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约翰逊的道德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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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漫步者》中的社会关系

期刊散文在英国的第一波繁荣大约持续了50年,具体说从《雅典公民报》(Athenian Gazette,1709)到哥尔德斯密的《蜜蜂》(Bee,1759),其间成就斐然的要算《旁观者》(The Spectator,1711—1712,1714)和《漫步者》。[1]主持前者的是艾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和斯蒂尔(Richard Steele,1672—1729),而后者绝大部分则是约翰逊的文字。这类文字的传统,远可以追至希腊、罗马和基督教的箴言。[2]《漫步者》表现的是18世纪生动的场景,英国前辈作家中旨趣风格与之相类的,应该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和艾迪生。《漫步者》第106期,谈论作家的书是否可以永存,约翰逊认为,培根的《论说文集》(Essays)注重人性研究,可以流芳百世。此时,《漫步者》已经结集出版,约翰逊希望读者将《漫步者》同散文的创始者培根比较。[3]约翰逊在《诗人传》中感叹,艾迪生之前英国没有描写日常生活的散文大师,艾迪生的期刊是读者的启蒙读物。艾迪生描述了世间的真实风尚,以机智的文风传达他所怀抱的真理和理性,教给读者如何将文体的轻松优雅同生活中的善美统一起来。(LP 3:14)

18世纪期刊的目的不尽相同,像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菲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等都曾主笔一些政治性的文字。而斯蒂尔的《闲谈者》(The Tatler,1709—1711)是坦率的道德时评,这可以从斯蒂尔的卷首献词中看出:“揭露生活中的虚伪,扯下狡诈、虚荣和矫揉造作的种种面具,并力荐服饰,言谈和行为的简洁。”[4]《闲谈者》和《旁观者》中的文章,涉猎话题十分广泛,或者议论社会,或者批评作家和作品,受到了中产阶级读者的欢迎,在塑造中产阶级的道德和文化意识方面功效不菲。[5]

如果说在《旁观者》中,斯蒂尔善于工笔描绘伦敦日常生活,艾迪生长于一般概括[6],那么,约翰逊的《漫步者》则兼擅两者。但是,论者常常忽视约翰逊的文字同日常生活的关系。两个期刊之间的相似性,明眼人一望而知。比如,它们都刊载关于文学批评的文字,《闲谈者》从人物、语言思想、风格和结构等许多方面,论述了《失乐园》的美学成就。据统计,18篇评论中,前6篇从不同方面综合评论《失乐园》,后12篇则分别评论其每一卷。从总体上看,这一系列论文对《失乐园》的评论全面而精湛。《漫步者》中的5篇文章(第86、88、90、92、94期)也讨论弥尔顿的格律,还有两篇文章(第139期和第140期)讨论《力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1671)。约翰逊指出,艾迪生忽视了许多方面,比如诗歌的音律。就道德话题而言,两者的一致性更为明显,比如自爱、谅解、慈善、虚荣、自我约束等话题。[7]需要指出的是,约翰逊的道德目的更加明确和真诚。诚如法赛尔所言,约翰逊等作家乃是18世纪道德的神经中枢,约翰逊的努力使得当时的期刊文字摆脱了陈词说教、夸夸其谈的文风。[8]关于妇女的话题,也是两个刊物的共同特征,本章第三节详尽讨论。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作者都刻意避开政治话题。艾迪生主办期刊时,辉格和托利两党的争论,异常激烈,艾迪生的中间立场,向来为约翰逊所首肯。当然,约翰逊的《漫步者》不涉及政治,还出于另一个重要的原因。约翰逊早年参与报刊政治写作,且深深地卷入其中,大约有六年之久。1744年初,约翰逊在《绅士杂志》上同读者打招呼:“几年来,读者不停地抱怨,党派之争占据了民众的全部注意力,民众的谈话和各种各样的新闻,都或多或少同政治相关。今后,《绅士杂志》将减少在政治方面的关注,多谈论一些同政治无关的话题。”约翰逊的开场白,并非空穴来风,这和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沃尔波尔首相(Robert Walpole,1676—1745)被逐出政坛,他的后继者佩尔姆(Henry Pelham,1695—1754)依然坚持前任首相的政策,民众渴望的政治革新未能如愿以偿。佩尔姆对于反对派的舆论宣传置之不理,如菲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所说,“他根本不在乎作者的宣传,作者所做的一切,统统于事无补”。而且,反对派的宣传主干渐渐被政府收买,民众的兴趣也不知不觉地逐渐转移了。[9]

