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联绵字理论负面影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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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本课题研究的缘起与继续

毋庸讳言:本书与其姊妹篇《联绵字理论问题研究》(2013)研究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都是站在主流派学者对面考察讨论问题的,但却是被逼出来的。笔者自谓忝列汉语语言学工作者之末,不能不讲真话,不能不为汉语学的健康发展略尽绵薄之力。当越来越发现脱离汉语实际的现代联绵字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汉语词汇学、语义学、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修辞学[1]、语法学(构词法)、方言学、词典学、汉语史、汉语学史等汉语学各分支学科的研究,影响着汉语学健康发展,影响着汉语词汇教学,并且影响着汉语文词典的评论和编纂(参看第六章第一节、四节),误导字典词典错释“联绵字”(参看第六章第二、三节)之后,便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笔者知道,这样做对偏执现代联绵字理论者来说,未免唐突,未免大不敬,但仍然幻想他们看完全书后不至于太生气,因为一些典型的事实就摆在那里。

本课题研究酝酿并开始查材料较早。但材料纷繁,颇不容易理出个头绪,何去何从,犹豫不决,所以当时发表的文章和出的书里还有跟风“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表述(详见沈怀兴2001,2002b)。作为一个趋从派中比较认真的跟风者,若不为事实所迫,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研究习惯的,这是笔者的切身体会。

下决心考察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是到了2002年夏天以后的事情。具体原因在《现代联绵字观念贻误学人例说》中说了一点儿。此后能够一直坚持下来,并且发现的问题越来越多,研究任务越来越重,以至于产生《现代联绵字观念贻误学子例说》一文的认识:“现代联绵字理论在汉语学的研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附庸理论与相关理论广泛联系着汉语学各分支学科。要对它们进行较为全面的研究,大约需要十六七篇优秀博士论文的工作量”[2],其间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也可以说是被一点一点逼出来的。

本来,“联绵字”是传统语文学著作中的一个术语,一般指双音词。像王国维《联绵字谱》(1921)中收了一些四音节词组者不是很多[3]。并且,就语素组合情况看,古今学者著作中的“联绵字”都无异于一般复音词,只是古人从不考虑什么单纯词、合成词之别。现代语言学家讲单纯词、合成词之别,却在“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误导下把某些双音节合成词给错判了。所以照常理说,联绵字的研究不应该那么复杂。只要真正弄清楚语言与文字的关系,并且注意求本字,同时具备一定的文献学功夫、音韵学水平、汉字史学养、训诂学功底、造词学视野、语用学知识储备等,凭着我国丰富的历史文献资料,任何一个联绵字的构成情况迟早都会搞清楚。可是,联绵字问题研究为什么成了汉语言文字研究的突出问题,甚至成了汉语学健康发展的瓶颈呢?直接原因是我们坚持现代联绵字理论做研究者对语言与文字(特别是用字记词)的界限区别不清,缺乏锐意求真的精神和能力[4],在不见根荄的情况下仅凭想象创造出一些“新鲜”而无根的理论,误导学子(参看沈怀兴2011a),也误了自己和同道(参看本书第五章第二、三、四节)。后来的研究者没有深入考察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来历,无意甚或无力考辨现代联绵字理论是否靠得住,研究中只是机械地从现代联绵字理论出发,以至于形成论从观念出的“学术潜流”。另外,这期间社会观念的因素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至于联绵字研究的困难,就书面文献而言,充其量不过同音或近音假借、书写形式变化、隐喻造词或换喻造词以及隐喻义变或换喻义变等因素。虽然这些方面的知识是我们多数人的弱项,但是,如果没有现代联绵字理论之成见在胸,不少问题还是可以借助剥茧抽丝的语文学方法来解决的。同时,如果我们注意广泛研读前人如明代朱郁仪与方以智等、清代如王念孙与吴玉搢等、民国时期如王国维与朱起凤等语文学家的著作,一定会把问题解决得更圆满一些,因为他们都在这方面做了一些扎实的工作,在对联绵字(双音词)的理解及应用研究方面给后人提供了成功的经验。因此,如果仅仅是联绵字研究,并不是那么困难。这是一个既深奥而又浅显的道理。说它深奥,是对信守派中多数学人说的;说它浅显,是对没有现代联绵字理论之成见而且有一定的古汉语功力者说的。为了便于统一认识,下面再看一些相关的事实。

概括地说,联绵字问题不仅是传统语文学研究的重点,20世纪50年代以前传统语文学家论之者很多,而且也是现代语言学家研究的重要课题。特别是汉语词汇学家,一生中不曾关注联绵字问题的学者或许一个也没有,因为不给众说纷纭的“联绵字”一个说法,他在汉语词汇研究中将寸步难行。不过,传统语文学家与现代语言学家由于从事语言文字研究的指导思想、研究目的及研究方法截然不同[5],所以古今联绵字观念也没有相同之处(参看沈怀兴2012b)。然而,现代主流学者总以为他们说的“联绵字/词”(或“连绵字/词)就是古人说的“联绵字”或者“连绵字”。他们喜欢援引古人话语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或信仰[6]。并且被人指出古人没有谁曾经用“联绵字”指双音单纯词之后,搜求古人之说以证臆见的劲头儿更大[7]。有的从现代联绵字理论出发,驰骋想象,创造出一些新理论,反过来证明现代联绵字理论。有的其实是误解了某些语文现象(常被误解的如切脚语现象、通假字或讹字现象、多种书写形式现象等),再拿来比附现代联绵字理论。毫无疑问,这些努力只能使其研究越来越偏离语言事实,越来越深地陷入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泥沼之中,使联绵字研究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困难,以至于联绵字问题研究成了汉语研究的突出问题。这是每一个汉语言文字研究者不能不正视的问题。于是笔者自忘固陋,致力于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研究十几年了,发表了几十篇文章,一部专著,也只是探讨了一些比较突出的问题。笔者深知这一自然节中“然而”以下的话句句犯忌讳,但事实如此,本书与其姊妹篇《联绵字理论问题研究》的内容可以为证,为了汉语学的健康发展,没有别的选择,也就只好犯忌讳了。

另外,即使在信守派学者中,也有人已经注意到联绵字问题研究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如王宁教授《〈文选·赋〉联绵词研究序》(2006)里有这样一段话:

连绵词的问题相当复杂,这部著作的工作还只是一个短距离的推进,还有很多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例如,连绵词现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它的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学术界有过一些推测,但从宏观上作出符合汉语实际的、有说服力的判断,还远远没有实现,这部著作对这个问题也还没有直接涉及。又如,对连绵词的意义如何表述?……也还没有得到十分彻底的解决。另外,关于连绵词由于形容物件改变而产生新的书写形式,这些现象是介于孳乳(由于产生新义项而分化出新词)和变异(不产生新词,只产生异体字)之间的中间状态,我们给它另立了一个名称,叫做“广义分形字”,这种现象对汉语词汇化途径的总体探讨非常有价值,也还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连绵词问题是中国特色语言学不可不深入探讨的问题。

