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意涵:明代人物画研究三题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节 明前期宫廷绘画与商喜的《关羽擒将图》

明代绘画风格多样,画派林立,其发展具有较鲜明的阶段性。纵观整个明代绘画的演变,“既与延续晋唐宋元艺术传统的自律性发展有关,更和明朝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变化密切关联”。[11]从时间上看,明代绘画的变迁基本上呈现出前、中、后三个时期,与明王朝由盛至衰的三个历史阶段大致相对应。[12]明前期洪武至弘治年间(1368—1505)是宫廷绘画与院体振兴的阶段;中期约正德至嘉靖年间(1506—1566),绘画的重心出现在经济繁荣人文荟萃的苏州地区,“吴门画派”取代前期的院体与浙派主盟画坛;约隆庆至崇祯年间(1567—1644)可视为明绘画发展的晚期阶段,此时的社会矛盾极为尖锐,政局变化无常,思想文化界亦呈现出复杂和变异的状况,[13]美术领域出现一些个性鲜明、风格独创的艺术家,如徐渭、陈洪绶等。

在明代前期的画坛,以“元四家”为代表的萧散闲逸的情趣和枯寂幽淡的作风并不符合明初统治者的审美标准与要求。于是,宫廷绘画便一改前代画风,为满足皇室的需求而创作出许多政治寓意性更强的绘画。比较而言,宣宗朝(1426—1435)可谓明初政治气氛较开明的时期,明代宫廷绘画也以此时期最为兴盛。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本人即善画,传世作品有《武侯高卧图》(图9)、《莲蒲松阴图》等,趣味典雅沉静。朱瞻基在位期间,画院中有谢环、倪端、商喜和戴进等人,可谓名家云集。[14]在宫廷绘画中,人物题材以其能够更直接和鲜明地服务政治需要、发挥宣教功能而带有更强烈的“御用美术”性质。明代宫廷人物画大致可分为借古喻今的历史故事画,写实和变异的帝王肖像画,以及折射宫廷生活的帝王行乐图等。[15]其中,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人物画主要借助表现古代有影响力的人物来为政治服务,以示鉴训。明前期院画风格在承继前代传统的基础上体现着自身的特点,在众多宫廷画家中,商喜的历史题材人物画颇具特色,可称得上有明一代宫廷人物画的优秀代表。

商喜,字惟吉,濮阳(今河南濮阳)人,一作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代不详,宣德年间被征入画院并授锦衣卫指挥之职,是著名的宫廷画家。商喜擅人物、山水、花鸟等多种题材,传世作品有《关羽擒将图》(图1—1)、《岁朝图》、《遐龄永喜图》等。其画法在继承前代院画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又有工整谨严、气势宏阔、敷色鲜丽、缤纷繁复的个人特色。商喜画人物表现入微、生动传神,其《关羽擒将图》就是一幅杰出的历史人物画作品。该画高200厘米,宽237厘米,绢本设色,为卷轴画巨幅。[16]作品描绘的是三国蜀将关羽审讯被擒敌将的情景,表彰了关羽这位勇武忠义的将臣。画面上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笔墨色彩精工富丽,故事情节扣人心弦,其视觉效果之强烈突出,堪称明代院画杰作。

img

图1—1 明 商喜《关羽擒将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从《关羽擒将图》的情节内容来看,其人物、场景均能与《三国演义》中所述“水淹七军、活捉庞德”的故事相吻合。[17]“水淹七军”这一战役,除元曲剧目未见表现外,在《三国志》、《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中均有述及。史书和平话所载均较简略,而小说《三国演义》在第七十四回“庞令明抬榇决死战,关云长放水淹七军”一章中对此作了详细铺陈,[18]其中许多细节描写均与《关羽擒将图》的画面表现相符。[19]商喜在画中塑造的关羽形象十分成功:他伟躯长髯,赤面凤眼,身披盔甲,外罩战袍,正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高坡山石之上,以端严的神态注视敌将,现出一派浩然正气和勇武仪姿。这一造型与后世诸多关圣画像从外形到气概均极相似,可说是树立了世人心目中典型的关公形象。画中对其他人物的刻画也同样精彩地体现出各人的鲜明性格:周仓黑面虬髯,手持青龙偃月刀,双目圆睁,怒不可遏,透出草莽英雄的本色;关平白面微须,表情平和,但手持之剑正将出鞘,似欲立斩敌将以泄父帅之愤,忠孝之情可鉴;被擒的庞德,手足都被绑在木桩上,却仍强扭着身躯挣扎,怒目切齿,透出一股宁死不屈的气势;两员蜀将因庞德的挣扎不得不使劲按住他的身子,因担心其挣脱,其中一个正用力挥锤加固木桩。[20]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尤其强调形象的个性与气质,可谓以神取胜。画中塑造的关羽在体形上大于其他人物,借此凸显其主要角色的身份。作品还成功运用了艺术对比的手法:庞德愈是凶猛,愈能反衬关羽的神威,两人一静一动,充满戏剧性与现场感。应该说,这幅画在艺术上确有超乎众类的成就。

