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驱(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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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万先廷的猜想,只有一半对了,一半却是错的。那车里坐着的胖子,固然不是什么军阀的督军镇守使之类;然而,他却跟万先廷和他家乡的亲人们所朝夕期待盼望的北伐大有关系。例如,眼前他就是为了北伐的事,要去参加一次十分秘密而又紧急的会议。那小汽车开出市街之后,便像一只闯出了猎人包围的惊兔,尽着这辆老式福特汽车的速度,沿着广州到黄埔的公路疾驰起来了。

这胖子,就是属于国民革命军黄埔学生军的一个师长范桐少将。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年纪,范少将的体重就已经发展到惊人的地步了。在生活里,只有两种人是常葆青春、永驻红颜的:一种是永远充满着创造激情的战士,一种是终生不学无术的庸人;前者是在精神上,后者是在肉体上。我们的范少将,就完全是这样一个后者的标本。青春对他们是宽宏大量的;岁月似乎已经遗忘了他们。他们善于安排舒适的生活,就好像昆虫善于建造自己冬眠的安乐窝;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逐渐离开得越来越远,直到完全麻痹。范少将就是一个这样发福的人:他的头像一颗十多斤重的肥大的洋葱,然而那里边却找不出一个能够勤奋思考的细胞;他那蚌壳般厚大的嘴唇上,总是咬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将军的尊容,完全被肥胖破坏了;加上那臃肿得像怀了十几条猪崽的肚皮,不停地打着饱嗝,很容易使人想起那饱食终日、迟钝可厌的臭虫来。如果有一位画家,要想画一幅题名为“愚蠢”的画像,那着实再也找不到比范桐将军更合格的“模特儿”了。据说这位少将从小就出人头地的笨,几乎有一两年时间,他都在跟一本《三字经》打交道。后来家中见他习文不成,改而习武;反正有的是钱,总算换了一纸保定军校的毕业文书。不过,少将除了体重增加,饱嗝更响,此外却实在并无长进。他在黄埔军校当教官时,第一堂课就在台上出了洋相,他说拿破仑是奥地利的军事家。从此人们就赠给了少将一个“笨猪”的雅号。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另找一个轻松的活计。这时正赶上他们的校长兼军长蒋介石在学生军内“清党”,大批的共产党员被排挤出了这个军,大批的忠于他的嫡系门徒被安插了进来。于是,范桐少将便也在这时“荣升”了这个军的一名师长。

范少将虽是一无所长,却又有着两条绝妙的“美德”:第一是最崇拜他的上司蒋介石,而且是无条件的盲从;他所能引经据典的唯一法宝就是“蒋校长说”,这成了他的口头禅。第二是反共最坚决,这在一九二六年,不能不算是很时髦的“激进”人物了。当去年——一九二五年——的东征回师后,蒋介石暗地授意成立一个反共组织“孙文主义学会”。范桐少将便是最先发起人之一。前不久的“中山舰事件”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九日,蒋介石命令由共产党员担任舰长的中山号兵舰开往黄埔听用。但兵舰开到后,他却突然宣布中山舰擅自行动,图谋不轨,是共产党人的反蒋阴谋,命令他的嫡系军队控制广州,进行了大规模逮捕。那天,范桐和他的师兄弟们摩拳擦掌,蠢蠢思动,连“拥蒋清共”的游行队伍都组织好了。后来虽然由于蒋介石感到时机过早,还要靠共产党人流血拼命,把那近于疯狂的气焰又吞了下去,反装出“左”派的面孔把孙文主义学会的那些徒子徒孙们痛骂了一阵。但这位笨猪的赤胆忠心,却更加为他的主人所赏识了。

快到黄埔军校时,最先映入眼底的,便是大门两旁那两幅高大鲜艳的红字标语,赫然地写着:“真革命的站拢来!不革命的滚开去!”虽则范桐少将很明白这两句话并不是他们校长的真意,但想起他先前在这座学校里的遭遇,却总觉得有些酸溜溜的不舒服。他便总是远远地开始闭上眼睛,直到汽车戛然地顿下,把他那肥胖的身躯从座位上微微向前倾动了一下时,他就知道,已经是到达目的地了。

