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大雄伟的庙殿似的城楼,巍然耸立在晚霞绚丽的天空里。一群群从远处寻食归来的鸟雀,欢乐地噪叫着,在霞光的映射里,亮闪闪地聚向这临江的古老建筑;然后又吱吱喳喳地噪叫着散开,落向城楼的檐顶和楼前那些两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现在这座美丽的阅江楼里住满了士兵。由共产党人做骨干建立起来的一个国民革命军的团队,从去年冬天成立以来就驻扎在这座沿江的小城里。
这座小城是幸运的,它看到了一支多么好的队伍啊!
每天天还不亮,营盘里就响起了嘹亮的号声;一天的操练,就随着雄壮的军歌开始了。他们唱的不是那些四眼一板的老军歌,他们唱的是一种使人热血澎湃、激情沸腾的革命的军歌。听吧,随着士兵们整齐有力的步伐,高昂的歌声此起彼伏地震响着: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齐欢唱!
…………
不管刮风下雨,操练从不间断,歌声从不间断。他们的精神,永远像他们颈子上那一条红色的领带一样鲜艳,一样清新。这是一支多么好的队伍啊!他们在这里虽然还只是驻扎了几个月;可是带给人们的印象,却仿佛这些士兵很早就和他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很早就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人们就像习惯自己每天的生活一样,习惯了他们营盘里那操练时雄壮的口令,齐整的步伐,震动人心的冲锋的叫喊,高昂的军歌,和那总是比时钟还要准确的开饭上操的嘹亮的号声……
一天紧张的正式操练结束了。晚课的号声还没有响起来。饭后这短暂的空隙,是军官和士兵们最珍贵的个人支配的时间。在第一营营房后边的宽大的操场上,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自由活动着。有的在玩杠子,有的在作军事体操,有的在举石锁,有的围成一圈玩瞎子摸跛子的游戏。这个团里是绝对禁止赌博抹牌的,纵使不赌钱也不允许掷骰子和推骨牌。从团长到士兵都严格遵守这铁的纪律。因此当这支队伍刚驻扎到这里时,便颇引起了所有那些老百姓的奇怪。那年月,要找一个不嫖不赌的士兵,实在要比找一个白翅膀的乌鸦还难。
在操场旁边的草地上,万先廷坐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正在细心地缝补在操练中磨破了的军衣和军裤。他光着头,大檐军帽放在身边。一两个月的时间,他的变化确实不小。从体质来说,他不但变得更加结实有力了;而且具备了那种军人特有的刚强的毅力和坚忍耐劳的韧性。这一切同他那固有的、长期劳苦生活中磨炼出来的品质结合到一起,使他能够克服和忍受那些别人所想象不出的巨大困难。加以他对早日北伐的渴望,对家乡和亲人的怀念,使他在一个月的军事生活中所学到的东西,不仅普通队伍里的士兵无法比拟,就在团队的全体的军官和士兵中间,他那永无止境的求知欲和顽强认真的学习精神,也使大家感到惊奇和尊敬。
晚霞斜照着他那略显消瘦的四方脸,照着他身上的青灰布军服,照着他颈子上围着的那一条红领带。在左臂那标志着姓名官阶的方形臂章上,写着他的职务:见习排长。是的,今天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而是这个团队里第一营的一名见习排长了。在那时的队伍里,从士兵中晋升一个军官怕要比蚂蚁登上泰山还难。即便在他们的团里,这样的破格提拔也是异乎寻常的。
这短短的一两个月,万先廷却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巨的路程。当然,就今天来说,那紧张而严格的军事生活,对他不仅不感到陌生,而且已经成为他每日最亲密最重要的一部分了。那早操的口令、上课的号声、点名后的口号、雄壮的歌声、慷慨的训话……那一切,是多么令人振奋和激动。可是,就在一两个月以前,那一切对他又是怎样的生疏。为了将来能在任何最艰苦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他们团里的训练是按着军队里最严格的标准进行的。各种操练和训话,就像一根严密的链条,一环紧扣着一环。别的先不说,就只是那吃饭限定的五分钟时间,万先廷就怎样也不习惯。固然,在他们团里,不像别的队伍那样:到钟点吃不完饭,长官就会把饭碗夺下来,并且当胸打你几拳。不过,这里从团长到士兵,都能准确地在五分钟之内吃好饭。万先廷秉性好强,到钟点他自然再也吃不下去了。起先那几天,他紧赶慢赶,也只能吃个半饱。这在平时兴许还能撑住。可在操场上,全副武装地操练半天;加以他们的课目又最重单人独面的肉搏劈刺,十来斤重的步枪加刺刀,不光要练得跟舞一根木棒那样的灵巧自如,还得练成一个人能对付两个、三个,甚至五个敌人的白刃进攻。想想这需要多大的气力!他吃的那点饭,刚练上两个回合,一身大汗就出光了。而他们上了操场,一练就得四五个钟点。饥饿、口渴、劳累、炎热,这一切万先廷都忍耐着,一声不响地在操场上苦练。得亏他从小就体质好;有几回又累又饿得心发慌,冒虚汗,眼前金花乱冒,但他终于挺住了,没在操场上晕倒下来。不过,这情形还是被他们这一连的连长高洪生看出来了。
