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蓝田吕氏《大学解》
《大学》之书,圣人所以教人之大者,其序如此。盖古之学者,有小学、有大学。小学之教艺也行也,大学之教道也德也。礼、乐、射、御、书、数,艺也,孝、友、睦、姻、任、恤,行也。自致知至于修身,德也;所以治天下国家,道也。古之教者,学不躐等,必由小学然后进于大学。自学者言之,不至于大学所止则不进;自成德者言之,不尽乎小学之事则不成。子夏之门人从事乎洒扫应对,在圣人亦莫不然。恂恂、便便曲尽于乡党、朝廷之间,勃如、躩如、襜如、翼如,从容乎进退趋揖之际,盖不如是不足谓之成德矣。后之学者穷一经至于皓其首,演五字至于数万言,沉没乎章句诂训之间,没世穷年学不知所用,一身且不能治,况及天下国家哉!此不及乎大学者也。荒唐缪悠出于范围之中,离于伦类之外,慢疏亲戚上下等差,以天地万物为幻妄,视天下国家以为不足,治卒归于无所用而已。此过乎大学者也。此道之所以不明且不行,秦汉之弊政薄俗陋百世而不革,杨墨庄老之道肆行于天下而莫知,以为非巍冠博带、高谈阔论,偃然自以为先生君子诬罔圣人,欺惑愚众,皆大学不传之故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四十九)
大学者,大人之学也,穷理尽性而已。性者,合内外之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人伦物理皆吾分之所固有,居仁由义皆吾事之所必然,物虽殊类,所以体之则一;事虽多变,所以用之则一。知此然后谓之明,明则穷理者也;至此然后谓之诚,诚则尽性者也。在明明德者,穷理以自明其明德者也。在亲民者,推吾明德以明民之未明。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也。己则不明而以明民,则不知自明其德;而不以明民则不仁,二者皆非大人之事,不可与穷理尽性者也。在止于至善者,所谓诚也。善之至者,无以加于此也。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所止者皆善之至者也。所居之位不同,则所止之善不一,其所以止于至善则一也。盖学至于诚则天之道也,非有我之得私也。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虽善不足以名之,然天下之善何以加此故?所止者止于是而已,人之所以不定者,以其不知所止而已。犹行者之未得舍,则不能不求其他。故人莫不欲知所止,所止未在于至善,则终亦莫之定矣。夫学至于诚则莫非天道之自然,盛行不加,穷居不损,先圣后圣,若合符节,可以不勉不思,自中于道,岂容人之智力措于其间哉!知此则其心定矣。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定则无所事故能静。无所事则莫非吾分之所固有,吾事之所必然,故能安。安则有诸己而不去,然后可以用之,而谋虑生焉。以此谋虑则未有不得者也。穷理则本末终始莫不有序,昭然成列而不可乱也。知天下皆吾体也,则不得不以吾身为本,以天下为末。知尽性者必以明明德于天下为主,则不得不以致知为始,以明明德于天下为终。知此则可以进道,故曰近德。至此则与道为一,夫何远近之有哉!(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四十九)
“致知在格物”,格之为言至也。致知,穷理也。穷理者,必穷万物之理同至于一而已。所谓格物也,合内外之道,则天人物我为一;通昼夜之道,则生死幽明为一;达哀乐好恶之情,则人与鸟兽鱼鼈为一;求屈伸消长之变,则天地山川草木人物为一;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又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又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故知天下通一气,万物通一理。此一也,出于天道之自然,人谋不与焉。故《大学》之序,必先致知。致知之本,必知万物同出于一理,然后为至。一物之不至,则不能无疑。疑存乎胸中,欲至于诚,不啻犹天壤之异,千万里之远。欲卒归于道,而无惑,难矣!知万物同出于一理,知之至也。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则心不惑而得所止,心不惑而得所止则意诚矣。故曰“知止而后意诚”,意诚则慎独,慎独则不为异端所移。不为异端所移,则心正矣。故曰“意诚而后心正”。身者,视听言貌之谓也。心正而视听言貌之不正者,未之有也。所谓“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有是心也,则未有不谨于礼。故曰“心正而后身修”。自身修而上在己者也,自家齐而下在人者也,合内外之道,则身也,家也,国也,天下也,无远近之间,无彼我之异,特施之有先后而已。