范桐推开客厅的门匆匆走进去。沙发和藤椅上都已坐满了人,他又迟到了。今天的会似乎特别要紧,不光来的都仅只是军和师里的主官,而且那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不常来的贵客:一个留平头,戴眼镜,瘦小衰弱,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子;另一个又瘦又小,尖脸啄腮,穿西服,也戴眼镜的小白脸。照经验,这两位座上客只有在商议十分要紧的事情时,才光临到这里来的。他们两个都是蒋介石从前在上海做交易所生意时的老板兼同伙;如今又变成了他的高级谋士,在国民党里担任着重要的职位。那个老头子名叫姜仲贤,小白脸叫作王亚夫。范桐预感到局面的严重,便轻轻坐到经常同他打牌的另一个师长身边,看着正面那张大办公桌后的黑漆皮太师椅空着,他低声而紧张地向那个师长问:

“校长呢?……”

那个师长苦着脸,把头往里边的房间偏了一下。

“怎么啦?”范桐也苦起脸来,连打了两个饱嗝。

“还不是为北伐!”那个师长素来被看作是蒋介石亲信中的亲信,这次“中山舰事件”就是交给他们的那个师干的,他因此很骄傲。这时发狠地说道:“广州一直来电话,北伐请愿的人越来越多了。哼,妈的还不是那帮CP即英语Communist Party(共产党)的缩写。当时习惯这样称呼。分子在捣鬼!……”

这时,通里边房间的那道门突然开了。从里边传出蒋介石那恶狠狠的尖锐高亢的浙江口音:

“……不接!!!唵?……把电话撤掉,谁来的也不接!……娘希匹,全是些混蛋!……”

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大约是听筒被撂在电话机上了。

范桐一怔,楞着眼向两边望望:他旁边的几位师长们都紧绷着脸;姜仲贤在捋胡须;王亚夫的下巴也挂下来,发着呆;只有那个平时爱摆出斯文架子的郭凌云正襟危坐,安之若素,似乎隔房的喊声还远在千里。

一阵马靴踏的噔噔响,接着是椅子碰倒的声音——全副武装的蒋介石气冲冲地从里边房间冲出来,碰的一声带上门,一屁股就坐到办公桌后的皮椅上,呼呼出气。

蒋介石,不到四十岁,瘦挑身材,长脸、高颧骨、尖下巴;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唇;那一对眼睛,常瞪得又大又亮,遇着发怒时,那眼珠便暴起来,令人望而生畏。即便微笑的时候,他的眉宇之间也隐含着一种凶恶的杀气。他剃着光头,头顶稍尖;穿一身灰哔叽军服,马裤、马靴,扎着武装带,身板笔直,时常保持着一种过分做作的军人姿态。那时节,他还没有留口髭,动作也没有后来当了“最高领袖”那样的装模作样和老气横秋。他大声讲话,大踏步走路,大刀阔斧地发号施令;处处想给人一种精明干练和少壮有为的军人印象。然而,从他那时而无意中露出来的手脚的神经质动作,和焦急烦恼时的抓耳挠腮,便完全泄露了他心灵里的暴躁和空虚。

他在浙江一个盐商的富豪家庭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后来投进袁世凯办的保定军官速成学堂。从那时开始,他十分崇拜曾国藩。毕业时,成绩很好,被保送到日本去学军事。在那里,他一面结识了不少武士道的朋友,一面也跟当时革命党里有名的“票友”陈其美拉上了关系。回国后,没来得及给“大清”皇室报效,就赶上辛亥革命,他便转投在做了上海都督陈其美的门下,当少将团长。说是团长,不但“少将”,而且无兵。他那时最大的功绩,就是替陈其美亲手刺杀了他的政敌——陶成章。陈其美死后,他的纱帽也随着丢掉,便改行到证券交易所去做投机生意。这一段经历,连那些崇拜他的传记“作家”们都只好称为“雾”或“谜”。后来投机不成,赔了老本,只好靠交易所那个大股东姜仲贤的引荐,到广东投奔孙中山“革命”。那时孙中山正在艰难中,最珍贵患难与共的朋友。这正好为蒋介石搭下了上升的阶梯。后来孙中山找到了革命的坦途: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蒋介石也从中找到了爬上阶梯的秘诀:“左倾”。从此他靠着自己的随机应变和钻营奋斗,青云直上,直到如今。

如果说蒋介石的外貌和经历还不难简单地描述,那么打开他的内心世界便远要复杂困难得多了。那从小放纵任性的教养,渴望着出人头地的权势私欲,过敏多疑的小聪明,强烈的嫉妒心和报复癖;还有曾国藩和袁世凯传下来的虚伪奸诈,阴谋权术;武士道军人生活留给他的凶暴残忍;又加上交易所狂热的赌博,十里洋场的花天酒地,流氓的无赖和霸道;暴利的欢乐和破产的痛苦……这一切交织着,混合着,使他养成了如同魔术家的手杖一般变幻无常的性格:他时而阴郁、孤独,时而又暴怒、跋扈;时而骄傲、亢奋,时而又颓丧、低沉……这一切,是那样极不协调地在他身上并存着,变换着,构成了他特有的矛盾而复杂的精神状态。

“娘希匹!”蒋介石气犹未息,愤愤地骂了一句。这口头禅是他跟那些浙江帮的流氓师傅们学来的。“这些小赤佬硬是想拆老子的台!娘希匹,逼得太狠了,翻脸就翻脸,看老子们谁怕谁!”