高洪生是一个沉稳而细心的人,家住湖北武昌,很小就到铁路上做工。他父亲在一九二三年的“二七”大罢工中牺牲了;当时他也是工会纠察队的重要骨干,被军阀追捕,党组织安排他逃到了大革命根据地广州;不久成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这时孙中山正积极筹备北伐,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得到了苏俄援助的一批武器和一组铁甲列车。他委派当时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负责组建一支铁甲车队,作为他直接指挥的忠实卫队。周恩来选调一批优秀的黄埔学生做骨干,高洪生也来到铁甲车队担任排长。这支年轻的革命武装,不仅保卫了孙中山的安全,还支援广州附近各县的农民自卫军,消灭了大批地主恶霸长期盘踞的封建堡垒,威名大振,被农友们誉为“孙大总统无敌的御林军”。一九二五年孙中山去世后,共产党人为推动早日北伐,又以铁甲车队全体官兵为骨干,组建了第四军独立团;高洪生担任了第一营三连连长。万先廷刚到独立团就在三连当兵;共同的主义和信仰,加上万先廷那刻苦耐劳的毅力、坚韧不拔的意志、如饥似渴的求知欲望,倍使高洪生喜爱。他虽然只比万先廷大两三岁,但经验更加丰富,眼界也更开阔。一方面他是万先廷的长官,除了每天的三操两讲要求特别严格,日常生活中也更像老大哥一样对他细心关注指点。就像吃饭这样小事,刚来时看万先廷有些不习惯,便提醒他不要太急,开始几天可以稍慢一些。但是万先廷却宁肯吃不饱,也坚决按时放下碗筷,很快也适应了全连的统一速度。时间稍长,当高洪生更多地了解万先廷后,他也更坚定地相信:这样的士兵在人生战场上永远是胜者。
不过,比吃饭更艰难的,倒是那些突如其来的长途急行军了。每个士兵,除了笨重的步枪和几百发子弹,还要背负在行军和作战中需用的全部军人的行装——斗笠、小铁锹、军毯、包袱、饭盒、药箱、干粮袋、洋瓷碗、水壶、刺刀和备用草鞋。这些东西,只要有一件背挂得位置不当,就会影响行军的速度,闹得你沿路狼狈不堪。而且,他们的急行军又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万先廷先前在家时,出门赶路,总要尽量选个好的天气。可是在这个团行军,不是狂风暴雨的深夜,就是阳光毒热的中午;命令一下,跑步前进,那动作真比救火还急。有时一夜就得来回五六十里。行军的路线,都选在山路崎岖的地方。他们不走大路,走的尽是那些荆棘丛生的荒山野岭。每逢这样的急行军时,长官都跑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团长带着一个侦探班,跑在全团的最前头。逢山过山,遇水涉水,一直到预定的目的地。尽管那是怎样的艰苦,在那炎天烈日之下爬山越岭时,汗水透过军衣,打湿了背在身上的军毯;汗珠沾湿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又由头发和眉毛上贯珠般地滴下;他们的脸色晒得由红变紫,皮肤晒脱;齐膝盖的短军裤下面被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被乱石磨破的草鞋里滴出鲜血……他们仍然奋勇直前,大步开路。看到他们的那种革命的勇气和热情,谁能不精神百倍,力量陡增呢?万先廷刚到先遣团的不几天,就经受了一回这样严重的考验。
那是半夜,漆黑,狂风恶雨,天摇地动。在尖锐的紧急集合的号音中,队伍排列在瓢泼一般的大雨里。当营长检查到万先廷面前时,因为他是刚进营盘,要他留下。但是经不住万先廷的恳切请求,营长又征询了高洪生的意见,便允许他随着队伍一起出发了。
拂晓的时候,他们已经顶着风雨,跑出了驻地六十多里。一路涉过了不少小河,走过了不少泥水没膝的洼地,人人的绑腿上满是泥浆,浑身透湿。广东的春天早晚还很有些寒意。尤其是在风雨之后,士兵们又只穿着单薄的军衣。行军时,他们那紧贴着身体的湿漉漉的军衣上,还冒着雾一般的热气。可是当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时,又叫人冷得牙齿打战。他们在那里停了不到二十分钟,又接到“立即返回驻地”的命令。队伍又跑步出发了。
万先廷的气力早已耗绝了,他只是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在强迫着那一双腿跟着弟兄们跑、跑……他觉得自己的那双腿已经肿得又大又粗,好像不属于他的了。他记得在童年时,有一回跑北兵,也是在深夜。他懵懵懂懂,被大叔的手紧拉着直往前跑,两腿好像驾云似的,落地也没有一点知觉。现在,他又体会着这样的味道了。这无形中拉住他的手的,就是整个团队。可是,当跑到离驻地大约还有一小半路程,前面传过来“齐步前进”的命令时,万先廷就觉得全身的力量突然消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试想:一夜的紧张、劳累、困乏、饥饿……这一切在陡然松弛的刹那间都冲击到一起来时,人们会怎样呢?不光万先廷,整个的队伍也显出了疲乏不堪,脸色发青,眼窝下陷,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了。
突然,万先廷听到队伍前面响起了一个略显嘶哑但却依然热情有力的声音,这声音使他的神经陡然间又振作激奋起来:
“弟兄们!革命军哪有这样行军赶路的?我们来唱个军歌好不好?”