意诚身修,则德谐顽嚚矣,家有不齐者乎!老以及老,幼以及幼,妃以及妃,子以及子,举斯而加诸彼,国有不治者乎!国与天下小大之间尔。推是心也,无所往而不可,此所以天下平也。及人之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自修身始,有诸己而后责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己则不修而责人之修,可以力服而不可以心服,此末世之所以不能治也。于所厚者薄,则无所不薄,此管仲所以知公子开方、奄人竖貂、易牙卒不忠于桓公也,故本末先后之序,天地也,父子也,君臣也,差之毫厘则天地易位,违道逆理则必至于大乱。故君子不可以不知“知此则近道矣,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四十九)
诚者天之道也,性之德也,非人知之所能谋,非人力之所能造也。见好色则爱之,闻恶臭则恶之,发于心之自然,不思不勉者也。如知水之寒,知火之热,知蘗之苦,知饴之甘,疾痛疴痒,心为之感者,莫非诚也。故孟子谓孺子将入井,则莫不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有内交要誉之伪也。见其亲死委之于壑,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者也。由此观之,仁义本出于人之诚心,如好色恶臭之比,则君子之慎其独者。见仁义之本,皆吾性分之所当然,不为人之知不知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无所往而不为善,一毫自欺,则邈焉一物,与天地不相似矣。理义人心之所同然,虽小人岂无是心哉!惟其为形体所梏,区区自处于一物之中,与万物以争胜负,故丧其良心,不与天地相似,所以以人为可欺,而闲居为不善也。人犹可欺也,心不可欺也。故见君子则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则其良心犹存,知不善之为不善,故不欲人知之也。胸中之正不正,必见于眸子,瞭眊之间辞之多寡枝游,亦见乎吉躁叛诬之实。至于容貌举止,无所不见,故人之视己,如见肺肝,诚于中必形于外,虽人亦不能欺也。既不足以自欺,又不足以欺人,使其良心有愧而不慊浩然之气,从而为之馁,则为欺者果何益乎?夫为善而不出于诚,犹不足以入德,况为不善乎!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言诚于中形于外,充实而有光辉,非诚不至也。故君子必诚其意。(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
切磋者,解割之谓也;琢磨者,修治之谓也。有璞玉于此,将以为圭,则必先解而为圭之质。将以为璧,则必先解而为璧之质。如学者之志欲止于小善,则以小善为之质,欲止于至善,则以至善为之质。琢磨者,即其质以修治其文。小善之质,止可以修小善之文;至善之质,然后可以修至善之文。故如圭之质,不能琢磨而成璧。璧之质,不能琢磨而成圭。故曰:“如切如磋,道学也;如琢如磨,自修也。”恂栗者,敬其学也;威仪者,见其文也,斐文之著也。学止于至善积而为盛德,至于文章著见,则入于民心者深矣,此诚之不可揜也,故民不能忘也。诚之至者,非特入于民心,其所以道民者,泽流于后世矣。贤其贤,亲其亲,君子化其善也。乐其乐,利其利,小人蒙其惠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一)
民之所止,止于邦畿而已;鸟之所止,止于丘隅而已。是皆知其所止矣。人之于学,不知所止,流遁失守,无所适归,终亦必亡而已矣,虽黄鸟之不若也。故文王之学,所以缉熙者,在敬其所止而已。所谓仁敬孝慈信者,乃为人君、为人臣、为子、为父与国人交之至善者也。其所居之地不同,故所止之善不一,其所以为至善则一也。所谓止者,犹行者之所欲至,射者之所欲中,虽未至也,虽未中也,必至必中而后已,此之谓知所止。(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一)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良心也,天之所以降衷,民之所以受天地之中也。寂然不动,虚明纯一,与天地相似,与神明为一。传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其谓此欤!此心自正,不待人正而后正,而贤者能勿丧,不为物欲之所迁动,如衡之平,不加以物,如鉴之明,不蔽以垢,乃所谓正也。唯先立乎大者,则小者不能夺,如使忿懥恐惧好恶忧患,一夺其良心,则视听食息从而失守,欲区区修身以正其外,难矣!(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一)
