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鸦片战争至戊戌变法之间湖南社会风俗之变化
自从鸦片战争西方列强用大炮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之后,大量西方的“洋货”便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内地。这些“洋货”既包括生产资料,也包括生活资料,还包括西方的生活方式。当然,在这一时期,西方的生活资料对中国人的影响最为深刻,但是某些生产资料(如轮船、汽车)以及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也开始影响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甚至还发生过政治风波。
(一)西洋生活资料(主要是轻工业产品)的大量输入,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鸦片战争以后,由于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西方的商品大量进入中国。棉制品、棉纱、棉花等商品到1885年就超过鸦片的进口额。其他如毛织品、火柴、煤、煤油、糖、金属制品也都有一定量的进口。至于品种繁多的杂项洋货进口更是有增无减。以手帕、洋钉、毛巾三种洋货为例,自1859年开始至1894年,上海海关进口额的变化如下:手帕,1859年进口89913打,进口值68271海关两,到1894年,进口258051打,进口值118878海关两,35年内进口量增长了近3倍。洋钉,1867年进口207294千枚,进口值53671海关两,到1894年,进口2421724千枚,进口值347963海关两,27年内进口量增长了12倍。毛巾,1886年进口197998打,进口值56753海关两,到1894年进口457174打,进口值147258海关两,8年内进口量增长了2倍多。[2]
郑观应(1842—1923)说过,他所处的时代进口商品非常多,洋药、洋酒、洋烟、火腿、洋肉脯、洋糖、洋果干、洋水果、咖啡、洋布、洋绸、洋呢、洋被、洋毯、洋毡、洋毛巾、洋纽扣、洋针、洋线、洋伞、洋灯、洋纸、洋钉、洋笔、洋牙刷、洋胰(肥皂)、洋火(火柴)、洋油、洋盆、洋桶、电气灯、玻璃、镜片、钟表、寒暑表等洋货几乎“人置家备……何可悉数”[3]。
“洋”字打头的各种进口商品广受欢迎,表明人们闭塞观念有所改变,但也反映了半殖民地人民的一种“崇洋媚外”心理的形成。当时的一些守旧的官僚和士大夫,一方面对学习西方的制造技术极力排斥,另一方面则对西方的生活方式趋之若鹜。对于这一点,郭嵩焘有深刻的揭示。他在晚年致李鸿章的一封信中写道:
轮船之为便利,天下所共知也。愚劣如湘人,亦习焉而知其利。是以十年以前,阻难在士绅;十年以来,阻难专在官。凡三次呈请,涂公(宗瀛)一阻之,卞公(宝第)再阻之。前岁以中堂(李鸿章)传示蘷帅(王文韶)之意,嵩焘始一任之,闻者皆各欣然,甫一集议,集资至二万余。李黼堂(桓)以一书阻难,其言绝迂,蘷帅不谓然也。嵩焘恶其为鸮音,急避之。亦以每岁行轮不过七八月,湖路上下滩,水率深四五尺,水落则一二尺,夏秋水涨,亦或数丈,而未可常持。内湖行轮,只能以吃水四五尺为度,其势不能运货,即人数亦不能多。既有异议,良亦不乐任此。去腊以朝命,又一议及之,具呈重申前议。在事者犹据李黼堂之言为定论力持之,亦不悟行否当察看民情、地势,不能以臆断也。尝笑轮船至内湖,府、道以上,凡有行必调取轮船,独不准百姓置造,然且曰:将以顺民情也。问何以知民情?所据者独一不达时务之李黼堂。岂具呈之数十人皆非民耶?亦皆非其情耶?五十年办理洋务,在官所见如此,而谓西法可行,富强可期,殆非所敢知也。[4]