王宁教授的这段话无疑让读者看到联绵字问题研究已经成为汉语研究的突出问题。第一,强调“连绵词问题是中国特色语言学不可不深入探讨的问题”,也是在认定“连绵词(联绵字)是汉语里特有的一种语言现象”的前提下说的,是序作者作为信守派学者同样看到了联绵字问题研究的重要性和艰巨性,尽管立论的角度不同。第二,在序作者看来,一部25万字的“联绵词”问题研究专著“只是一个短距离的推进,还有很多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可见联绵字问题研究工程之浩大、任务之繁重!第三,“连绵词现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它的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学术界有过一些推测,但从宏观上作出符合汉语实际的、有说服力的判断,还远远没有实现,这部著作对这个问题也还没有直接涉及。”这段话,读者可以有以下理解:对于“连绵词”的产生及其特征,此前学界的研究不过是“一些推测”而已。因为只是“推测”,没有让人看到可靠的证据,所以“从宏观上作出符合汉语实际的、有说服力的判断,还远远没有实现”!至于那部25万字的“联绵词”研究专著,对这样的核心性问题却“还没有直接涉及”,充其量还只是在外围的窥探,更令人看到了联绵字问题研究工作之艰难及任务之紧迫。一般人都知道,联绵字问题研究牵动着汉语学各分支学科,而这些基本问题的研究正卡着壳儿,远远没有实现“从宏观上作出符合汉语实际的、有说服力的判断”这一基本目标,可知联绵字问题研究已经成了汉语语言学健康发展的瓶颈。特别是序作者追问:“连绵词的现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更令人怀疑此前七八十年的相关研究。笔者十几年以来的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研究、已发表的数十篇文章和一部专著证明汉语里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构词法”,因此没有主流学者所说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信守派学人著作中列举的“联/连绵词—双音单纯词”,至少内部结构方式无异于一般双音词。本书第三章对此有个案考察,第六章还有对《王力古汉语字典》中“联绵字”的具体考察、对《汉语大字典》第二版所收“联绵词”的抽样考察、对《新编联绵词典》较为全面的考察。这些考察讨论从不同侧面同时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它(连绵词)的特征是如何形成的”,拙著《联绵字理论问题研究》一书中做了多角度的解答,只是答案可能会令信守派学者失望,因为事实证明信守派学者说的“联/连绵词”的那些“特点”实际上都是对文献中某些双音词的错误认识,说到底还停留在想象和误解层面,因而归根结底靠不住。有的“特点”,孤立地看好像是那么回事,但联系起来看或质诸事实不过似是而非的拼凑,因而同样是信守派学者没有弄清楚他们的研究对象,以至于在认识上出了问题,自然对证明其观点或信仰没有实质性的帮助。第四,“对连绵词的意义如何表述?……也还没有得到十分彻底的解决。”这话让读者看到:就连“连绵词”究竟是什么也没有搞清楚。看落款,作者这篇序文是2006年元宵节写的,从“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明确提出到序文作者这话说出,已经64年了,遵循现代联绵字理论做研究的文章、著作不可胜计,竟然一直没有弄清楚“连绵词/联绵字”到底是什么,不免令人失望。然而,王宁教授这话绝不是夸张,而是对信守派学者全部研究的准确概括(参看本章附录一)。[8]

可能有人会说王宁序文不是笔者所理解的意思,特别是部分信守派学者对王宁的话会有不同的理解。这不要紧。话语一旦说出来,就是一种客观存在。我们相信,如果没有现代联绵字理论之成见,一般读者都可能有与上面的理解大致相同的认识,因为不管谁怎么理解,即使序文作者自己站出来批评上面的理解,上述问题仍然客观存在于联绵字问题研究领域。所以即使看过王宁序文的学者有其他理解,只要不是严重偏执现代联绵字理论,也仍可能得出这样的启示:联绵字问题研究太复杂了——确切地说是当前主流学者的联绵字研究问题太多了!然而,只要人们坚持独立思考,肯静下心来做点研究,就会清楚地看到联绵字研究之所以问题丛生,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主要是人为的。是无根的现代联绵字理论以及浮躁的学风把本来并不太复杂的联绵字研究弄得完全脱离了汉语实际,使一般人难以依照语言事实进行正常研究。因此,联绵字问题研究必须回到原点,首先要逐一考察信守派先行者著作中列举的“联绵字”究竟是一些怎样的词,彻底弄清楚他们为什么把一些复合词误判为“联绵字—双音单纯词”,他们为什么喜欢引用传统语文学家的观点来证明他们截然不同的理论;同时还要弄清楚传统语文学家研究联绵字的目的是什么,研究方法是怎样的,他们的联绵字观念究竟是什么,然后还要弄清楚信守派学者研究“联绵字”的目的与方法,查明他们的各种“新说”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出的,依据是什么,问题出在哪里,他们的研究给各领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等等。在此基础上,努力做出符合汉语实际的研究,为促进汉语语言学的健康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这样说来,在现代联绵字理论盛行、“智者不敢生疑,贤者不敢致诘”的今天,序作者有见于此,且有胆量说出,实属难能可贵!

毋庸讳言,上引序作者的这段话里也反映出不少困惑。要深入研究联绵字问题,弄清产生这些困惑的根源同样重要。例如作者问:“连绵词现象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如果不是被现代联绵字理论所困扰,凭着作者的古汉语功底,用上几年的功夫做一些具体深入的研究,或许不难看到正统的信守派学人著作中倡言“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而所举例词均与其观点相左,亦即都是持论者不明其语素构成情况的双音词。也就是说,信守派学人著作中作双音单纯词看的“联绵字/词”实际上无异于一般双音词[9]。所以确切地说,弄清楚一般双音词是如何产生的,也就知道被判为“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者是怎么产生的了。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接下来坚持独立思考,认真考察一下那种“特殊的构词法”(包括所谓双声叠韵构词法、语音关联造词法、异音联绵构词法、衍声联绵法、语音造词法、增字构词法等),一般认为是哪个历史时期产生的?汉语里为什么会在那个历史时期产生那种“特殊的构词法”?创说者的种种猜测是否靠得住?同时,那种“特殊的构词法”又是什么时候不被用来创造“联/连绵词”的?一般所谓汉语词汇复音化发展究竟是怎么回事[10]?经过这样一番考察,心里对数十年来盛行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就有点数了。再继续考察一下“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学术背景,弄清楚当初立论的依据是什么,靠得住靠不住,后来又有哪些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从“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发展到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整个理论群,究竟是从语言事实出发的呢,还是从理论观念出发加以想象及穿凿附会的,等等。这些问题都弄清楚了,就差不多可以挣脱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束缚,从而可以大致消除先前的困惑了。就笔者经验看,解决上述问题大约需要静下心来下五年的苦功夫。所以如果抽不出这么多时间,只要按照信守派各家所说的“特殊构词法”联缀两个音节造几个“联绵字”,看看有没有人能够理解,就不会困惑了。