从《关羽擒将图》的艺术表现手法与风格来看,画中大斧劈皴的山石有马远、夏圭笔意,而人物刻画和色彩运用等方面又有壁画意趣,作者运用细匀劲健的铁线描和莼菜描来表现人物,显出唐宋以来壁画传统的痕迹,并非仅源自宋人。全画气势雄强、充满力感,人物魁伟高大、造型谨严,线条繁密流畅、顿挫有力,色彩红绿粉金、鲜艳夺目,这些似都带有壁画的某些特点。清代王士祯《池北偶谈》载:“京师外城西南隅圣安寺寺殿有商喜画壁”,“大西天经盦殿壁龙神及大轴文殊普贤变相,亦喜笔”。[21]可见商喜确是位壁画能手。似《关羽擒将图》这样的巨幅大轴宫廷绘画当是悬挂于堂壁殿墙的。商喜作品的最大艺术特点是善于取神,注重刻画对象的精神气质,他“画虎得勇猛之势”(清·王士祯《池北偶谈》),画狮“其气概之趫捷神骏,真有解索千里之势”(清·张庚《图画精意识》)。清代谢堃《书画所见录》评商喜的《渔家图》十二册页曰:“其醉态、睡态、坐而击枻态、小儿褰衣态、妇人照水作镜态、数人扳罾态、撒网态、取鱼态,靡不极肖。”[22]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关羽擒将图》同样达到了传神的艺术效果,全图人物及故事情节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如其分。画中衬景泉石的大斧劈皴,笔法劲挺爽利,为南宋院体山水遗规,亦十分切合整个场面的气氛(图1—2)。

img

图1—2 《关羽擒将图》山水部分

从构图的角度看,画面上的关羽形象正好处于视觉中心点。以分析“画眼”的方法,将整幅画用“井”字形线条进行分割,则四线交点附近区域都可成为潜在的视觉中心。画面上六个人物的分布错落有致,通过分析可以看到,关羽面部恰好处于左上角的画面视觉焦点处,而其余三个点上则没有完整醒目的形象,这符合“画眼”应围绕画面的主题与宾主关系进行设计的规律(图1—3a)。[23]由此亦可见,在这幅画中,关羽是作者所要着力表现的对象,画面给人的感觉正切合着作品的主题。作者还通过画面上的松树、山石、台阶以及其他次要人物的位置、大小、动态的安排,巧妙地烘托出关羽的中心地位。除此之外,作品对人物与环境的整体布局与安排亦可谓匠心独运(图1—3b),通过将画中人物的头部以曲线相连接(线条1),清晰地把握整个画面构图在视觉上的强烈张力与动感。而背景中倾斜的山势(线条2)与水岸(线条3)、松干与高岗山石的斜坡以及特别凸显的人物造型与动势的丰富组合,更加强化了一种扭动连续的气势与画面各因素之间浑然内在的互动感。这一跌宕跃动的险要构图虽营造出逼人的气势与难以名状的变动的潜能,但作品整体却仍能给人以和谐稳重的感觉,这主要归功于画面下方中部横向的石阶及关羽、周仓脚下石面所形成的水平线(线条4、6),以及周仓所持刀与背景松干形成的垂直线(线条5)的作用,是它们使全画构图在动势中又能产生平衡稳定的效果。通过画面各部位的有机组织与起承转合关系,整幅作品似乎蓄积着勃然的雄气力量,而这种视觉感受又恰好可用于形容画中主角关羽的性格特征给人的印象。可见,作品的形式与内容、主题思想与技法表达的确达到了圆融统一的境界。

img

图1—3a 《关羽擒将图》构图分析之一

img

图1—3b 《关羽擒将图》构图分析之二

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画面中色彩的运用:在灰黄色的主调中,关羽的绿色战袍所形成的不规则块面格外引人注目,加之其头部上方空旷的背景与苍秀松枝的映衬,愈发使关羽的形象鲜明整肃。除了醒目的位置与色彩,对关羽的动态处理亦是可圈可点的:只见他双手环抱右膝,左腿舒展宽放,上身微微左倾、略俯下顾,于关切所擒敌将的举动中又别有一派大丈夫轻松自在、所向披靡的神采与气度(图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