霎时间,士兵们都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有力的回答声震撼着宇宙:“好!”
于是,前面那个有力的声音唱出了开头两句,这是在他们团里弟兄们最爱唱的《少年先锋队歌》:
走上前去啊,
曙光在前!……
雄壮粗犷的声音应和起来,汇成一道澎湃的巨流:
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
开自己的路!……
万先廷只觉得心里一阵异样地发热,这热流迅速地在全身扩展开来,变成了一种出奇的陡然而来的力量。疲乏、劳累、饥饿、寒冷全都无形间逃开了;他感到自己的精神那样充沛,步伐那样有力,似乎前面再有十倍、百倍的路程,他也能毫不困难地直走到底。
这个领头唱歌的人,就是为万先廷、也是为全团官兵们热爱敬佩的第一营营长——齐渊。
每逢想起这些,万先廷的心里便总是充满了一种幸福自豪的情感。来到这里,他遇见了多少美好的事,多少美好的人啊。正像老冯那回在广州告诉他的:这个团里正是集中了许多革命的精华,集中了许多我们党的优秀种子。是的,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团长到士兵,都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革命和民众的。他们没有丝毫自私的想法,他们来这里丝毫不为贪图什么。在这个团里,关饷比别的队伍少,吃穿比别的队伍差,但艰苦劳累的差事却比别的队伍多得多。他们随时预备为北伐去流血、去拼命、去牺牲。
万先廷一面缝补着军服的肘拐地方,一面想着。紧张的军事生活的磨炼,已经使他养成了对时间的格外准确的反应。只要根据太阳的光线,就能知道哪个时间里该干什么;而且不管他正在专心干什么,到时候他都会毫不迟误的惊觉出来。这时,他不觉抬头看看,便顿时发现夕阳的余光已经从城楼最高层的那一角消失了。这是说,已经到了上晚课的时候。可为什么晚课的号声还没有响起来呢?……是值日的号兵迟误了?不,这不会的。万先廷自到这个团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号兵迟误的事。他们的号声,总是跟每天阳光的位置一般准确。难道是营里的值星官忘记时间了?那当然更不会。在他们团里,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那么,又是为什么呢?号声明明没有响过,他的耳朵不会欺骗他的。他又想到,团里安排的操课,从来都没有更改过一回的。他们团里就是这样,下一道命令,就好比铁板上钉了钉。做不到的不说,说出来的就得做。而况这又是关乎全团行动的大事;即或是必需临时更改,那也会早在下午就向全团宣布了。这变化,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是的,万先廷想,一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他顾不得再缝下去,便迅速插上针,戴上军帽,站了起来。他向宽大的场坪上望了一眼,这才注意到,操场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大约弟兄们也都从这反常的变化中猜测着要发生什么事,已经回到营房里去了。还有一些弟兄正在三三两两地往营房那边走;有一些还在操场上,神情显得有些诧异地互相小声探询着。万先廷正想走过去找个人问问,却见他们的连长高洪生正向他这里走来。
高洪生生得中等身材,结实粗壮,宽头大脸。从外貌看,他显得粗糙、冷漠,甚至有些笨拙。照有些星相家的说法,这种人是命里注定做粗活路的。他那一双又大又厚的手脚上布满老茧,皮肤发黑;不知是他的沉默用心过度,还是从小过于沉重的劳动的折磨,使他的相貌远比他那二十三岁的年纪苍老得多了。他走路也跟他的为人一样,稳稳当当,不慌不忙。不过,使万先廷诧异的是,在他那经常沉默的脸上,这时明明微露着开朗的喜悦。这又是为着什么呢?
万先廷疑惑地迎到他面前,行了个举手礼,立正站着问:“连长,夜里的晚课还上吗?”
“不上了。”高洪生摇摇头说,他的湖北口音还挺重。接着又欣喜地说道:“老万,我们的队伍就要开差了呢。”
这消息把万先廷陡地震动了。开差,这就是说,要打出去了!北伐就要开始了!这一天,万先廷盼望过多久,他的家乡和亲人们盼望过多久,全湖南、全中国的民众又盼望过多久啊!多少年来人们在梦里都想着的事,怎么就这样突然地要实现了?……
万先廷当然不知道,这件事的实现并不是突然的。早在他刚到这个团来的那时——甚至早在他离开家乡之前很久——这件事就已经在激烈地酝酿着了。半个月以前国民政府的一次常务会议上,出师北伐的议案被正式提了出来。蒋介石和他的谋士们“将”的这一军果然厉害,而且通过在这以前的充分准备活动,得到了各军将领们的一致支持。共产党人诚恳地答应了考虑这个提议。事情是明摆着的,共产党人不会看不出来。但他们却认真地开会、商讨、分析条件,同各方面接触。这样严肃冷静的态度,反而使蒋介石变得焦躁狐疑起来,不知共产党人手里握着什么法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十多天之后,出于蒋介石和他的谋士们的意料之外,共产党人主动向国民政府提出,立即派遣由共产党员做骨干组成的团队担任北伐先遣队,打向湖南去。
“从广州来了好多同志哩。”高洪生小声地说。他们都明白:这就是说,党的领导机关已经在为他们团队的出征进行过具体商讨了。高洪生沉默了一会,又接着兴奋地说道:“刚才,营长已经赶到团部开紧急会议去了。”
万先廷知道,连长是不轻易说话的,他说出的消息,一定是千真万确的了。这时他顾不得多想,只是性急地问:“连长,几时出发呢?”