至于主流学者著作中所谓联缀两个音节构成一个单纯词——“联绵字”——所依托的索绪尔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语言符号是任意的之说,那是索绪尔理论建构之需要的产物(2003a:197—208)。其实,说话人任意音义结合造出来的“词”,受话人无法理解,言语交际就无法进行下去。不尊重这一事实,所作结论就无法令人信服。一些文章看上去高深莫测,实际上不过是跟着舶来理论跑出来的,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又如,序文作者说:“它(连绵词)的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学术界有过一些推测,但从宏观上作出符合汉语实际的、有说服力的判断,还远远没有实现。”可以肯定地说,上面的一些问题弄清楚了,这个问题就不会提出来了。退一步说,即使这个问题还存在,也会考虑怎样对待它了。所以关键是胆子还要再大一些,进一步坚持独立思考,多做一些具体的考察工作,坚持让靠得住的材料说话,直至彻底摆脱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束缚;否则,只要一天不摆脱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束缚,就有可能越陷越深,以致“其为惑也终不能解矣”。

也正是由于受现代联绵字理论的困扰,部分优秀学者不免陷入困惑之中[11]。因此,如果读者稍加留心,还会发现在联绵字问题研究中产生困惑情绪的不止王宁教授一人。那些专业功夫好一些而且学术精神独立一些的学者,只要他们接触联绵字问题研究的著作,都有可能产生困惑。所以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主要是现行联绵字理论和当代汉语学研究中的学术风气,让不同的学者遭受现代联绵字理论误导后产生了不同的困惑情绪。如李如龙教授(2009)说:“先秦典籍中存在少量的联绵词,究竟是早期表音的复合词的残留,或是表意字之外的支派,值得另作研究和解释。”从这几句话中不难看出,李先生对久已流行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保持着较为谨慎的态度。虽然姑且承认汉语里有所谓“联绵词”之说,但又加了两层限定:一层是“先秦典籍中”,而不是整个汉语史上,这就把“联绵词”的考察范围大大缩小了。换个角度看,这是对主流学者眼里无处不在的“联绵字/词—双音单纯词”表示否定。读者受此启发,只集中精力考察那些常被列举的先秦典籍中的“联绵词”,问题就会早日得到解决。

同时,还可以根据这层限定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信守派学者都认定汉语里有一种“联绵字—双音单纯词”,但“联绵字”的产生时代却一直众说纷纭。如有的研究汉赋“联绵字”,有的研究六朝骈文“联绵词”,有的研究宋元“联绵字”,有的研究现代汉语方言中的“联绵词”,这样说来“联绵字/词”就不止“先秦典籍中”才有。王力先生《汉语史稿》则倾向于整个汉语史,尽管也说随着汉语词汇复音化发展,“联绵字”能产性越来越低。所以有人主张研究联绵字“将古代联绵词进行历时分段考察,如‘先秦’划一段,‘两汉魏晋’划一段,‘唐宋’一段,‘元明清’一段,‘现代’一段,分别作出阐述,因为不同时代‘联绵词’的状况是不同的”(参看后面第五章第二节相关介绍)。而今李如龙先生讲“先秦典籍中存在少量的联绵词”,这“联绵字/词”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后世到底有没有“联绵字/词”产生?

李先生这话的另一层限定是“少量的”,而不是信守派学人一再强调的“汉语里一种特有的语言现象”。读者受此启发,考察“联绵词”的工作量就更小了,比如只重点考辨那些被辗转抄来抄去证明其信仰的“联绵字/词”就可以了。如果发现那些典型的“联绵字/词”都无异于一般双音词,就可以冲破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束缚,早日走出联绵字研究的误区了。

不过,李先生所谓“究竟是早期表音的复合词的残留,或是表意字之外的支派”云云,实际上也明显地反映出因为受了现代联绵字理论的误导而产生了困惑。李先生没有冲破现代联绵字理论的迷雾,没有来得及进行深入而具体的考察,在他的表述中好像汉语里果真有“联绵词—双音单纯词”似的。好在他没有像信守派其他学者那样一味穿凿,没有顺着他的猜测说下去,没有由此创造出新理论的支持现代联绵字理论,较好地避免了问题的复杂化,比较而言也是很可贵的。如果大家都有这份谨慎,严重脱离汉语实际的现代联绵字理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盛行,自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危害广泛。

上面举了两位长者的例子。他们都是颇有造诣的学者,却也不免困于现代联绵字理论,这说明本课题研究势在必行,而且必须坚持下去。

在联绵字问题研究中,中青年学者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总的说来,虽然他们大多趋从现代联绵字理论,但也有少数人尚能保持独立思考的精神。例如,以山西大学白平为代表的研究者在古代汉语教学中发现某统编教材所列“联绵字—双音单纯词”中不乏可疑者,遂予以考辨,并且一口气考辨了21个被误举的“联绵字—合成词”,这就让读者清楚地看到了顶级学者著作中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的部分例词其实是他们不明其语素构成情况的合成词。白平的工作很有启发意义:既然顶级学者著作里列举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例词中已经考见21例不支持其“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这“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究竟是怎么来的?如果“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没有脱离汉语实际,为什么要列举一些合成词来做例词呢?很明显,唯一的可能就是那部教材的编写者尚未掌握准确判断“联绵字”语素构成情况的方法,却简单地从观念出发,对未知作了不负责任的解释。于是人们会想,白平没有来得及考辨的其他“联绵字—双音单纯词”又是怎样一些词呢?具体考察后一定会清楚地看到其他“联绵字”也不支持“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参看沈怀兴2013a:87—100)。然则其所持“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究竟怎么来的?继而人们还可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既然顶级学者著作中的“联绵字”例词不支持“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那么信守派一般学者著作中有没有这类情况?如果有的话,他们的共同观点是怎么来的?没有的话,他们是怎样避免把自己不明其语素构成情况的双音词举作“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之例词的?凡是受到上述启发的读者,都有必要深入研究“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问题,因此都有机会冲破现代联绵字理论之迷雾,努力做出符合语言实际的研究。

中青年学人中也有人直截了当地承认联绵字问题研究是一大难题,并且能够大致指出联绵字问题研究难在哪里。如周一农(2012:223)说:“联绵词,也叫联绵字,对古今词汇学或语义学来说,它都是一个难题,尤其是结构,更是各种学说长期争鸣的焦点。分歧主要围绕分合问题展开,即能否分析为两个或更多个语素,实质在于其意义可否再行分解;归结到方法论上,就是分析时应采用共时还是历时标准。”这里说:联绵字“对古今词汇学或语义学来说,它都是一个难题”是比较客观的,其所谓“尤其是结构,更是各种学说长期争鸣的焦点”,虽然只是近三四十年的事情,但总可以找到一些根据。特别是其“归结到方法论上,就是分析时应采用共时还是历时标准”之说,可谓一针见血[12]。联绵字的语素判断方法问题的确是个关键。不解决语素判断方法问题,联绵字研究很难有什么起色。笔者曾对此进行专题研究,并且发表了两篇讨论性文章。一篇题为《现行联绵字语素判断方法的局限性》(2010a),考察了信守派著作中从共时出发,用朴素分析法、同型替代法、词义对照法辨认复音词语素的做法,发现采用这些方法来判断复音词语素在理论上讲不通,在实践中往往行不通,从而否定了所谓“共时标准”的一厢情愿。文章已发表几年了,现在看来无需那样长篇大论:任何“联绵字—双音词”都是历史上产生的,因此研究者不可以站在后世共时角度臆断史事。所谓语言是发展的云云,怎么发展的?怎么研究者不明其语素构成情况的合成词就是发展为“联绵字—单纯词”啦?研究者甲看到某个不特加考证一眼看不出其语素构成情况的合成词就说它发展为“联绵字—单纯词”了;研究者乙不是这样认为的,该以谁的认识为标准?怎么证明甲是而乙非?又有谁来征求过其他人的意见?还有,究竟怎样理解和把握语言发展观?信守派学者所持“语言发展观”是依据怎样的事实说的?