姜仲贤摸了一把胡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阿伟,”这阿伟本是蒋介石在上海用的小号,交易所搭股子就用的是“蒋伟记”,不过后来发了迹,人们不好再叫了,只有姜仲贤同他曾有师生之谊,一则是叫顺了口,二则是表示亲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忘了当初上海那帮兄弟,让你到广东来革命,是指望你成大业的。北伐——这是个大‘扣子’,你在这里一喊北伐,阿德他们即上海大买办资产阶级、帝国主义走狗、当时的总商会会长虞洽卿。在上海的腰杆子都硬三尺,外国人都抢着上门。这笔生意慌不得。两边都要下功夫,一个主顾是卖不出大价钱的。”

听了这番话,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是在做黑市。姜仲贤这个跛老头子,起先是在巴黎卖古董,后来回上海开交易所,办赌场,说黑话吃花酒比读书写字要内行得多。孙中山奔走革命的时候,因为陈其美的关系,姜仲贤曾捐过一些钱。民国建立后,他也就变作“革命元勋”了。不过在当时,姜仲贤并没有意识到这“革命”于他有什么妙用。直到好些年后,蒋介石靠着他的介绍,爬到了孙中山左右的时候,他才猛然觉到那笔钱带来的利息,竟比他所能想到的还大得多!他虽是在赌场中学会了一些机变权弄之术,也算老马识途,却说不出什么上得桌面的话。蒋介石把他抬上中央执行委员——有时还代理主席——的位置,他一开口总离不开“清一色”“凑八番”;又常爱说些什么赚钱赔本之类,三句话不离本行。

蒋介石听了这番“庭训”,虽觉有理,可是并未解脱他当前的窘境:为了该谁先打出去这个问题,各军已经争论好久了。认真说,他们并不是不想北伐;而且恰巧相反,几个军的首脑都是当年独占一省的土霸王,如今挤在这偏南一隅的广东,终究是寄人篱下,施展不开,也都想趁此机会,打出去做番事业,总比在这里“孵豆芽”强。可是,这些人过去又都吃过亏,上过当,怕“行动不慎”,被人家连眼前的这点老本也吞掉;而况他们又看得出,姓蒋的是想把他们先推出去,试试吴佩孚的刀锋。当湖南“驱赵”胜利的消息传来时,蒋介石也曾慷慨激昂地表演一番,然后请湘军和滇军开赴韶关,预备援湘。可是湘军和滇军的那两位军长也并非善良之辈,从前清就开始带兵,外号都叫作水晶球,论别的兴许倒不如蒋介石,要说玩这一套借刀杀人的把戏,却比他姓蒋的资格要老得多。他们一面指出蒋介石的不怀好意,吵了一通,一面觉得这中间还有可图的余地:要是起义湘军在前面打得好,也不妨就此北伐。于是他们把军队开到韶关,借口“军实未足”,观望一番。开始起义湘军还打得不错,把支持赵恒惕的湘军叶开鑫赶到了湖北。两位老将军正在跃跃思动之际,不料前方的战事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叶开鑫在吴佩孚的援助下,又杀进来了,起义湘军不几天也丢了长沙,向南跑来。两位老将军不由暗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幸好没有先去捋吴佩孚的虎须。而那时,蒋介石经过周密计划,正把嫡系的黄埔军调集到广州来,发动了“中山舰事件”,开始了他的排挤共产党人的“清党”计划。

