴看着那黑色带圆盘机器。“你怎么用它的?”他问。
“像我一样拨号码。打给你舅舅吧。”米克斯催促道。
“不,那女人还在等你。”塔沃特说。
“让她等呗,”米克斯说,“她最擅长这个啦。”
小孩走近电话,掏出记着号码的卡片。他手指按着转盘,歪歪扭扭地拨起来。
“伟大的上帝哟。”米克斯感叹道,从钩子上摘下听筒,塞进他手里,又把他的手按到他耳朵上。他帮小孩拨了号码,然后按着他,让他坐到办公椅上等,不过塔沃特又站起来,微微佝偻着身子,把嘶嘶响的听筒按在脑袋上,心脏则开始猛烈地踢蹬胸腔。
“它没说话。”他低声道。
“给他点时间,”米克斯说,“没准他不想在半夜里爬起来。”
嘶嘶声响了一分钟,突然停了。塔沃特张口结舌地站着,把听筒紧紧贴着脑袋,表情僵硬,好像担心主随时会从电话里对他开口似的。立刻他听到耳朵里传来像是沉重呼吸的声音。
“说要找谁,”米克斯催促道,“你不开口问,怎么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小孩依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跟你说,说你要找谁,”米克斯不耐烦地说,“你听不懂吗?”
“我想找我舅舅。”塔沃特低声道。
电话那头一阵寂静,不过不是空荡荡的寂静。是吸气然后屏住呼吸的寂静。突然小孩意识到电话那头是教书匠的娃娃。那一头白发、表情迟钝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他愤怒颤抖地说:“我要和我舅舅说话。不是你!”
沉重的呼吸声又响起来了,好像是在回答他。是一种咕噜咕噜冒水泡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中挣扎着呼吸一样。但立刻这声音就没了。话筒从塔沃特手中落下。他茫然站着,好像收到了一个尚且无法破译的启示。他头昏目眩,似乎体内深处挨了一击,而它尚未传递到思维表层。
米克斯捡起话筒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把它挂回钩子说,“走吧。我可没时间等啦。”他推了呆愣的小孩一把,两人就离开了,开车继续进城。米克斯告诉他见到什么机器都要学学。他说,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就是轮子,他问塔沃特有没有想过轮子出现之前是怎么个情况,不过小孩没理他。他甚至好像都没在听。他微微朝前俯身,时不时嘴唇嚅动,仿佛正无声地自言自语。
“好吧,那可糟透啦。”米克斯尖酸地说。他知道小孩根本没什么舅舅住在那种体面的地方,为证明这个,他拐上了舅舅据说住着的那条街,缓缓沿着那些粗矮房子的小小的黑影开着,直到找到那门牌号,草地边缘一个小牌子上印着荧光数字,清晰可见。他停车道,“好啦,小子,就是这里。”
“是什么?”塔沃特低声问。
“那就是你舅舅家。”米克斯说。
小孩双手抓住车窗边,冲着不远处似乎只是个黑影子的东西瞅着,它好像蜷缩在四周更深的黑暗中。“我告诉过你我白天才要来这儿,”他愤怒地说,“走吧。”
“你这就给我去吧,”米克斯说。“因为我可不想再跟你啰唆下去了。我不能带你去我要去的地方。”
“我不要在这里下车。”小孩说。
米克斯从他身前伸过手去,打开车门。“再见,小孩儿,”他说,“要是你下个礼拜饿得不行了,可以用那名片找到我,我们没准可以做笔交易。”
小孩面色煞白、怒不可遏地瞪了他一眼,冲下车去。他沿短短的水泥路走上台阶,猛地坐下,被吸入夜色当中。米克斯拉上车门。他沉着脸,打量了一会儿小孩在台阶上若隐若现的身影。接着他倒车开走。他可不会有啥好下场,他思忖道。
注释:
[1]《旧约·约伯记》31:40,“愿这地长蒺藜代替麦子,长恶草代替大麦”。
[2]事见《新约·马太福音》1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