一篇题为《试用历史考证法判断联绵字语素》(2010b),提出用历史考证法辨认联绵字语素的观点。认为任何一个词都是历史上产生的,它们都反映了特定事物的某一特点,其结构方式凝结着造词者对它所反映的事物的认知过程,形成了特定的造词理据;任何联绵字的创造者都早离开人世了,其认知过程、造词理据已不会改变,除非其词义发生根本性转移,与本义没有任何联系了[13]。并对《汉语大词典》解释“联绵字”所举例词进行逐一考察,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合成词。它们之所以被误判,多是因为换了衣装——改变了书写形式,词典的编写者被共时论墨镜遮挡了视线[14],认不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就在现代联绵字理论的误导下跟着感觉走了。然而,人的阅历不同,知识储备有限,且各不相同,其“共时”感觉也不会一样。并且不管采取怎样的补救方法,都不会有根本性改观。大量事实证明,只要坚持用“共时标准”来判断联绵字语素,就无法让结论与语言事实相符。这样说来,其后果的严重性也就不难预测了。至于用“共时标准”判断双音词语素所得出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由于抓不住词的基础义[15],释义中则难免出现似是而非的现象(参看第六章第二节和第三节)。

有人会说,索绪尔强调共时状态,是就语言符号系统说的。语言的共时状态当然不是语言研究者的“共时”感觉。共时标准是从语言共时符号系统角度说的,同时也是就大众角度说的。但是,这个认识充其量也只是理论上的,确切地说是想象中的。不要说一种语言中的语词几乎多到无法统计,而且不断变化,即使那个“大众公认”,也只是个伪命题,实际上是无法确定的。比如,那个“大众”具体指哪些人?为什么指这些人?实际上不管让“大众”指哪些人,都没有可操作性,所以索绪尔的共时论始终停留在想象阶段。并且所谓“公认”,怎样调查才能得到?就汉语而言,进入现代语言学时期的百多年间,谁的调查研究结果可以作为“公认”的标准参照执行?主张共时论者,哪个不是凭个人感觉说话的?哪个不是以个人认识代替“公认”标准的?其实,这个错误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他们所依据的“共时标准”本来就是个无法执行的伪命题。有人说现代语言学有点儿“伪”,这正是其原因之一。换句话说,每个研究者都在无法执行的“共时标准”下各吹各的调儿,都标榜“大众”,不伪才怪呢。不错,一般情况下各家的调子多不能通行,往往被某家统一起来。但是,各家调子之不行,首先证明“共时标准”行不通;后来被某家统一起来,一定程度上是其名位的原因,也不完全是客观事实的正确反映,更不是什么“共时标准”之可行。《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联绵字”的例子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详见后面第三章第一节)。因此,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不管是索绪尔倡导的共时论,还是人们想象中的“共时标准”,归根结底都未得确证,甚至无法证明。然则将“共时标准”用于联绵字语素判断,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符合客观实际的结论。明乎此,现代联绵字理论的无根性就容易理解了。

青年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正处在知识积累阶段,辨别知识正误和理论是非的能力一般说来稍弱一点,所以多数人在大学阶段对现代联绵字观念就已习非成是,注定要加入趋从派队伍。他们想象丰富,走上研究道路后有的不免为现代联绵字理论的发展和传播做些“贡献”。例如,力主联绵字语素融合说者主要是青年人。就学术史上看,“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酝酿、提出并最先给予“证明”的人一般都是三十来岁,有的还不到30岁。后来,现代联绵字理论随着人们的想象不断发展,其间也有青年人的“发现”。如提出复辅音声母分裂而产生“联绵字”者、用切脚词证明“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者等,主要是青年人。不过,青年人的单纯及旺盛的青春活力往往让他们不满足现状。面对完全脱离汉语实际的现代联绵字理论,他们一旦发现问题,则不会像中老年人那样瞻前顾后。李运富(1991)发表《是误解不是“挪用”——兼谈古今联绵字观念上的差异》时,年仅34岁。白平反思现代联绵字理论问题的大量文字也是三四十岁写成的;李娟批评现代联绵字理论时只有二十来岁(参看第五章第一节)。积极向上、锐意进取永远是青年人的特点。如果给予正确的引导,使之能够论从材料来,论从史出,一些肯独立思考的青年人一定会反思现代联绵字理论问题的。中国语言学的健康发展依靠能够独立思考而且锐意进取的学者,特别依靠青年一代。未来是他们的。因此,为了帮助青年人顺利成长,同时也为了中国语言学的健康发展,牵动汉语学各分支学科研究的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研究亟须全面开展,而且值得下大力气坚持下去。

笔者致力于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研究已十几年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联绵字”研究本来不是那么困难,但不料竟成至难,其根本原因在联绵字理论,特别是现代联绵字理论干扰正常研究和误导实践问题严重。完全脱离汉语实际的现代联绵字理论问题弄不清楚,是非不辨,曲直不明,汉语言文字学的研究将在许多方面继续朝着科学的反面滑落。所以至此,原因之一还在于多数研究者为共时论所牵绊,而且做研究喜欢从理论观念出发,忽视了论从史出、凭靠得住的语言事实说话的基本原则[16]。这样说来,坚持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研究很可以取得一石两鸟之功:既辨明了联绵字观念之是非,解决了牵动汉语学各分支学科研究的现代联绵字理论问题,查明了它在各领域的负面影响,又在某种程度上完善了汉语学方法论,这对确保汉语学的健康发展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的确,这里面亟须研究解决的问题很多。特别是现代联绵字理论已经严重影响国内语言研究与教学的求真精神,影响亿万学子汉语词汇知识学习,阻碍万千学者提高学术水平等,都有待全面调查研究。后面第三、四、五各章的考察记录只是举例性质的,需要继续做的工作还有很多。至于现代联绵字理论对字典词典收词释义的负面影响以及它在汉语词典编纂领域的其他危害,也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后面第六章各节记录了这方面的考察结果。特别是第六章第二、三节,还考察讨论了“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误导字典错释“联绵字/词”的一些典型事例,更可看到本课题研究的重要和紧迫。另外,现代联绵字理论还严重影响着汉语言文字研究的古今贯通,因为它既在论证过程中混淆了汉语言文字学研究的古今之别,又在执行中影响了从事汉语言文字研究的信守派学者正确汲取古人学术营养。信守派学者著作中经常错误地理解古人观点是其证[17]。这也亟须有志者投身研究。