所谓亲爱德厚者也,所谓贱恶德薄者也,畏敬贤于己者也,哀矜无所知能者也,敖惰不率教者也。见贤思齐,则之其所亲爱畏敬而辟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则之其所贱恶哀矜敖惰而辟焉。众人之情,察于人而蔽于己,如以人之贤不肖,反求诸己,则己可得而察也。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情乱之也。子溺于私爱,故不能察其有恶,苗求其实利,故唯恐其不硕。皆非好恶之正也。家人之象,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常,之其所爱敬而修其言行,则人亦将爱敬之。之其所贱恶而去其不善,则人不可得而贱恶之。如此则人将矜式之,况其家乎!故曰其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二)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疏戚,一国之事具矣!严而不厉,宽而有闲,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难齐也,不得罪于大家,则于治国也何有?齐桓公,五霸之盛,由不能正其家,死未及敛而国已乱矣。故虞舜之世,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以瞽瞍底豫而已。文王之时,天下无犯非礼,以刑于寡妻而已。举治家之心,以加之于国,虽有大小之间,宜不远矣。故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所谓一家一人者,皆谓君也。君者,国之机也。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一正君而国定矣。其机如此,故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不慎欤!民可使心服,而不可使力服。可以身帅,而不可以令帅。尧舜之仁,桀纣之暴,所以皆从其所好,而不从其所令也。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此所以身帅而使人心服者也。其道也,自一人一家始,故所以先之也。宜其家人,宜兄宜弟,其父子兄弟之道,不待谆谆教告,家至而日见之也。至诚足以孚其心,仪刑足以亲其外,国之不治,未之有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二)
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盖所谓平者,合内外,通彼我而已。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虽广,出于一理,举斯心以加诸彼,推而放诸四海而准,无往而非斯心也。犹五寸之矩,足以尽天下之方,此絜矩之道也。上下也,左右也,前后也,彼我之别也,通乎彼我,交见而无蔽,则民也,君也,将何间哉!此所以为民父母,而天下瞻仰之矣。故所以得国以得众也,所以得众以有德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二)
知以德为之本,有人、有土、有财、有用,非吾患也,不知以德为本,而本于财,上下交征利,不夺不餍矣。此所谓外本内末,争民施夺者也。天下之事,未有不反者也。恶言加于人,则人亦将加恶言于己。以非义之事取其财,则必有非义之事费其财。盖不知义为利者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三)
自此至“骄泰以失之”,宜在“平天下在治其国”一章后。平天下者,善与人同,故取诸人。以为善利与人同,故好货好色与百姓同之。善不与人同,则媢疾之心生。故无好善之心,利不与人同,则贪吝之心生,故无好义远利之诚。观《康诰》之言,则知天命无常,惟善是与也。观《楚书》曰舅犯之言,则天下之宝,惟善为宝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三)
仁者以天下为度者也,天下之所共好者仁也,吾所以好仁;天下之所同恶者不仁也,吾所以恶不仁。此所以能爱人能恶人也,此所以能举贤退不肖也,此所以能好人之好,恶人之恶,不拂人之性而远夫灾害者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三)
国无游民,则生之者众矣。朝无幸位,则食之者寡矣。不违农时,则为之者疾矣。量入为出,则用之者舒矣。此生财之道也。以财发身,唯富足然后可以推吾济人之惠也;以身发财,则非骄奢无以矜己之富也。此仁不仁之分也。故唯仁者能与天下同其利,上有不私之仁,下有乐输之义,心诚乐之,如孝子之养父母,未有子富而父贫,百姓足而君不足者也。(卫湜《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