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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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秦宫“海池”

除了多次巡行海上以显示亲近之外,秦始皇对海洋的特殊情感以及探索海洋和开发海洋的意识,还表现在宫廷建设规划中有“海”的特殊设计。宫苑中特意营造象征海洋的人工湖泊,也体现了海洋在当时社会意识中的重要地位和神秘意义。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一年十二月……始皇为微行咸阳,与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盗兰池,见窘,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这是秦史中所记录的唯一一次发生在关中秦国故地的威胁秦帝国最高执政者安全的事件。秦始皇仅带四名随从,以平民身份“夜出”“微行”,在咸阳宫殿区内竟然遭遇严重破坏都巿治安的“盗”。《北堂书钞》卷二〇引《史记》写作“兰池见窘”。《初学记》卷九则作“见窘兰池”。所谓“见窘”的“窘”,汉代人多以“困”、“急”解释。[2]又有“窘急”[3]、“窘滞”[4]、“窘迫”[5]、“窘惶”[6]诸说。按照司马迁的语言习惯,所言“窘”与秦始皇兰池遭遇类似的面对武装暴力威胁的“困”“急”情势,有秦穆公和晋惠公战场遇险史例。[7]“微行咸阳”,“夜出逢盗兰池”时,秦始皇身边随行“武士”以非常方式保卫主上的生命安全,“击杀盗”,随后在整个关中地区戒严,搜捕可疑人等。

事件发生的地点“兰池”,就是位于秦咸阳宫东面的“兰池宫”。《史记》的相关记述,注家有所解说。南朝宋学者裴骃在《史记集解》中写道:“《地理志》:渭城县有兰池宫。”他引录的是《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我们今天看到的《汉书》的文字,在“右扶风”“渭城”县条下是这样书写的:“渭城,故咸阳,高帝元年更名新城,七年罢,属长安。武帝元鼎三年更名渭城。有兰池宫。”唐代学者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录了唐代地理学名著《括地志》:“兰池陂即古之兰池,在咸阳县界。”秦汉时期的“兰池”,唐代称作“兰池陂”,可知这一湖泊,隋唐时代依然存在。

张守节又写道:“《秦记》云:‘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逢盗之处也。”他认为秦始皇“微行”“夜出逢盗”的地点,是在被称作“兰池”的湖泊附近。所谓《秦记》的记载,说秦始皇在都城附近引渭河水注为池,在水中营造蓬莱、瀛洲海中仙山模型,又“刻石为鲸”,以表现这一人工水面其实是海洋的象征。

来自《秦记》的历史信息非常重要。因为秦始皇焚书时,宣布“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明确记载,除了《秦记》外,其他史书全部烧毁。《史记》卷一五《六国年表》又写道:“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司马迁深切感叹各诸侯国历史记录之不存,“独有《秦记》”,然而“其文略不具”。不过,他同时又肯定,就战国历史内容而言,《秦记》的真实性是可取的。司马迁还以为因“见秦在帝位日浅”而产生鄙视秦人历史文化的偏见,是可悲的。《史记》卷一五《六国年表》还有两次,即在序文的开头和结尾都说到《秦记》:“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王国维曾指出《史记》“司马迁取诸《秦记》者”情形。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详近》说,《秦记》这部书,司马迁一定是亲眼看过的。所以他“所作列传,不详于他国,而独详于秦”。在商鞅之后,如张仪、樗里子、甘茂、甘罗、穰侯、白起、范雎、蔡泽、吕不韦、李斯、蒙恬诸人,历史人物的记录惟秦为多。难道说司马迁对秦人有特殊的私爱吗?这很可能只是由于他“据《秦记》为本,此所以传秦人特详”。金德建《司马迁所见书考》一书于是推定:“《史记》的《六国年表》纯然是以《秦记》的史料做骨干写成的。秦国的事迹,只见纪于《六国年表》里而不见于别篇,也正可以说明司马迁照录了《秦记》中原有的文字。”[8]

如果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录的“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这段文字确实出自《秦记》,其可靠性是值得特别重视的。

不过,我们又发现了疑点。《续汉书·郡国志一》“京兆尹长安”条写道:“有兰池。”刘昭注补:“《史记》曰:‘秦始皇微行夜出,逢盗兰池。’《三秦记》曰:‘始皇引渭水为长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三十里,刻石为鲸鱼二百丈。’”唐代学者张守节以为《秦记》的记载,南朝梁学者刘昭却早已明确指出由自《三秦记》。我们又看到《说郛》卷六一上《辛氏三秦记》“兰池”条确实有这样的内容:“秦始皇作兰池,引渭水,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二百丈。”清代学者张照已经判断,张守节所谓《秦记》其实就是《三秦记》,只是脱写了一个“三”字。[9]

《三秦记》或《辛氏三秦记》的成书年代要晚得多。这样说来,秦宫营造海洋及海中神山模型的记载,可信度不免要打折扣了。

不过,秦咸阳宫存在仿象海洋的人工湖泊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我们从有关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的记载,可以知道海洋在秦帝国缔造者心中的地位。

秦始皇在统一战争中每征服一个国家,都要把该国宫殿的建筑图样采集回来,在咸阳以北的塬上予以复制。这就是《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的“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而翻版燕国宫殿的位置,正在咸阳宫的东北方向,与燕国和秦国的方位关系是一致的。兰池宫曾经出土“兰池宫当”文字瓦当,其位置大体明确。秦的兰池宫也在咸阳宫的东北方向,正在“出土燕国形制瓦当”的秦人复制燕国宫殿建筑以南。[10]如果说这一湖泊象征渤海水面,从地理位置上考虑,也是妥当的。

渤海当时称“勃海”,又称“勃澥”。这是秦始皇相当熟悉的海域。他的东巡,曾经沿渤海西岸和南岸行进,又曾经在海上浮行,甚至有使用连弩亲自“射杀”海上“巨鱼”的行为。燕、齐海上方士们关于海上神山的宣传,其最初的底本很可能是对于渤海海面海巿蜃楼的认识。在渤海湾西岸发掘的秦汉建筑遗存,许多学者认为与秦始皇巡行至于碣石的行迹有关,被称作“秦行宫遗址”。[11]所出土大型img纹建筑材料,仅在秦始皇陵园有同类发现。秦始皇巡行渤海的感觉,很可能会对秦都咸阳宫殿区建设规划的构想产生一定的影响。从姜女石石碑地秦宫遗址的位置看,这里完全被蓝色的水世界紧密拥抱。这位帝王应当也希望居住在咸阳的宫室的时候,同样开窗就能够看到海景。

秦封泥有“晦池之印”。[12]“晦”可以读作“海”。《释名·释水》:“海,晦也。”清华大学藏战国简《赤鹄之集汤之屋》“四海”写作“四晦”。《易·明夷·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汉帛书本“晦”作“海”。《吕氏春秋·求人》:“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淮南子·时则》“海”作“晦”。秦封泥“东晦□马”[13]、“东晦都水”[14],“东晦”都是“东海”的异写形式。这样说来,秦有管理“晦池”即“海池”的官职。而“海池”见于汉代宫苑史料[15],指仿照海洋营造的湖沼。[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