从上面的叙述看,不解决联绵字理论及实践问题,汉语言文字研究与教学的某些方面就不可能出现正常局面,词典编纂受现代联绵字理论误导而出现的问题不仅会继续存在,而且还可能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这些都影响汉语言文字学研究为社会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

附录一 释“联绵字/词”

摘要 古今对“联绵字”的解释很不相同。特别是那些说“联绵字”(或“联绵词”)指双音节单纯词者,其例词多是合成词。事实证明:纷乱的解释源于联绵字观念的严重分歧,其中脱离汉语实际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误导是根本原因。

关键词 联绵字 联绵词 义项 双音词

一 问题的提出

笔者曾经逐一考察遵循“联绵字/词—双音单纯词”说解释“联绵字/词”的《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语言学名词》等词典中列举的“联绵字/词”,发现它们都不是“由两个音节联缀而成的单纯词”[18],于是怀疑现行部分词典对“联绵字/词”的解释,并在文章中报道了考察情况(参看沈怀兴2007a,2010,2014a)。于是香港中国语文学会主席姚德怀先生提出一个问题:“假如由你来编词典或‘语言学名词’中的‘联绵字/词’,你会如何释义呢?是否会有义项①、义项②、义项③,……?”作为长者,姚先生一直很关心我的学习和研究,这个问题由于存在两难的情况很不容易回答,但却又回避不得。

一方面,“联绵字/词”不是普通名词,而是词汇学、语义学、训诂学、词典学等汉语学各分支学科中常用的一个重要术语。不解决它的问题,汉语学各分支学科的相关问题都无法正确研究解决。因此,姚先生所见至关重要,回避不得。但另一方面,近三十年来主流学者对“联绵字/词”的认识不符合汉语实际。具体点说,他们用“联绵字/词”指称由一种特殊的构词法构成的双音节单纯词,而汉语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双音词,他们所举的“联绵字/词”也多是合成词(参看白平2002:172—208;沈怀兴2007a,2009a,2010,2014a、b),即使有单纯词也不超出拟声词、叹词、音译词。但是,他们却顺着“汉语的双音词有一种特殊的构词法”之说(参看王力1958:45),把自己不明其语素构成情况的双音词说成“联绵字/词—双音单纯词”。仅仅是个人专著的话,个别人这么做不会产生多大影响,自然可以不管它。但是,如果是编词典解释“联绵字/词”,能否抄下主流学者的错误观点而助其流传?然而,编词典释词不反映主流观点行吗?词典释词的基本原则是通释语义,是反映主流观点,任何人编词典解释“联绵字/词”,照常理说也不能不遵守这既定的规矩,也不能撇开正在流行的“联绵字/词—双音单纯词”说。因而一种两难的情况是,当前编词典解释“联绵字/词”而反映主流认识是助谬误流传,不反映主流认识是违背了通释语义的原则。这该怎样做才好呢?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即先把学术史上对“联绵字/词”较有代表性的各种解释抄下来,必要的时候仿效《辞通》加按语的方法,对有关事实做点说明。这样做,既不违背词典通释语义的原则,客观地介绍各历史时期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又可略辨是非,以便读者更好地了解问题出在哪里。

二 “联绵字”释义分歧严重

总的说来,传统语文学家与现代语言学主流学者对“联绵字”的解释截然不同。20世纪30年代以前没有人将“联绵字”释曰“指双音节的单纯词”(参看沈怀兴2007a、b、c,2012)。而且,即使近七八十年间的“联绵字”释义,也颇多分歧。下面来看一些较有代表性的观点。

联绵字:①指字形因俗写破坏了原有规范的双音词。这一含义是宋代张有《复古编》创术语“联绵字”时所赋予的,元代曹本《续复古编》的“联绵字”继承了这种用法。②指复音词。详见王国维《联绵字谱》。③指双音词。详见符定一《联绵字典》。按近三十年以来,符定一《联绵字典》的收词常遭信守派学者批评,其实是批评者连其诸叙及字典凡例也没有看,只是戴着现代联绵字观念的深度墨镜盲目指责符定一《联绵字典》,什么“名实不符”“体例芜杂”“重蹈符定一覆辙”等,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④字之联缀成义者曰联绵字。约可分为数种:一、双声之字,如踊跃、伊威、鸳鸯等是;二、叠韵之字,如童蒙、纵送、汹涌等是;三、非双声叠韵之字,如鹦鹉、郁陶、淹留等是(见旧《辞海》“联绵字”条)。按这个定义在当代信守派学者看来可能是指双音单纯词。但是这里说“字之联缀成义”,而没有说几个字,也没有说“两个音节联缀成义”,而且其例词主要是合成词,特别其踊跃、童蒙、汹涌、淹留等,略有点古汉语功底的人都会看出它们是合成词,所以其“联绵字”定义只能指复音词[19],而不指双音单纯词。⑤指衍声复词,一种由衍声而来的双音单纯词。详见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第一章第5节。按这个观点影响较大。但是,它是由误解王国维“联绵字合二字而成一语,其实犹一字也”而来,而且其书中列举的50个例词均不支持其观点(参看沈怀兴2007a)。⑥指由一种特殊的构词法构成的双音单纯词。详见王力《汉语史稿》(1958:45)。按这个观点影响很大。但是,A.汉语里并不存在“特殊的构词法”;B.其例词中一个用特殊的构词法构成的也没有(参看白平2002:172—208;沈怀兴2013:87—100);C.《王力古汉语字典》收“联绵字”没有再坚持这个观点。⑦汉语最早的构词方式之一。由两个音节联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单纯词。也称“连语”“语”“联语”“骈词”“连绵字”“二文一命”。详见《古汉语知识辞典》“联绵字”条。按这个解释反映了主流观点,但却与事实不符(参看沈怀兴2007c,2009b)。⑧旧时指双音节的单纯词。详见《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以前的各版“联绵字”条。按其例词全部是合成词,无一支持其观点(参看沈怀兴2010)。⑨旧称由两个音节联缀而成的单纯词。见《汉语大词典》“联绵字”条。按观点明确,但例词全部抄自《现代汉语词典》,因为都是合成词,所以均不当其说(参看沈怀兴2010)。《四角号码新词典》《中国语言学大辞典》等解释“联绵字”也都持这种观点,但也都没有举出当其说的例词。⑩由两个音节联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词。详见新《辞海》“联绵字”条。按其所举例词主要是合成词,其次是拟声词。《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解释“联绵字”基本同此,但例词中还有个切脚语,也不是用特殊的构词法构成的。(11)其组成部分不能拆开来讲的双音词。详见《王力古汉语字典序》。按《王力古汉语字典》中收了1526个“联绵字”,主要是复合词,其次是拟声词、叹词、音译词、重叠词,而没有用其所谓一种特殊的构词法创造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12)二字连成的同义复词。见《大辞典》“联绵字”条。按这是继承了清代王念孙“连语者,上下同义,不可分训”之说,其“联绵字”只指部分联合式合成词,因而与⑤至⑨的解释完全不同,与①至④以及⑩(11)的解释也有很大的差别。