郭嵩焘这封信写于19世纪80年代末期,他所说的“十年以前,阻难在士绅”,说明在19世纪70年代士绅们的保守思想还比较普遍。当郭氏出使英国时,湖南一些士绅就曾攻击他“不能事人焉能事鬼”。但在十年之后,这些士绅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进步,郭氏在领衔呈请创办轮船公司时,有数十名士绅集资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为什么在十年之后却出现了“阻难专在官”的现象呢?郭氏信中所说的涂宗瀛和卞宝第都是当时的湖南巡抚,这些大员为什么这么保守呢?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他们与李桓一样“不达时务”,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不赞成洋务事业由民办,而郭嵩焘则是一直主张民办,反对官办。郭氏“尝笑轮船至内湖,府、道以上,凡有行必调取轮船”,则说明当时的官吏已经普遍在生活方式上追求西方的时髦,崇尚洋货,但是却不准百姓举办洋务,以与洋人争利。这种怕得罪洋人又钟爱洋货的态度,正是崇洋媚外的思想表现。
(二)学习西方礼仪引起的一场政治风波
这场风波的主体还是郭嵩焘。早在咸丰六年(1856)郭氏到上海出差与洋人接触时,就对西洋人的生活方式和注重礼仪表示好感。他在英国领事引导其参观轮船时,有“小夷目二人侍立两旁(极秀美),引绳导客。外夷示敬之礼如此”。“富领事者,免冠相见,携手一叙。”他在马路上遇到前天在利名、泰兴两洋行见过的数夷目,“与予握手相款曲。彼此言语不相通晓,一面之识而致礼如此,是又内地所不如也。”在谈到对西方人的生活方式的印象时,说“夷人所住,靡不精洁”,“其居室最华靡……坐厅陈设绝精,而四方各安巨镜,高约七八尺,金边雕镂,至奇丽也。两镜相对,其光层迭收入,照之觉门限十余重,皆一例精雅。有磁器数种,细致精妙,非中国所能为也。”在记述他在轮船上所吃的西餐时说:“设几席,置酒相款。食物四器,若蛋糕、条酥之类,皆牛油为之。酒味甘(即所谓西洋葡萄酒也),内地无其匹也。”[5]这些记载表明,郭氏第一次接触西方人,就对其生活方式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1876年,郭氏作为中国第一位派驻西方国家的公使,到了英国伦敦之后,不仅认真学习西方的政治、科技,而且认真地学习西方的礼仪。可是,他的这些做法,却被副使刘锡鸿攻击为“汉奸”。刘氏于光绪四年(1878)四月初四日向朝廷写了一份参折,列举了郭氏的十大罪状。其中有好几条就涉及学习西方礼仪的内容,原文如下:
尚左尚右为一朝制度之大者,出洋伊始,船抵新加坡,接见该处大酋。郭嵩焘竟改尚右。臣劝阻之,伊以古礼如此为答。臣谓圣人云当遵时王之制,郭嵩焘曰:我这便是时王之制。翻译随员多闻之。未审郭嵩焘所谓时王系指洋人,抑系自指。
外洋相见之礼,以尊卑为等杀,而郭嵩焘之见同舟兵丁亦必起而垂手站立。其在伦敦,虽微末商伙,亦必与握手以为恭。上年五月,在亚美理驾之巴西国王夫妇皆游于英,相遇于跳舞会,洋人皆止起立,郭嵩焘独趋至阶前,若站班然,国王仅一顾盼询问为谁,郭嵩焘又朝参其妇于正座,此妇仅端坐一点头而已。过示卑恭以求悦,不复顾念国体。
伦敦为各国会集之地,衣冠举动各从其俗,英人绝不强以相同。乃洋人多持伞,郭嵩焘则急于索伞,洋人不持扇,郭嵩焘则急于去扇;洋人听唱皆持戏单,郭嵩焘不识洋字,亦捧戏单;洋人闻可喜之词,皆以指击案,郭嵩焘不谙洋语,亦效击案;甚至中国茗饮本为洋人所最好,郭嵩焘且改用银盘银罐盛糖酪以奉客。摹形肖色,务欲穷工,不以忘本为耻。上年七月初九日与臣同观于喀墩炮台,被服洋衣,顾盼自得。
初抵伦敦,郭嵩焘即锐意学声洋语,苦于不能,乃令其小妾效之,以四出应酬,并令入戏园,首先请客以开往来之端。中国闺教如此森严,不知郭嵩焘何所图利,乃汲汲然驱之以败坯。[6]