最近起义湘军的继续败退,一个迫切而尖锐的问题提到了广东国民政府的面前:是立即援湘,开始北伐;还是让吴佩孚占了湖南,再下广东?拖延、等待、观望——现在是到必须摊牌的时候了!老将军和新将军们都慌了起来,内部的矛盾斗争更加激烈了。恰好这时,蒋介石正在趁机攫取权势;陆军总监当得不过瘾,想爬上北伐革命军总司令的宝座。不料消息传来,顿时叫那些老将军们抓住了口实,说既然“蒋同志”想当总司令,便应当作各军的模范,把自己的黄埔军调到前方,跟北洋军较量一个回合;否则,便要以辞职相挟,让他去当光杆司令了。这一军将得煞是厉害,你想,这蒋介石独揽大权,本是为了能直接调动各派系的军队,为自己的前程开路更方便,岂能接受这番挑战?况且话已出口,骑虎难下背了。他真想趁此机会打出去,在北伐中显显本事,以后不就更英雄了!……可是转而想到吴佩孚的厉害,怯懦又占了上风。这些天,广州的游行队伍整日整夜不散,“北伐”的口号喊得比打雷还响;共产党又提出好多理由,说只有早日誓师北伐,援助起义湘军,才是广东国民政府唯一的出路。那些话说得蒋介石心慌意乱,冷汗直流。他这几天,把自己的光头都几乎抓得冒出火星来,真像爬上了热锅的蚂蚁,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了。

蒋介石眼一飘,扫了在座的军官们一眼,也是一个个愁眉苦脸,似乎并无良策。而请来的两位谋士:姜仲贤又只会说生意经,也生不出一兵一卒来;至于那个尖嘴猴腮的王亚夫,虽然号称是留过洋的博士,其实却只不过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上海小开,连点商人的本事也没有。

蒋介石的眼光,最后落在了教务长郭凌云的身上。郭凌云,虽只三十多岁,就颇显出过分的老成持重了。一副度数适中的眼镜配在他那白皙的脸上,更增添了不少儒雅的书生气质。他那两只细小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表示经常在沉思;只有在不多的时刻,当他愤怒地睁开那两只细眼时,从眼镜后射出的两道凶厉的光里,才使人能看出一些他那贪婪残忍的本性。他在日本学过军事,成绩不错,据说还得过天皇的奖章;在蒋介石的黄埔系中,他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的军事人才。不过,蒋介石的逻辑是人越笨越可靠,虽然像郭凌云这类并不算十分聪明的人,只要稍稍有些棱角刺眼的地方,闭着眼也要防他几分。而况他又属于老一辈,跟日本人的关系很好,又当着军校的教务长,这就大有跟蒋介石分庭抗礼之势,也更使他嫉妒、寒心。郭凌云也深深知道这一点,他虽然觉得自己不该久居人下,却又畏首畏尾,害怕老蒋那翻脸不认人的阴险毒辣的手段,因此,除了常常表示忠心之外,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收敛。这关系,有些像猪和它身上的跳蚤,虽是天生的对头,却又是天生的难以分离。

蒋介石看了看他,显出亲热地叫他的字道:

“子廷,你有什么好办法呐?”

“我……”郭凌云早料到他会问着自己,便微微一笑,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稳重而谦恭地说道,“我看,还是请仲老和延焘兄先发表高见吧。”延焘是王亚夫的字。

姜仲贤拿下雪茄,咂了一下厚嘴唇,似乎颇不以他的客气为然——又忽然叫烟呛住,激发了老毛病,他耸肩驼背地拼命咳嗽起来。

蒋介石又有些发躁了,他不耐烦地用指头敲着桌子:

“你快说啰!这里都是自己人,还用什么客气!”

郭凌云不慌不忙地扶了扶眼镜,斜睨了两旁的人一眼,脑中突然掠过一丝“鹤立鸡群”的傲意,他冷静地、字斟句酌地说道:

“依我看,北伐这一关,对校长日后的功成名就大有关系。谁要抓住它,谁就能上顺天意,下合民情。校长既然把这着棋举起来了,我看,就不妨干脆下出去!……”

“下出去?!”范桐和几个师长们同时喊出来:“我们?”

蒋介石的两只暴眼珠瞪得大大的;姜仲贤用力咬着雪茄;王亚夫伸着又长又细的脖子,青筋也暴了出来,像个等着喂食的肉麻雀。

郭凌云玄妙地摇了摇头,越发显出得意地说道:

“难道除了湘军和滇军,就再也找不到打头阵的人了吗?”他顿了一下,似乎称着这两句话的分量。“依我看,广东军跟广西军里的那些军师长,都是些好大喜功的家伙。只要校长在军事会议上来一个激将法,不比那些滑溜溜的水晶球好上钩吗?”

蒋介石皱起眉头来想了一想,觉得这话倒有些道理。其实这个办法他也是想到过的,只是觉得把握不很大。他歪过头向一旁问:

“仲老,你看怎样?”

姜仲贤闭着眼,好像和尚入了定。半晌才慢吞吞地睁开眼,晃着头说道:“这怕也靠不住。广东军本是这块地方的地头蛇,谁肯丢下现钱不要,去做赊账买卖?广西军哩,也是有地盘的。再说,那一伙人也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明摆着赔钱贴本的事,他们还能看不出来?”