上面①至④是传统语文学家笔下“联绵字”的含义。虽然不尽相同,但其所指都在复音词范围之内,没有哪个是指双音节单纯词的。⑤至⑨都是近七十多年间信守现代联绵字理论者的解释。它们都说“联绵字”指双音节单纯词,但是例词都不支持其观点(参看白平2002:172—208;沈怀兴2007a,2009a,2010)。

上面⑩(11)两种解释分别是在1979年和1985年做出的,与①至④四种解释的相同之处是,都在强调词义的整体性。但是与⑤至⑨五种解释差别较大:一是⑩(11)的“联绵字”例词多是复合词,⑤至⑨五种解释中的例词虽然同样合成词居多(参看沈怀兴2007a,2009a,2010),但它们都明确说“联绵字”指双音节单纯词。二是⑩(11)的“联绵字”中都包括拟声词,特别是(11)的“联绵字”中还包括叹词、重叠词、音译词,⑦⑧⑨的“联绵字”例词中都不包括这几类词。更重要的是,⑥和(11)两种解释出自最有影响的同一学者之手,⑥力主“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而且影响极大,(11)只隔了27年,却没有再完全坚持⑥的观点,而是把复合词、拟声词、叹词、音译词和重叠词都算作“联绵字”收进了字典,这一变化不是“联绵字”解释者的个人问题,它令人怀疑盛行已久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是否靠得住。

从上面的考察及比较的情况看,“联绵字”之纷乱的解释源于联绵字观念的严重分歧。其中,脱离汉语实际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误导是根本原因。现在试回答姚德怀先生提出的问题:术语“联绵字”只有两个义项:①指双音词。②旧时也指复音词,包括双音词和部分多音节词。至于那些说“联绵字”指双音节单纯词者,由于他们都没有举出当其说的例词,均义例不合,只能说明他们脱离了汉语实际。

三 “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说的由来及实质

“联绵词”这个术语最早见于沈兼士(1941)《联绵词音变略例》一文[20]。但该文在研究“异音复词”音变情况,始终没有区别单纯词、合成词的表述;文中依王国维《联绵字谱》中的联绵字分类方式给其所谓联绵词分类,也没有分辨单纯词及合成词的意识。因此,文中“联绵词”只指某些双音词,而且主要是合成词,如“蹀”“剅”“屡空”等无疑都是合成词,肯定不是单纯词。“联绵词”用来指双音节单纯词首先见诸一部使用范围广泛的统编《现代汉语》,其说抄自《现代汉语词典》之释“联绵字”,只是将《现代汉语词典》的“联绵字”改称“联绵词”;见诸词典释义则是近十来年的事,并且也只是机械地改信守派“联绵字”为“联绵词”,同样没有举出当其说的例词,没有同时也无法弥补“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无根性之失。现在将较有代表性的几家解释列于下。

联绵词:①指双音节单纯词。其中有双声的,有叠韵的,有非双声叠韵的。详见黄廖本《现代汉语》(1979)第206页。按该教材出版以来曾经四次修订、五次增订,始终坚持“联绵词:指双音节单纯词”之说。它的总发行量已超过数百万套,是国内使用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统编教材。三十多年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改从“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说,从事现代汉语研究者多从“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说,均与该教材的普及有密切关系。但是,该教材的联绵字观念实际上抄自《现代汉语词典》之释“联绵字”,只是率先改“联绵字”为“联绵词”而已。因此,它也很难举出当其说的例词。②词汇学术语。也叫“联绵字”、“连绵词”、“连绵字”、“连语”、“语”、“连字”、“骈字”、“骈语”、“二文一命”等。除叠音词、象声词和叹词以外的汉语固有的双音节的单纯词。见《古汉语知识宝典》“联绵词”条。按也是观点明确而例证无力(参看沈怀兴2013:224—230)。③由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不能拆开的单纯词。例如“犹豫”“徘徊”。见《语言学名词》“05.194联绵词”。④又称“联绵字”“语”。由两个音节连缀成义而且上下字具有一定声音关系的单纯词。根据上下两字的声音关系不同,可分为双声联绵词(例如“淋漓”“仿佛”)、叠韵联绵词(例如“徘徊”“逍遥”)、双声叠韵联绵词(例如“缤纷”“辗转”)、非双声叠韵联绵词(例如“犹豫”“扶摇”)。见《语言学名词》“10.058联绵词”。按上录“联绵词”的③④两种解释均出自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的《语言学名词》,但同一部书对“联绵词”的解释前后不一,而且例词均不支持其观点(详见沈怀兴2014a)。⑤指双音节的单纯词。包括:a)双声的,如“仿佛、伶俐”;b)叠韵的,如“阑干、逍遥”;c)非双声非叠韵的,如“妯娌、玛瑙”。旧也叫联绵字。见《现代汉语词典》2012年第6版“联绵词”条。按这个解释与该词典前面各版解释“联绵字”最大的区别就是把词目“联绵字”换成了“联绵词”,同时不再说“旧时指”[21],其他一仍其旧,连六个例词也没有变,所以仍然不当其说(参看沈怀兴2010)。

上录“联绵词”的五种解释都是近三十多年间出现的。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同样说“联绵词”指双音节单纯词,同样没有举出当其说的例词。很明显,它们只是机械地把流行已久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改为“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说而已[22],所以它们也都不是汉语实际的客观反映。

顺便交代一下,尽管三十多年来从事现代汉语研究者中越来越多的人从“联绵词—双音单纯词”之说,但是至今没有统一。即使现代汉语研究者,从“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者也不是少数。如同样是发行量较大的“现代汉语”统编教材,胡裕树主编的《现代汉语》直到1981年出第3版,还没有“联绵字/词”字样,直到1987年才接受开始流行不久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只是在括号里加了“也叫联绵词”五个字,并且向后一直到1996年出第5版都没有变化。另外,张志公主编的《现代汉语》,发行量逾百万套,也只称“联绵字”,而不称“联绵词”。这些都说明近三十多年间越来越通行的“联绵词—双音单纯词”说不过机械地改“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而来,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概念游戏而已。至于张静主编的《现代汉语》,同样是统编教材,但它讲词汇既不提“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更不提“联绵词—双音单纯词”,也许不能只怪它跟不上学术的发展吧。

四 余言

从上面的考察描述中已经不难看出,“联绵字/词”的解释分歧严重,根本原因在于脱离汉语实际的理论观念误导了人们对部分双音词的认识。换个角度看,这些纷乱的解释集中在近七十多年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现代联绵字理论的产生、发展及变化情况,同时也反映出现代联绵字理论脱离汉语实际的本质特点。这里面需要交代的东西不少,只是拙作《联绵字理论问题研究》一书重点考察讨论了现代联绵字理论错在哪里,即将出版的《现代联绵字理论负面影响研究》中还有相关的考察讨论,不再重复。