刘锡鸿的这份参折是在他离开伦敦到德国当公使后写的。七月二十七日,朝廷解除郭嵩焘的公使职务,并命曾纪泽代之,但要郭氏待曾纪泽到职后再离职。这年十一月初一日随刘锡鸿去德国的随员刘和伯来到伦敦,将刘氏上述参折的具体内容告诉了郭嵩焘。郭嵩焘在当天的日记中对此进行了逐条驳斥。由于刘和伯是根据记忆讲述的,所以十条“罪状”的顺序不一定准确,郭氏的辩驳就不是按顺序的。
其一,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其一,汇举十余事,据以为崇效洋人。所云效洋人张伞,则我并无伞;效洋人不用扇,则伦敦终岁重棉,何以扇为也?……其一效洋人尚右,以为不遵国制。……第十款谓以妇女迎合洋人,令学洋语、听戏,指为坏乱风俗。其肆意诬蔑如此。尤奇者,姚彦嘉竭力营办一茶会,其中相识妇女,亦令侍人(指梁夫人)在楼后迎迓,伦敦新报言之;赫德夫人与金登干夫人邀看大会一次,其日男妇游者数万人,皆以一点钟起,乃定九点钟往,十一点钟归,并预备小车周行一次,巴黎新报言之。刘云生(锡鸿)并译其新报函达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而多造为诬蔑之词,谓到处酬应款曲,握手为礼。如刘云生者,亦可谓穷极天地之阴毒险贼矣。其夸张变幻,诈伪百端,则固不足论也。[7]
郭嵩焘的辩驳表明,就是在学习西方风俗方面,刘锡鸿对郭氏的攻击,有许多也是造谣或夸大。按照现代的观点来看,退一步说,即使刘氏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相反,它恰恰说明,郭嵩焘作为一个中国的传统的士大夫,并且对古代礼制有着深入研究的学者,在花甲之年出使西方,尤能如此虚心体察西方风俗,并且力图效法行之。这正好体现了郭氏的思想开明,能够平等对待西方各色人等,并且表现得不卑不亢,这在中国人中的确起了先知先觉的作用。
十二月十五日,郭嵩焘前往英国女王所在的阿斯本行宫辞行。行前,郭氏与英外相联系,拟携带梁夫人随同,英国“君主欣然允许”。郭氏一行到达行宫之后,“君主以其坐车二乘,迎于舟次。出入林木约三里许,至阿斯本宫。宫官家尔得拉尔导入一厅。世爵夫人巴尔克亦导家室入一厅。予就视之,则君主治事厅也,以闻中国妇女步履艰难,因使坐候于此。而君主以次就见,初见家室,相与慰劳,告以远方劳苦,必得少坐饮食,兼指示其三公主毕尔得立斯曰:‘此公主也。’亦相与问劳。次至予所候厅,相与鞠躬。因言:‘闻将回国,心殊歉然。未知以何日启程?’答言:‘约在半月内。’……又言:‘甚喜一见,且得接见钦差类里(夫人)。居此日久,常思一见不可得。若径归去,未免使人伤心。’答言:‘中国妇女无朝会之礼,所有盛典概不敢与,今旦夕回国,以私接见,得蒙赏准,实是感悦’”。[8]这说明,英国女王在接见过程中,对中国妇女小脚十分关照,专门安排在自己的治事厅坐等。而郭嵩焘则在接见过程中特别说明,“中国妇女无朝会之礼,所有盛典概不敢与”,从而表明了他即使受到刘锡鸿的无端攻击,仍要带头开创一种让妇女参与外事活动的新风。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是特别值得钦佩的。
(三)“洋烟”(鸦片烟)严重败坏社会风俗
如果说,在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内地的洋货中,大多数洋货对改变中国人的生活习惯起了积极作用的话,那么唯有鸦片的输入则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对中国人习俗、身体和财政都起了十分严重的破坏作用。