高洪生望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他知道万先廷盼北伐盼得最急,才赶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虽然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出发就是这一两天之内的事情;可他平时养成了说一是一的习惯,估计中的事从不轻易说出。只说道:“团里办事你还不晓得?说动就动的。”
万先廷点点头。在他们这个团队里,全体长官和弟兄都养成了紧张果断、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光今天的事不能拖到明天,哪怕是头一分钟能做好的事情,也决不允许推迟到下一分钟去的。也许北伐的行动,比他们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
“看,一定是有事情了。”高洪生忽然冷静地望着营房外面说。
万先廷抬头看时,只见营长的勤务兵从大操场上匆匆向他们走来。那勤务兵走到面前,向高洪生敬了个礼,报告道:
“三连长,营长请你马上到团部去。”
高洪生点点头,向万先廷道:“你也回排里去,要冷静一些!”他便跟勤务兵一起向营房走去了。
万先廷在原地呆站了一瞬,他完全沉浸在预料不及的兴奋和憧憬里了。故乡的峰峦重叠的山村,村外那明镜一般清澈碧绿的荷塘,那熟悉而亲切的山字脑的房屋和白粉墙……霎时间一起都涌现到面前来。在这中间,又出现了他久已渴念的亲人们的脸:大叔、大婶,还有那个结义的兄弟黑牯——他是个性子火暴、倔强的毛头小伙,十七岁,他们一块在三公家做长活的——最后,大凤的那张红润妩媚的、焕发着青春光彩的脸,和那双光芒闪闪、含情脉脉而又略带羞怯的大眼睛,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似乎她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激奋人心的喜讯,在向他微笑着……想起连长的话,他不觉难为情地叹了口气,决心不再想这些。一路走,一路他还这样提醒自己,可是不行。他的心又怎能平静,他又怎能片刻忘记那些曾经为他的成长饱经忧患,而今还在苦难和血泪中盼望着革命军的亲人啊!北伐,对于万先廷来说,是一个多么实际的理想;这就是他们祖祖辈辈无数先人为它流血拼命过的那个目标:土地和生存啊!说起来,这像是一个十分简单的真理:人,都需要生存;而农夫,生存就靠土地。可在世界上,就出现了这样惨痛的事实:成千上万人的生存权利和赖以生存的土地,却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几千年来,为了夺回自己这起码的权利,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进行了斗争。几千年来,在这条斗争的道路上,前一代倒下去,后一代接上来;多少先烈的头颅和热血,多少孤儿寡妇的惨痛的血泪……直到今天,他们才找到了这条光明宽广的出路:革命!
这一切,有谁比万先廷感受得更深刻。他们的一家——千千万万这样家庭里的普通的一家——就是这血泪写出的历史的见证。
一九〇六年(农历丙午年),万先廷刚满一岁,他就失去了父母。那年遇上大灾荒,东家逼租,官府催粮。草根树皮都抢光了。许多被饥饿熬红了眼的人,到深夜把刚埋下的死尸都扒出来吃掉。急公好义的人纷纷在乡里揭竿而起,打贪官、劫富豪,杀富济贫。在平浏醴一带,哥老会、天地会、洪江会都聚集起成千上万的饥民,开仓放粮,“替天行道”。那时,洪江会在浏阳东乡起事,几天之内,集起了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浏阳城。安平桥靠近东乡。万先廷的父亲万东昇,素日为人义气,专爱打抱不平,最受穷弟兄们爱戴。这时听到消息,他扎起青布包头,抄起一根冲担,站到青龙寺门前的台阶上;洪钟敲响,一呼百应。他们集拢几千人,竖起了洪江会的大旗。深夜,义军打着火把,扛着梭镖大刀,头扎青布头巾,漫山遍野一条条火龙,赶往浏阳去参战。可是刚靠近县城时,就传来洪江会失败的消息,大头领姜守旦在乱军中不知下落,义军队伍死伤无数。浏阳城一片血腥恐怖,四门挂满起义弟兄的头颅。那时节,万东昇正是血气方刚,冲担一举,带着义军队伍猛扑上去,同清兵的巡防队展开了血战。那清兵都有洋枪,义军队伍经过英勇残酷的奋战后,终于失败了。万东昇身负重伤,他掩护着弟兄们撤退到最后一个人,但是他自己,却从此没有回来……
那时节,赵五公刚从先人手里接过旅长的大权。“一人造反,九族当诛”。万先廷的母亲娘家姓赵,又是“造反首领”的妻子,当然逃不脱族规家法的魔手。在一个昏天黑地的夜晚,她被五花大绑地从祠堂里拖出来,被藤条打得遍体鳞伤,颈上挂着磨盘,沉到了那条通向县城的河底。多少人含着热泪,多少人嘤嘤低泣,在火把的忽明忽灭的闪光下,眼看着那无情的波浪,抹去了水上的漩涡……
亏得赵柄清冒着性命危险,把周岁的万先廷抱到家里。那时节,他们夫妻立下宏誓大愿:纵然自己的孩子一个也活不下来,也要把这个英雄的幼苗扶植成人。是啊,为万先廷,他们耗费了多少心血!在那些艰辛的岁月里,他们终年过着半糠半菜的生活。遇到忙月,他们都下了地,只得把孩子也带到地里。万先廷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到他两岁时,赵柄清便有了第一个女儿。在劳动和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懂事得早;他们从父母的脸色和目光里,接触到了这个残酷不平的世界。他们从小便养成了一颗善良而又倔强的心。