参考文献

1.白平:《汉语史研究新论》,书海出版社2002年版。

2.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大辞典》,(台北)三民书局1985年版。

3.符定一:《联绵字典》,商务印书馆1943年版。

4.胡裕树主编:《现代汉语》,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3版)、1987年(第4版)、1996年(第5版)。

5.黄伯荣等主编:《现代汉语》(前五版),甘肃人民出版社1979—1988年版;(后五版)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2007年版。

6.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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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沈怀兴:a)《现代联绵字观念的来历》,《中国语研究》2007年第49期。

10.沈怀兴:b)《中国现代语言学早期的联绵字观念》,《语文建设通讯》2007年第88期。

11.沈怀兴:c)《“联绵字”与语文学史上的相关名词》,《古汉语研究》2007年第3期。

12.沈怀兴:《“联绵词不可分训说”辨疑》,《汉字文化》2008年第5期。

13.沈怀兴:a)《王力先生联绵字观念的变化及其影响》,《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9年第4期。

14.沈怀兴:b)《从王筠连语说看现代联绵字理论》,《汉语史学报》2009年第8辑。

15.沈怀兴:《试用历史考证法判断联绵字语素》,《语言教学与研究》2010年第5期。

16.沈怀兴:《古今联绵字观念截然不同的原因》,《汉字文化》2012年第5期。

17.沈怀兴:《联绵字理论问题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18.沈怀兴:a)《〈语言学名词〉解释“联绵词”问题》,《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4年第3期。

19.沈怀兴:b)《〈汉语大字典〉(第2版)误释双音词举例》,《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14年第12期。

20.沈兼士:《联绵词音变略例》(1941年12月在辅仁大学语文学会上的演讲),收入《辅仁大学语文学会讲演集》,又收入《沈兼士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21.舒新城等主编:《辞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

22.王力:《汉语史稿》,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

23.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年版。

24.杨剑桥:《实用古汉语知识宝典》,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25.语言学名词审定委员会:《语言学名词》,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26.张静主编:《现代汉语》,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

27.张有:《复古编》(四部丛刊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28.张志公主编:《现代汉语》,人民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

29.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3—6版),商务印书馆1996、2002、2005、2012年版。

【附记】本文在浙黔语言学论坛报告后,引起与会代表的一些反响,信守现代联绵字理论的鲁国尧先生也给予了肯定。鲁先生,真学者也。他的肯定是间接传到笔者之耳的,这让笔者于敬佩鲁先生为学术负责的精神以外,更加相信盛行已久的现代联绵字理论迟早会退出历史舞台,甚至用不了原来估计的二十年。


[1] 要正确地研究“联绵字”,多数情况下离不开破通假,求本字(包括正讹俗等),探语源。现代联绵字理论流行阻碍了上述研究,自然不利于文字学研究及音韵学研究的全面发展。有些“联绵字”由隐喻造词或换喻造词而来,现代联绵字理论盛行影响了其生成机制的探讨,自然不利于汉语修辞学研究的深入。

[2] 不曾读笔者近十多年发表的文章者,读这一章也许不容易理解这话。特别偏执现代联绵字理论者看到这话,更难接受。但请不要急,看完本书之后再急也不迟。在这里,笔者只能照事实说话,没法子的。

[3] 其他将多音节词作联绵字看的还有王树枬、夏丏尊等,后面还将提到。

[4] 求真不仅是思想上的,而且必须花大力气。这首先需有扎实的语言文字功底、文献学功夫、资料占有能力、专业理论水平、独立思考的意识、辨伪水平和科学的研究方法等。毋庸讳言,现代语言学著作中所以那么多精雕细刻的“四不像”,脱离汉语实际的现代联绵字理论所以长期盛行,主要是因为我们上述能力不是很过硬。笔者知道此注犯了多数人的忌讳,但事实如此,不敢讳言。

[5] 传统语文学家研究古代文献中的语文现象,其意主要在读懂文献。他们用的是小学家的路数,主要是因声求义的路子,辨通假求本字的路子,比较文献、分辨正误的路子,探赜索隐、从流溯源或由源辨流的路子。现代语言学家对这些路子多较陌生。有人已经意识到传统语文学家工作的重要意义,有意仿效,却不敢直呼“传统语文学”,而称“传统语言学”。纯正的现代语言学家研究“联绵字”总是在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方法指导下对双音词进行语素分析,通常谓之语言本体研究。具体研究中曾先后用过朴素分析法、同型替换法和词义对照法,总的说来都是共时研究的方法。古今人研究联绵字多看到了语音联系。所不同的是古人讲音,有的出于因声求义,如方以智之“语者,双声相转而语也”,讲的是文献中复音词不同变体之对应字的语音联系。有的则是为联绵字分门别类,以音贯之,如王国维《联绵字谱》中把所收2718条联绵字(复音词)分为双声之部、叠韵之部、非双声叠韵之字三类。现代主流学者看到“联绵字”的语音联系,则认为古代有一种联缀两个双声或叠韵音节构成单纯词的方法,以音贯之的“联绵字”分类只是强贴了些似是而非的标签。古今人研究联绵字都看到了它的表义特点,都认为联绵字不可分训。但古人研究语文理解及应用问题,目的是帮助人们正确理解文献内容,他们的“不可分训”是立足复音词词义的整体性说的;现代主流学者是以“不可分训”证明“联绵字”是单纯词,归根结底没有走出循环论证的迷途。

[6] 说引古人话语证明自己的观点,主要指创“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信守派先行者说的;说引古人话语证明自己的信仰,主要指信守派中的趋从派说的。下同。

[7] 趋从派学者没有考察“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来历,而迷信现代联绵字理论,能做的只有去古人著作中为其信仰搜寻证据,但大多没有读懂古人话语,因而不经意间给联绵字研究添了乱,尽管至今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种现象,后面第三、四、五、六章多有例析,可参看。

[8] 并且可以断言:只要戴着现代联绵字理论的墨镜,将永远看不清“连绵词/联绵字”是什么,因为汉语里根本不存在一种特殊的构词法构成的“联绵字—双音单纯词”。本书的全部研究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9] 有人可能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另外一些双音词判作“联绵字/词”?答案因人而异,但主要是他们每个人语文功底不同和对现代联绵字理论理解不同以及对“联绵字/词”范围之认识不同。这在后面各章节考辨“联绵字/词”过程中随时可以看到,暂不展开。

[10] 这是个大课题,此前不少人讲它,都是从所谓语言本体角度说的,大致可分语音简化说、语言内部矛盾说和词义准确说三派。沈怀兴《联绵字理论问题研究》第八章有初步探讨,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考察讨论。

[11] 多数信守派学者习惯从理论观念出发写文章,一般不表现出任何困惑情绪。受现代联绵字理论束缚而表现出困惑情绪者多是较优秀的学者。未经困惑而直接批评现代联绵字理论的先知先觉也许没有。这是因为不仅信守派千军万马,久居主流,而且现代联绵字理论内容庞杂,涉及面广,在一般人眼里很像科学的样子。