早在唐代乾封二年(667),就有鸦片进口的记录。《大明会典》也记载了当初亚洲藩属国给明皇室进贡鸦片的事。在开始的时候,鸦片是药用,后来有人、特别是皇帝开始吸食鸦片。万历皇帝30年不上朝,在宫中试验、服食丹药,他的丹药中就有鸦片,他给鸦片起名叫“福寿膏”。皇帝服鸦片成瘾,皇帝周围的一干人,久而久之,也沾上吸食鸦片的习气,并且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但意想不到的是,上流社会的雅事,逐渐就被附庸风雅追逐时尚的中下阶层所模仿,扩散至民间。这样,不仅严重败坏了社会风俗,影响人民身体健康,而且造成大量白银外流,严重影响国家的财政。至少在1729年,雍正皇帝就下令禁止鸦片,此后多位皇帝一直强调禁烟。19世纪,英国商人为弥补中英贸易逆差,从印度向中国走私鸦片,最终导致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鸦片贸易写进了中英两国政府间的条约,规定鸦片按进口洋药对待,征税若干。从此鸦片贸易合法化,因而鸦片进口量很大。19世纪60年代,平均每年进口5.6万箱,70年代为6.9万箱,80年代至最高点7.2万箱,占全部进口商品总值的1/3以上。[9]当时长沙就有烟馆“三千有奇”[10],如果每个烟馆以每天吸食鸦片者为10人计,即有3万人之多。可见,鸦片危害之普遍和深入。
郭嵩焘出使英法,正是19世纪70年代,鸦片贸易的数量正在不断增长的过程之中。而郭嵩焘在英国发现,一些有正义感的人民和士绅对其政府在中国进行鸦片贸易感到羞耻,成立“禁烟会”,并且主动与郭嵩焘联系,希望在中国推行禁烟运动。例如,光绪三年(1877)二月初三日日记记载:“议禁鸦片烟会堂士绅集者五十余人。夏弗斯白里为之长,手持前递公函,立而诵之。其次马克斯究尔得,条列各款,发明其意,言之更详。又其次教士里格,又条列各款诵之。”[11]正是在这些英国士绅的启发下,郭嵩焘和刘锡鸿于二月初八日向朝廷发出了《请禁止鸦片烟折》。奏折在叙述了鸦片烟在中国为害的历史及上述英国士绅“相与设为公会,广劝禁止栽种贩卖”的情况之后指出:“其地(指英国)士绅会议,犹谓烟土贻害中国,引以为咎,倡言禁止。中国人民肆行吸食,略无悔悟,其势非严督抚处分以督率州县,不能望有转旋。”[12]郭嵩焘见前折没有回音,便又于六月十日以个人名义向朝廷上了一个《续陈禁止鸦片事宜折》,提出了六条具体禁烟措施:一曰权衡人情以定限制之期,二曰严禁栽种以除蔓延之害,三曰严防讹诈以除胥吏之扰,四曰选派绅员以重稽查之责,五曰明定章程以示劝惩之义,六曰禁革烟馆以绝传染之害。此奏折送到朝廷之后,于当年八月十三日奉上谕:“郭嵩焘奏续陈禁止鸦片事宜一折,已有旨令各省将军督抚酌度办理。”[13]显然,这不过是走过场的虚应故事。
既然靠政府禁烟行不通,郭嵩焘归国后便在湖南倡议由民间自动禁烟。当时,对如何禁烟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以罗汝怀为代表,主张一切假官法行之,严禁烟馆;而郭嵩焘等人则“原知官法之无可恃,姑求一二同志者躬自董率,行之乡党宗族,以希幸闻风者之兴起。士大夫退居林下,所能行者止此,非能借资官势,严法峻刑,以侥幸所志之一申者也。”[14]光绪六年(1880)二月二十三日,禁烟公社正式成立,到会者15人。郭嵩焘首先宣称:
设立此会之旨,原重在人心风俗。苏东坡云:运数所以长修短,在风俗之厚薄,而不系乎富与贫。自鸦片烟流毒中国以来,人心风俗,日益败坏,不复可问。吾辈家居,无整齐教化之责,无赏罚之权,要须实实认定鸦片烟之为害,必不可稍有沾染。虽其蔓延及于天下,而吾辈十余人之心,必为之力障其流,以使后人知所警惕。所以每年按季一会,为平日酒食征逐,相为燕乐,未尝一有检束之功,提撕警觉之言,必于会时一发明其义,庶冀鸦片烟渐有止境,人心风俗亦可渐次归于纯实。[15]
郭嵩焘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他和长沙一些士绅创办禁烟公社,其目的主要是以挽救人心风俗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