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家庭的书架上,往往摆放着《漫步者》,《漫步者》几乎成为中产阶级的行为指南手册。约翰逊究竟向读者传达了怎样的观念呢?有必要进一步思考《漫步者》中的伦理思想。虽然《旁观者》当时的发行量超过《漫步者》,但是如果考虑到其他报刊的转载、结集出版以及后来的各种选集,《漫步者》在英语读者中受欢迎的程度,决不亚于前者。《旁观者》面世的第一个月就印行了3000份,很快达到4000份。该杂志不仅在伦敦流行,而且在苏格兰高地和北美殖民地也大受欢迎。1750年3月到1752年3月,约翰逊《漫步者》的发行量,只有区区500份,但发行几个月后,由于其他报纸转载,很多读者可以阅读单独刊发的文章。此外,《漫步者》写作半年后,出版商将其结集出版。许多读者都是通过阅读结集出版的文章来认识约翰逊的。这样的读者数量很大,难怪哥尔德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1774)宣称,《漫步者》给约翰逊带来的名气,远远超过《英语词典》。除了最初的500份原版《漫步者》以外,到18世纪末,《漫步者》至少重印了20多次。在19世纪,类似的重印和结集出版,更为频繁,《漫步者》不同的修订版本,有60多个。19世纪末,英美国家的各个大学都成立了英语系,更多《漫步者》文本出版,以备教学之用,约翰逊在英语读者中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10]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谈论了报刊对读者的影响,他甚至认为,18世纪的公众可以通过某些渠道,尤其通过报刊,对政治和公众事务施加影响。虽然这样的说法值得商榷,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报刊对读者的影响巨大。有批评家认为,《漫步者》中充满陈词滥调的道德说教,这样的说法,并非全无道理。哈兹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和麦考利都批评《漫步者》文体笨重沉闷、话题严肃呆滞;斯蒂芬(Sir Leslie Stephen,1832—1904)则批评它宣扬陈词滥调的道德观念。[11]不过道德说教,是指不考虑历史语境地宣扬某种观念,而《漫步者》则同英国18世纪的社会转型、生活变化息息相关。约翰逊的散文风格,固然如克拉克所说,属于盎格鲁-拉丁文学传统的流风余韵,但不能由此否认一个事实,《漫步者》的内容具有鲜明的现代性。[12]

说到现代性,有必要简单介绍英国18世纪的社会转型。英国18世纪的历史研究,始终受到辉格史观和托利史观的左右,从19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辉格史观占据主要的地位。[13]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以纳米尔(Sir Lewis Namier,1888—1960)为首的史学家,猛烈攻击辉格史观。近来从事18世纪研究的史学家,如克拉克(J.C.D.Clark)、布鲁尔(John Brewer)、斯佩克(W.A.Speck)、科利(Linda Colley)等,出版了大量的论著,他们不再简单认可辉格史观,当然,也不盲从托利史观,而是表现出某种修正的倾向,这有助于我们客观地认识英国18世纪历史的本来面目。克拉克代表着比较保守的看法,他在《英国社会:1688—1832》[14]一书中指出,整个18世纪,乃至到1815年,英国依然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农业社会,保王思想占优势,国教占主导地位,也就是所谓的“认信国家”(Confessional state)。一群享有特权的土地贵族,牢牢地把持着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的命脉。按此观点,18世纪的英国,同其他欧洲大陆的国家(如法国和西班牙)没有区别,都是处在“旧制度”的统治下。克拉克的说法,相对于18世纪初或许是成立的。那时,贵族牢牢地把持着政局,英国是一个稳固的等级社会。以朗福德为首的历史学家的阐释,或许更有说服力。[15]他们认为,虽然英国社会由贵族、国王和教会来把持,但毕竟革命后的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君主立宪制在欧洲是独一无二的,英国国教的地位也绝非不可撼动,至少它要同各种各样不服从国教的新教思潮抗争并对话。商业、金融和工业的发展,创造了巨额的财富,这些必然要改变原来的等级制度,使得社会的流动性变大,中产阶级的作用越来越突出。