[12] 遗憾的是,作者未能挣脱共时论的羁绊,开出的药方是:“我们认为,对该问题(按:指联绵字语素分析判断问题)不可一味强调历史主义,墨守古注或定论,因为语言在不断发展变化。我们确定现代汉语语素时,应以当今的现实语料和语境为据,凭表达实例决定分合,该分则分,当合则合。”(周一农2012:225)这里说判断复音词语素“不可一味强调历史主义”也颇有代表性。但是如果查一查《中国大百科全书》之类书中是怎样解释“历史主义”的,就会知道这样说这样做不是科学的态度,因为《大百科》对“历史主义”的解释是客观地总结了世界近代史上从黑格尔到马克思乃至今日所代表的人类认识的精华和升华。不过,这也不可对信守派学者求全责备。第一,历史主义在中国现代语言学中没有应有的地位。处于这样的语境,一般学者独立思考的能力还有待于提升,所以很难走出现代语言学的误区(这将于另书考察论述)。第二,直到今天,现代语言学的“神髓”还是共时论,有异议者可能会被打入“异类”,一般人也许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三,坚持历史主义研究联绵字需要有深厚的汉语言文字学功力,当前从事汉语研究者大多缺乏这方面的功夫。第四,本来并不太复杂的联绵字研究被现代联绵字理论一搅和,已经成了汉语研究之至难,大家都有责任和义务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难题,一时处方不当是难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13] 如果新词义与本义没有联系了,进行其语素分析判断则须从它词义转移之时进行考察分析。因为词义转移也是历史上发生的,也凝结着使词义转移者对新义所反映的事物的认知过程、造词理据。并且,词义转移不会将合成词变成单纯词,更与信守派先行者所谓特殊的构词法无关。

[14] 有人问:《汉语大词典》是一部历时词典,怎么也被共时论墨镜遮挡了视线?其实,按照词义的历时变化解释词义,是个原则问题;这个原则能否贯彻到底,是个能力问题。所谓能力,包括专业功夫和理论水平两个方面。例如,看《汉语大词典》给“联绵字”所下的定义:“由两个音节联缀而成的单纯词。”是坚持了历时原则。但是,怎样证明这个定义呢?就是个理论水平和专业功夫问题了。不讳地说,它就是由于这两个方面的能力缺了点儿,以致观点明确而例证无力(参看沈怀兴2010b)。有人会说:它这个定义是“学界共识”,例词是抄《现代汉语词典》的;大家都这么说,它要遵循通释语义的原则,又有什么办法呢?然而,如果其理论水平足以看破“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的本质,是否还会这样照“学界共识”给“联绵字”下定义?如果其专业功夫和理论水平都过硬,会不会照抄《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联绵字”的5个例词?再说,它为什么没抄“妯娌”一词?所以,原则是原则,能力是能力。至于“学界共识”,实在不能再迷信了。其实大多数的“学界共识”还需要实证,因为现代语言学领域里三人成虎的“学界共识”太多了。

[15] “基础义”是本书中一个比较常用的重要术语,主要指参加造词的各构成成分的本义。如“基础”的“基”,《说文·土部》释曰“墙始也”,就是墙脚、墙根。础,《说文新附·石部》释曰“踬也”,就是柱下石墩。《淮南子·说林训》:“山云蒸,柱础润。”高诱注:“础,柱下石踬也。”然则“基础”的基础义就是墙根、柱下石墩。古汉语中,复音词的本义一般与其基础义相近。如郦道元《水经注·渠》:“今碑之左右,遗墉尚存,基础犹在。”句中“基础”用的就是其本义,指(城墙)根脚。可以通过换喻用法泛指建筑物的根脚,便是“基础”的基本义了。再向后,通过隐喻手法的使用还可以指事物发展的根本或起点,现代汉语里常用此义。上面以“基础”词义产生及发展变化为例,说明抓住词的基础义,其本义、基本义、引申义之间的发展轨迹都清清楚楚了。此前研究词义者大多忽视了词的基础义,结果遇上某些“联绵字”,则释义像猜谜。有时,基础义指复音词的字面含义。如“小步快走(以表谦恭)”就是“孅趋”的基础义(参看第六章第二节)。

[16] 由于受共时论影响,有人不一定认可论从史出的原则,但或许没有人说自己的研究不是凭靠得住的语言事实说话。不过,事实证明,从事语言研究只要不是坚持论从史出,其结论往往靠不住。比如不少人撰文讨论晋方言中的“分音词”,由于只从共时角度一味儿猜谜,结果一种事实多种结论,而且均非确证。白平(2002:92—102)追根究底,否定了种种臆说,其研究含金量之大就不是那些猜谜的成果可比。这样的例子很多。极端者是从事现代汉语规范化研究的学者,其成果最能反映共时研究的特点。如一家《现代汉语》统编教材批评生造词,前六版共批评了10个“生造词”,均不出历史词、方言词和通用词(参看沈怀兴1992),错误率占100%。并且,该教材后来各版所批生造词仍然是这种情况。这个例子很能让人看到共时研究的基本特点。

[17] 请注意:这里批评的是错误地理解古人观点,是误引古人观点附和“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及其附庸理论,并不反对正确地引用古人观点。如果古代文献中确有支持“联绵字—双音单纯词”说及其附庸理论的论述,引证越多越好。有人发现本书稿中许多地方批评信守派学者错引古人观点,则批评“本书稿中引用古人观点也不少”。鉴于此,如果本书所引古人观点不能证明本书观点,或者本书对古人观点理解也是错误的,或者本书批评信守派学者误引古人观点者批评错了,欢迎批评指正。

[18] 那些被误判为“联绵字/词—双音单纯词”者,不是用了通假字或讹字夺正,就是由隐喻造词或换喻造词而来,再不然就是产生了隐喻义或换喻义。研究者不求本字或缺乏造词法及语用学等方面的知识,一看它们不能拆开讲,就在“汉语的双音词有一种特殊的构词法”之类观点的误导下判它们为“联绵字/词—双音单纯词”了。

[19] 说旧《辞海》的“联绵字”指复音词,一是因为它只说“字之联缀成义者”,没有说“二字……”;二是因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学者如王国维、夏丏尊、王树枬等说的“联绵字”都包括部分多音节词。

[20] 魏建功《古音系研究》中多用“连绵字”,但第四章第二节中两用“连绵词”。不过,魏氏对术语“连绵字/词”没有做明确界定,用的较随意,读者也弄不清它们在魏氏书中的确指,但可以肯定它们与沈兼士的“联绵词”不是同一概念,所以这里说“联绵词”最早见于沈兼士的文章。

[21] 不再说“旧时指”是对的,因为旧时的确没有人用“联绵词”指双音节的单纯词。但是,它说“联绵词”“旧也叫联绵字”,只是对错误观点的沿袭,并没有靠得住的依据。

[22] 这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表现最为明显。它从试印本到试用本再到第1—5版,都立“联绵字”为正条,都说“联绵字”旧指双音节的单纯词;到2012年出第6版,改立“联绵词”为正条,不仅释义同前几版的“联绵字”,而且连6个例词也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