“您也未免太过虑了,仲老。”郭凌云受了这番抢白,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渐渐露出些锋芒来,“广东军的老家虽是这里,可他们的将领都是些野心勃勃的人,特别是潘振山那样二杆子货,做梦都没忘掉出人头地、名震全国!要是有几个人喊他两声北伐英雄……”

王亚夫这时才尖着嗓子插了一句:“可他才是个师长呀!他们军长不答应怎办?”他的声音倒有些像女人。

郭凌云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你别把潘振山那些人看得太老实——都是一群恶煞神。军长又怎样?只要把他们拉动了,兵权不都在他们手里!”

“娘希匹,这家伙又有些得意忘形了!”蒋介石心里骂了一句,斜着眼瞟了一下郭凌云,又想:“不能让他太张狂,得给他个软钉子碰碰!”想着,便咧嘴一笑,说道,“子廷说的也不错。不过,”他摸了摸光光的头,走到一幅地图跟前——大家的视线也都随着转移过去,听他说,“湖南战局节节失利,这一层也不能不考虑到。吴佩孚如今正像一只刚恢复元气的老虎,谁先打出去就先碰上他的锐气。潘振山虽是二杆子,我看,他总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王亚夫吐出一口气,失望地缩回了细脖子;姜仲贤拼命咳嗽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郭凌云挨了这一软棍,敢怒而不敢言地生着闷气。别的人也都鸦雀无声,好像一群呆木偶。

大约沉默了喝完半盏茶的工夫。

“报告校长!”范桐忽然一本正经地站起来:“部下听说,共产党不是刚刚成立了一个团吗!……”

“你想让他们去?”郭凌云微微一哂,似乎笑他出的主意也太笨,“你以为他们就会这样傻了?一个团成立还不到半年,又全是些连炮弹也没见过的新兵,就硬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嘿嘿,除非是群疯子……”

“共产党就是疯子,比疯子还傻!”范桐大声地嚷道:“你没看东征的时候,他们不是硬着碰哇?!差点连我的命也跟着赔上了呢!”

蒋介石不觉暗想:这家伙主意虽笨,倒还真有点学问的。可要是他们不答应呢?他一边想,一边急促地踱起步来,马靴在地板上“笃笃”地响,他的一只手捏成拳头,另一只手神经质地敲打着马裤,好像用指头在合着什么节拍。他的头脑里在紧张地活动,敏锐多疑的反应使他的精神亢奋、血液沸腾。

范桐的话似乎又打开了姜仲贤的生意经,他刚才拼命咳嗽了一阵,放下茶杯,喘过气来,用长长的指甲刮去胡子上的水珠,看着蒋介石说道:

“阿伟,我看这倒也是个只赚不赔的主意。共产党不是喊北伐喊得最凶吗?那我们就给他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蒋介石猛然在桌边站住,点点头,两手撑在桌上问:

“你看,要是他们也不敢去碰呢?”

“嘿嘿,妙就妙在这里!”姜仲贤笑着说道:“现在人们不是都逼着你吗?你把箭头拉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去背这笔阎王债!共产党的那班人最注重的就是个面子,你不要明说出来,先拿话探探他们的口气。”

“他们倒是提过的,”王亚夫连忙尖声道,“说他们搞军队就是为了北伐……”

“这不正好?”姜仲贤哑声笑道。看了蒋介石一眼,指点道:“只要他们松了口,你就不用慌。慢慢来下功夫,一定要他们自己先开口,要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这就算功夫到家了。你们带兵打仗的人不是知道,这叫什么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嗯哼,”蒋介石微笑地点头,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头脑里完全形成起来,他感到高兴地望着军官们,“还有什么意见呐?唵?……”

“我看,”只有郭凌云似乎不大识相,他显得深沉地一笑道,“只怕共产党说的也只是一句漂亮话。他们不会不想到,这样的事,明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嘿嘿,这就是冠生园的包子——有愿买的,就有愿卖的。”姜仲贤一得意,生意经就回到了嘴上来。“好了,阿伟,你就先试试看吧。我跟阿焘还要先到中央党部去一下;今天不是总理纪念周?我还得照例带着去念完那堂经哩。”他一面笑着,一面跛着一条腿站起来,拿起靠在沙发旁边的拐杖,这就说明他觉得会议到最后结束的阶段了。军官们都起立站在原地,蒋介石恭恭敬敬地陪着姜仲贤走出去,范桐少将正靠近门边,一个箭步上去为他们拉开了门,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目送蒋介石陪着姜仲贤慢慢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