好几年过去了,丙午年的“造反”已经变成了遥远的故事,万先廷才头一次知道了自己真正的父亲和母亲。尽管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赵柄清还是和妻子商议着,把七岁的万先廷送到邻村的一个学馆里去上学。他在那里读了四年。在那四年里,他懂得了许多。除了知识的增长,最使他难忘的,便是那些势利的冷眼和富家子弟的欺凌。不过,在那些岁月里,也有最使他感到欣慰和幸福的,那就是跟他一同成长起来的赵柄清的大女儿,比他刚小两岁的大凤。她已经长成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了。她鲜润、姣好,像一朵尚未开放的带着清晨露珠的蓓蕾。有时候,万先廷在学馆里读书入了迷,中午不回去吃饭。大凤便提着一个小圆篮给他把饭送来,看着他吃下去。有时万先廷不愿吃,她就跟他摘一把辣椒,用火烧了拌在菜里;万先廷最爱吃这样的辣椒了。他也教她认字,把从塾师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听。这时候,她便好奇地睁着那双黑晶晶的大眼睛;听得兴奋时,她那圆圆的苹果样的小脸上便泛起一阵阵红晕。他们忘记了自己眼前的苦难,也忘记了家庭的不幸,他们似乎觉得,一起进入了另外的一个开阔而美好的世界。
但是,生活的磨难,终于连他们仅有的这一点幸福也剥夺了。尽管赵柄清夫妇起早贪黑,勤爬苦做,收回的粮食却还是交不够一年的租子。加以数不清的苛捐杂税,他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这时赵柄清已经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小莺。让这几个孩子吃饱后,他们自己就只能吃些野菜和糠秕了。万先廷已有了十一岁,他发现这些后,便求赵大叔让他不再去上学,找个东家去做活。赵柄清看着孩子,心里也难受,却没有答应,只叫他发愤用功,不要为家里操心。
这样地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疼孩子最切的婶娘最先看出来,先伢子的精神不像先前那样的好了。而且他又好几回从外头背了米回来,说是河边三爹送给他们家的。三爹姓陈,是个好心的孤老头子,常常周济他们,因此起先赵柄清还没有疑心。可是有一夜,赵柄清听见了万先廷在梦呓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刺进了他的心里,这才使他疑心起来。第二天,他便赶到学馆去向先生探问。先生的回答却大出意外,他说万先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上学了。赵柄清十分震动,矛盾和痛苦绞着他的心。他又联想到孩子这些时的行为,还有那背回来的米。他又赶去问河边的三爹。三爹也说,他想送米倒有的,可是每回叫先伢子背回去,他都不要,说家里不缺。赵柄清又急又气地回到家来。他那善良正直的秉性,那对已故的结拜兄弟的义气和责任感,使他立刻联想到那最可怕的事情上。夜里,当万先廷从外面回来,赵柄清第一回变得那样严厉,责问他这一个月在外头做什么。可是万先廷仍然掩饰说,他是在上学。赵柄清便把先生的话说出来,这时,万先廷变得沉默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了。赵柄清再三追问,万先廷却只是不开口。后来赵柄清实在急了,一时气火攻心,打了他一巴掌。这时,大凤从房里冲出来,眼里含着泪,才把这件事的原委讲了出来。原来是,万先廷见大叔不让他去做活,便托邻村一个相好的同学,替他找了一个东家。他每天去替那东家放牛;傍晚,等那同学散学后,再把这天先生教的书教给他。这件事只有大凤一个人知道。赵柄清看着孩子,也难过得流出了泪水。当他脱下万先廷的衣服看时,只见他身上满是摔碰的青伤、荆棘刺破的血痕,赵柄清一下抱住孩子,望着堂前结义兄嫂的灵位哭了……
尽管赵柄清夫妇百般劝他、哄他,要他继续去上学,可是万先廷再也不去了。赵柄清只好依了他。从此,万先廷便到财主家里去做活了。他开始了独立生活。在暴风烈日中栖息,在东家的竹板和藤条下成长。少年的万先廷,像一株尚未发育成形的幼苗,过早地便挺立在荒野上,来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了。
如果不是一个人——一个巨大的人,闯进了他的生活,那么他,万先廷的一生,也许会和自己的父辈完全一样,背着因袭的重担,在一次又一次徒然的反抗中,痛苦、失败、逃亡。或者被长期的深重的苦难麻木了翅膀;或者在无数先辈的血汇集成的河里流进自己的鲜血。可是,就在这时,像暗夜里突然升起的一颗耀眼的晨星,像无边无际的凄风苦雨中突然响出的一声惊雷,一个人来到他们那荒僻古老的小山村里了。
那是一个金黄明朗的初秋。这天,万先廷和黑牯都回来在大叔的田里帮忙。傍晚回家吃夜饭时,沿路就听人们传说:从省城来了一位奇怪的先生,看样子蛮正气,可是又像着了什么魔道似的,到村里就挂起一幅花花绿绿的“中堂”,叮叮当当地敲起一面小锣,讲得舌干口燥,后尾却连一枚小钱也不收。
起先,万先廷又累又饿,对这些话倒还不很在意。到家后,听小莺夸耀说她是头一个看见那省城来的先生的,并且他们还成了蛮好的朋友。那先生多好啊,他还教小莺唱了一支歌,那歌蛮易得唱,又问得巧。唱的是:
为什么农夫没有谷?