与之相伴的,则是家庭结构的变化。在其专著《英国的家庭、性和婚姻》(1977)中,斯通研究了1500—1800年英国的家庭生活史。他认为,英国的家庭从最初的“开放的世系家庭”(1450—1630),经历了后来的“家长制核心家庭”(1550—1700)的变迁,最后发展到“封闭的小家庭”(1640—1800),也就是现代家庭的前身。[16]在这一过程中,情感因素,如所谓的“情感上的个人主义”,逐渐占据了主导的地位。当然,他也知道这一过程很复杂,并非如历史分期所描述的那样泾渭分明。也有家庭史学者的看法同斯通相左,他们认为,从16世纪以来英国家庭中的情感关系并未发生大的变化。父亲对妻子、儿女的权威关系依旧,父母和子女间的亲情以及夫妻间的爱情关系如故。[17]

社会转型使得家庭和妇女问题凸显出来,《漫步者》中大量文字同家庭和妇女相关,也就不难以理解了。家庭关系的探讨很复杂,并不是抽象的概括所能够取代。近来历史学家越来越认识到,现代早期研究中的许多偏差,比如过于倚重某些材料,如庭审的记录,或者过于依赖量化的历史材料,反倒遮蔽了一些问题。相反,一些文学史学者非常注重表达个体感受的文学材料,换言之,像小说、期刊上的社会批评或者行为指南这样的文字,可能有助于历史学者重新看待英国18世纪家庭和婚姻等方面的问题。[18]在社会和家庭结构变迁中,亲属关系和情感因素,都有不同的反映。小说在18世纪的形成,就是一个绝好的证明。诚如瓦特(Ian Watt)所证明,“小说的兴起”同个人主义的情感发展息息相关。当然,激进的学者对浪漫主义小说的兴起和发展持完全相左的看法。他们认为,到了18世纪男尊女卑的等级关系已经无法维系,男权社会不能名正言顺地压制女性,所以炮制出类似某种意识形态的“浪漫的爱情小说”,来释放社会的压力。[19]《漫步者》和当时的小说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互动作用。约翰逊曾经邀请小说家理查森(Samuel Richarson,1689—1761)为《漫步者》撰写文章,本书后面的论述中,笔者会时而来比附这两种不同的文类。

毋庸置疑,约翰逊的《漫步者》同18世纪英国的思想情境也紧密相关。牛顿在自然科学上所取得的成就,令人振奋、信心倍增,有些学者受其影响,试图用同样的模式来研究人类社会。许多文人转而思考人自身的问题,蒲柏的诗歌《人论》(Essay on Man,1733—1734)、休谟的《人性论》(Treatise of Human Nature)都是很好的例子。[20]休谟企图通过建立一种新的人性论,取得牛顿那样的广泛影响。当然,休谟的目标不是自然科学,而是一门新的社会政治理论。牛顿的科学原理被视为一门自然哲学,他已经建立起一个指导人类认识世界的最高的科学原理。然而,在社会政治领域,牛顿意义上的科学却一直付之阙如。休谟的“人的科学”也是以几个预设为前提的,这些和牛顿体系暗通声气:如果说物的运动和变化脱不开力的作用,道德世界中的动因则是趋乐避苦的本能;自然界以万有引力定律为普遍联系的根据,人类社会的和谐则有赖于以人性为基础的“同情”。

小说家菲尔丁在《汤姆·琼斯》(Tom Jones)开篇言明,“人性”是作家为读者准备的“珍馐美味”。培根、艾迪生和约翰逊,都援引苏格拉底为先贤,因为苏格拉底将希腊的关注从自然科学转向人类道德。约翰逊一直热心研究人的风俗习惯,想要成为一个人类的道德教师。[21]约翰逊认为,人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家庭,在这里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的人;只有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比如婚姻和家庭,而不是传统上属于男人的公共事务中,才能看出一个人的道德本性。在《想象的快乐》一书中,当代历史学者布鲁尔(John Brewer)讨论国王肖像画的历史变化。“七年战争”后,英国社会上一度兴起国王的肖像画,但乔治三世的肖像内涵,显然不同于查理一世,他被塑造成一个模范丈夫,具有道德上的教育作用。[22]另外,约翰逊自己的家庭经验和社会经历,在《漫步者》中也有所流露,这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问题。如同狄更斯刻画了19世纪伦敦的生活,约翰逊也描摹了18世纪伦敦的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