为什么瓦匠没有屋?
为什么卖花女儿没花戴?
为什么裁缝穿不上新衣服?……
“为什么?”万先廷的心里不由猛地一动,这些话问得多有力量啊!他急忙问小莺,那先生教她唱下头的几句没有?“当然教的。”她接着又唱出来:
东家抢走了农夫的谷,
财主住着瓦匠的屋,
小姐戴花穷人卖,
有钱的少爷尽穿新衣服……
好痛快!是什么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万先廷的心头像被人点上了一把火,再也忍不住了。他连饭也不吃,脸也没洗,就赶往村外去找那个奇怪的先生去。
这时候,那先生正乘着傍黑人们收工回家的机会,在通往县城的那条河边的桥畔,青龙寺门口的台阶上,向人们讲演。万先廷远远就看见,门前聚集着一堆人,前头有人举着几根松明子。在红闪闪的光炬中,台阶上正站着那位先生。万先廷几步赶过去,看那先生不过四十上下,光头、宽额,从他那消瘦的两颊看来,颧骨略显得高突一些,但这一切越发给人一种开阔、大度和坚实有力的感情。他的身材中等,皮肤粗黑,穿一件老蓝粗布长褂。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那对眼睛和那双大手。那眼睛,慈祥、亲切,但却锐利明澈;那闪闪的目光,似乎连钢铁也能看透。那双大手,咳!那双大手,万先廷说不出,只觉得有一种力量,就像俗话说的,能够旋转乾坤。
他的口音不是本县人,但也像是这一带的,落音很有分量,不快不慢,这里人都听得懂。这时,只听他正在讲着:
“……农友们!要求活命,要得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就必须打倒那些吃我们肉,喝我们血的土豪劣绅;打倒那些争权夺利,拿我们性命当儿戏的大小军阀;赶走那些在我们中国横行霸道的东洋鬼、红毛番、花旗鬼。农友们,自从盘古开天地,我们的祖祖辈辈为了活命,为了争一块田地,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可是,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成功呢?……”万先廷屏住呼吸,听他讲下去:“第一,我们全中国的工友农友,还不齐心。第二,也是最紧要的,没找到一个最好的领头的人!……”
这几句话像洪钟一样,在万先廷的心里长时间的震荡着。往下,那位先生指着挂在黑漆庙门上的、那张方桌大的“中堂”,向人们讲起豪绅、军阀和番鬼佬的罪恶来。不过,万先廷却没有听进去。他只是苦苦地思索着刚才那些话。头一条倒还好懂: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可是,那二条,又是什么意思呢?怎样才算是最好的领头的人?别的不知道,他的父亲,听赵大叔说,是在远近几百里,没有一个穷弟兄不钦佩称赞的好人。他要不是最好,人们当然不会一呼百应,举他领头的。最后,他还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弟兄们对他的信任。可是,这个先生却说,最紧要的,就是没找到最好的领头的人。倒不是为了他的父亲,他才感到这样愤愤不平。在穷人中间,像他父亲这样的人,有着多多少少啊!例如赵大叔,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可是,这个先生的话,却又具有那样大的力量,使他不由得不信……
这一夜,万先廷躺在自己那狭窄的草铺上,激动着,苦恼着。他感到浑身发热,铺板也变得格外地硬,新换的铺草变得扎人。寂静中,他听得见夜在运行。对面牛栏里,有一条老水牛慢吞吞地、有节奏地嚼着草。院墙外边,渐渐传来那打更聋老头的缓重的脚步声;接着,响起清脆的竹梆:一下、两下、三下……当!四更了。黑牯睡得正热,鼾声很甜。可是,他的头脑里响着那先生的话;睁开眼,在这狭窄黑暗的小屋里,便闪出了那双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后来,万先廷终于忍不住轻轻爬起来,披上布衫,小心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初秋的夜,颇有凉意,但空气却是那么清爽、沁人。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像用水冲洗过的一整块青石板那样的洁净、透明。一弯新月,分外清朗;点点繁星,密布蓝天。四周如深潭一般的明澈、幽静。远处那重重叠叠的山峰,笼罩在一层神秘的、乳白色的雾里,就像一些披着白纱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幽静地沉思。近处山岗上,随着秋夜的凉风,飘散着桂花、栀子花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的香味,空气里洋溢着一种醉人的清甜。不远处那潺潺的流水,在万籁俱寂中隐约出声。万先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向着青龙寺的巍然的大殿走去。他知道,四方来往过客大都住在青龙寺的。
当他走近青龙寺那高大的红漆庙门前不远时,便听见从庙檐下传出一个沉静的声音,问:
“哪个?”
从那使人感到亲切和充满力量的声音里,万先廷一下就听出了是那位先生。可他万想不到,那先生竟会在这外头的庙檐下露宿的。他急忙走上去,一面答应着:
“是我,先生……你怎么就睡在这里呢?”
这青龙寺虽是跟安平桥一起,由远近百十里路的百姓集资修起来的。可是,它的香火却一直掌管在赵氏宗族的手里。这位怪先生的行径当然瞒不过族长的耳目,赵五公当夜就派了族里的帮闲癞皮松宝给青龙寺的住持传了话:不准留这邪说胡道的外乡佬住宿。这时,那先生已站了起来,迎到万先廷面前,惊讶地问:
“这样夜深了,你还没有睡?”他看着万先廷只穿一件白布衫,十分单薄,便拉着他的手关切地说,“看,你的手这样凉。夜里湿气重,这样会冻着的。”
“不要紧,先生。我们惯了。”万先廷感到他真诚的关怀,感激地说,“我们常起这样早的……”
“这不比得做活。秋寒如虎……”他想了一想,便从放在地下的包裹里拿出一件黑布夹短褂,给万先廷披上——可是万先廷急忙挡着,惶恐地说:
“不不,先生。我身上蛮脏的……”
那先生笑了,说道:“你以为这衣裳贵重吗?拿到当铺里,怕连一吊钱也值不了的。”
万先廷不觉也笑了。他望着他那真挚慈爱的目光,不再推托,接过短褂来披上。
他们在庙门前的台阶上坐下。那先生望着万先廷,爽快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万先廷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不知为什么,刚才在床上想好的那样多要问的话,这时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他窘迫地沉默了一阵。
那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态,亲切地说道:“随便说吧。是不是我傍晚讲的话有些不清楚?”
一句话勾起了万先廷的思绪,那些激动着他的问题又全都涌到了嘴边来。“是的,先生……”他像孩子似的望着那先生,诚实地点点头。接着,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一口气就把那些想法和疑问说了出来。
那先生听完万先廷的话,沉默了短暂的一瞬。后来,他微笑地望着万先廷,点点头道:“你想得很好。可是,我要说的这最好的领头人,要比你父亲、比你赵大叔更好;比天下所有的最好的人还要好……”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又在哪里呢?万先廷锁紧双眉,更加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这不是一个人。”那先生的两眼闪着光,语气显得庄重有力地说,“可是,每一个愿意为自己穷苦弟兄打天下的人,都能够成为这样的人。”
这些话,使万先廷更加坠入到五里雾中去了。那么,这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先生望着万先廷那双固执探求的目光,似乎了解到,对于这个年轻人,不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他是决计不肯罢休的。他不露声色,但却机警地向两旁看了看,然后简短而低声地向万先廷说道:“这就是:共产党……”
从此,这个巨大的人闯进了他的生活。那先生,就是头一个在他们那荒僻的山区里撒下革命种子,使万先廷永生崇敬和热爱的最亲近的人——容大川。
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可是回想起来,万先廷却仍然像在那天深夜一样地激动。那时的情景,常在眼前,也如同昨日一般地清晰……
往常严肃、寂静的营房里,现在变得热烈、沸腾了。团部已经下达了“准备行动”的命令。士兵们都在自己的铺位上准备着行装。最要紧的一件事自然是打草鞋。他们要轻装大步赶到湖南前线去。据说那边这时又正逢雨季,沿途的艰苦是可以想见的。也许出发就是今天夜晚或者明天早上的事。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有多少必须要做的事情啊。
万先廷也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检点行李。他是见习排长,一样和弟兄们住在一起。平时,他就和全排的弟兄相处得最亲密,最受弟兄们的尊敬和爱护。今天,他就变得更加忙碌,应接不暇了。这个找他来问湖南的风习,那个要他讲他们要走的那一路的情形。还有些从东江参加来的弟兄,从来没出过省的,不知听谁说湖南人都爱吃辣椒,跑来问万先廷,那里的水会不会也是辣的。对于这些,万先廷都给了满意的回答。不知为什么,所有这些问题,不仅不使他觉得絮叨、烦琐,反而给了他一种难以说出的幸福而自豪的情感。谈起这些来,他的话也变得多了。
连长以上的军官会议还在继续着。营盘里各处的风雨灯点得通亮。士兵们都各连各排地守候在自己的营房里,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这情景,有点像大年三十晚上孩子们的等候天亮。不过,那时的心情也没有这般急切,这般热烈罢了。
军官会议刚好在吹响就寝号的时候结束。看来,今天是不会出发的了。士兵们怀着有些失望和新的期待的心情,又铺开自己的军毯,预备睡觉。果然,连长们回来,带回了明确的命令:由军需团副带领的军需官们今天已连夜赶往广州,交涉沿途的军需给养和调遣到韶关的火车运输。团部和第一梯队——一营和二营——明天正午出发。
士兵们的心又从急切中安定下来;他们可以踏踏实实地睡好这一觉,等待明天出发。可是万先廷的心,却怎样也无法再平静下来。这一天,是他多少年来所盼望的,现在一旦要变成现实了,他又多么迫切地希望它更早地来临啊!今夜有他们排里的岗哨勤务,他向排长请求,让他去巡查一遍营哨,再回来休息。排长大约也了解他的心情,便含笑答应了。
万先廷在营盘的四周巡查了一遍;回到营盘的时候,看见营部和连部的房里还都亮着灯光。他刚刚走过连部的房门口不远时,就听后面响起了连长那重重的湖北口音:
“老万,老万!……”
万先廷急忙转回来,看见连长高洪生拉开门站在门口叫他。不觉想,连长真是个细心的人,听说他从脚步声上就听得出是哪一个排长,看来果不虚传。他望着万先廷走过来,一面说道:
“我刚派人去找你,一排长说你巡哨去了。进来吧。”
万先廷走进房时,看见营长齐渊也在里面,急忙立正敬礼。齐渊亲切地笑着点头,一面指着桌旁的长凳子向他说道:“坐吧,坐吧。”
万先廷在营长对面坐下来。他看见小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军用地图,上面有红蓝铅笔画过的路线,大约是他们刚才研究过的,便避开目光不再去看。他知道营长是常常到连长这里来商谈事情的,他很看重连长。
这时,齐渊又微笑地问万先廷道:“怎么样?听见出发的消息了,更睡不着觉了吧?”
万先廷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他诚实地低声说道:“是,营长……”
“还是要睡着。”齐渊带着兄长般的劝诫口吻说,“打仗对我们来说,就像居家过日子。要习惯这种生活。”他停了一会,似乎让万先廷好好地想想这几句话。后来,他看了高洪生一眼,又用另一种口气对万先廷道:“我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他又停下来,没有说出是什么事情,只是欣喜地望着万先廷。过一会儿,又接着说:“听说你这些时当见习排长当得很不错啊?”
万先廷更加拘谨地红着脸摇摇头,讷讷地分辩道:“我哪里会当长官啊?就跟着弟兄们学着干就是了……”
“这就很好啊。”齐渊和悦地点头说道,“我们的长官不是吃兵饷喝兵血的;我们是共产党员长官,吃苦要在弟兄们前面,享福要在弟兄们后面。我们要影响到全体的革命军都能变成这样,革命才能够成功。”
万先廷尊敬地回答道:“是,营长。”
齐渊抬起头来,郑重地望着他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这样:为了担负北伐的艰巨战斗,我们每个连还要增加一个排的兵力。刚才团部已经决定,升任你为你们那一排的正式排长……”
万先廷听到最后几个字,惊慌地站了起来,望着齐渊道:“营长,这不行!……我怎么能担得起来呢?……”
齐渊看见他惊慌的神情,不觉又望着高洪生笑了笑,向他说道:“你不是在家乡组织过农协自卫军的吗?”
“可那是农友、百姓……”万先廷急忙解释道,“这是队伍上一钉一铆的事,怎能一样?……”
“我说是一样,万先廷同志。”齐渊忽然站了起来,严肃地说,“为什么不一样呢?难道我们共产党人的目标还有两个吗?”他望着万先廷,转而恳切地说道:“我们不应当忘记,这个团是共产党领导的,是真正为工农民众奋斗革命的队伍。我们的弟兄都是从穷苦的工友农友中间招来的。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长官呢?难道让那些为军阀豪绅服务的长官来带领我们?难道让那些只知道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人来做我们的长官吗?你说说,万先廷同志,如果我们的队伍是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这样远跑来参加呢?”
万先廷沉默半晌,低声回答道:“不会的……”
“这就对了。”齐渊说,声音里流露出高兴。他停了一会,又含意深刻地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情还非常多,担子还会越来越重。可是,只要我们明白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只要我们敢于承担,敢于奋斗,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挡住我们的。”他看了看高洪生,对万先廷说道:“你问问高连长,在我们中间,谁不是从什么也不懂到慢慢学会的?”他又转为感慨地说:“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环境啊……”
万先廷感动地听着,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激动有力地说道:“营长,我坚决执行命令!”
齐渊喜悦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的。当然,高连长也会处处帮助你;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同他一起多商量一些。”
“是,营长。”万先廷感激地说。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都休息吧。”齐渊望着他们两个说,一面折起桌上的地图,预备走了。
高洪生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上司在谈话的时候他是不大插言的,这时说道:“营长,你也回去休息吧。今天你比我们还要累呢。”
齐渊点点头,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微笑地说道:“我们都要抓紧时间睡好这几个钟点的觉;往下,这样多的睡觉时间就不容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