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与“大西域”文化关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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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江流儿

“江流儿”的故事,在世界许多民族史上都有过类似的叙述。或许因为这一人类现象在某些民族史上确实发生过,也就是说出于各种原因,如要么是私生子,要么是畸形儿,要么是祭祀神祇,他们将婴幼儿放在河流上任其漂流,有的沉入水底,有的则被下流的人们救起,养活,甚至养大成人,死者被称作牺牲,活下来的被称为“江流儿”。江流儿有的默默地生活一辈子,误以为他们的养父母即其生父母,这样一来这些江流儿一般就没有什么故事可流传。但有一些江流儿则不同,出于种种因缘,或者被生父母所认领,或者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其身世也得以暴露,于是就有了各种传说和故事。

在《西游记》这部小说中,唐三藏玄奘和尚的降生与成长,就采用了“江流儿”的叙事模式。《西游记》附录《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叙述道:

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小姐醒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

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原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上引附录一回,是后来插入的章节。我们知道,《西游记》第一至七回是孙悟空的身世史和传记,从而也就表明《西游记》的主角实乃孙悟空。有人或许不以为然,认为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缘由依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是应该或需要交代唐僧的出身的。于是,在魏征屠龙、唐王游地府即取经缘由之前,便插入了玄奘和尚乃“江流儿”的身世经历,而其前身我们根据小说的叙事知道是佛祖的二弟子金蝉子,其降生的时候也与众不同,则是仙界主管人之“生”的南极星君托梦告知玄奘的生母。那么,我们不禁要问:“玄奘之出身既然如此不凡,何以遭受‘江流儿’之苦呢?”小说第十一回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瑀正空门”中,有一首诗歌专门赞叹他: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

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

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在西游故事的源流演变过程中,有一些故事或者遗失了,或者被改编,唐三藏“江流儿”的故事也是如此。金院本《唐三藏》、宋元戏文《陈光蕊江流和尚》等剧本迄今已佚,剧情不详,但从剧本题目来看,至晚在宋、金、元时期,就已经有了唐三藏“江流儿”的故事。元代杨景贤所编撰的杂剧《西游记》,其第一本就是“贼刘洪杀秀士,老和尚救江流。观音佛说因果,陈玄奘大报仇”,其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与小说《西游记》中的“附录”是基本相同的。由是知之,唐僧“江流儿”的身世,似主要出于戏曲杂剧的编纂。

张大新先生认为江流儿“其源当出于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8所载‘吴季谦改秩’中漆盒载儿浮江一节”[177]。《吴季谦改秩》记载:“吴季谦愈,初为鄂州邑尉,常获劫盗。讯之,则昔年有某郡倅者,江行遇盗,杀之。其妻有色,盗胁之曰:‘汝能从我乎?’妻曰:‘汝能从我,则我亦从汝,否则杀我。’盗问故,曰:‘我事夫若干年,今至此已矣,无可言者。仅有一儿才数月,吾欲浮之江中,幸而有育之者,庶其有遗种,吾然后从汝无悔。’盗许之,乃以黑漆团盒乘此儿,藉以文褓,且置银二片其旁,使随流去。如是十余年,一日,盗至鄂,舣舟。挟其家至某寺设供。至一僧房,庋间黑盒在焉,妻一见识之,惊绝几倒。因曰:‘吾疾作,姑小憩于此,毋挠我。’乘间密问僧:‘何从得此盒?’僧言:‘某年月得于水滨,有婴儿及白金在焉。吾收育之,为求乳食。今在此,年长矣。’呼视之,酷肖乃父。乃为僧言始末,且言:‘在某所,能为我闻之有司密捕之,可以为功受赏,吾怨亦释矣。’僧为报尉,一掩获之,遂取其子以归。季谦用事改秩。”[178]笔者认为,《吴季谦改秩》记载的这个故事,是唐三藏“江流儿”故事形成过程中的“流”,而不是“源”。

因为在中国古代,官员赴任途中被杀,其妻被霸占,官员遗留的儿子长大成人后为其父复仇雪恨,这种事并不是绝无仅有。而此类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古代小说叙事的一种“母题”,即“水贼占妻”。在中国文学史上,这类事迹不胜枚举,如《原化记》、《陈义郎》、《崔尉子》、《合汗衫》和《蔡瑞虹忍辱报仇》等。如果将此类故事作为“江流儿”之原型,似乎尚不彻底,也就是说这只是将此类故事之“流”作为其“源”。

胡万川先生认为:“如果但以与‘水’有关,而不仅限于江河水滨的话,那么中国最早的江流儿,应当就是后稷。后稷名‘弃’,已说明他曾经是弃儿。他出生后被弃‘隘巷’、‘平林’,最后被弃‘寒冰’。‘冰’当然与水有关。因为他是见诸典籍的最早的‘弃子英雄’典型,所以标准稍为放宽一些,可以将他当作这一类故事的源头。”[179]

王振星先生认为唐僧“江流儿”身世的故事是一个复杂的文学现象,并将“江流儿”的原型追溯到了中国古代的异生神话“漂流婴儿”伊尹。《吕氏春秋·本味》记载:“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君,其君令烰人善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化空桑,故命之曰伊尹。”王振星先生进而认为,小说《西游记》中唐僧的“江流儿”身世是吴承恩在古代神话、唐宋小说、宋元戏曲及民间传说的相关因素基础上潜心创造的一个文学故事,是百回本《西游记》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180]

薛克翘先生在《〈西域记〉与〈西游记〉》中认为,“江流儿的故事起源很早,古埃及有之,古印度有之。古印度的故事随佛经传入中国”,而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的记载则加剧了它的流传。《大唐西域记》卷7《吠舍厘国》记载了一个江流儿的故事:鹿女夫人生下一朵莲花,花有千叶,叶子上坐着一个小孩。鹿女夫人认为不祥,于是将他投入了恒河。这个婴儿沿江流下,被下游的一个国王救起抚养。薛克翘认为这是《西游记》中唐僧江流儿的源头,但“宋朝周密《齐东野语》卷八中的江流儿故事更接近《西游记》中的情节”[181]

以上诸种说法主要是从汉民族语言文学的历史中探源的,下面我们从少数民族对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罗摩衍那》的传播和接受的角度进行粗浅的观照。

根据季羡林先生的考证,在傣族、崩龙族和布朗族中流传着的《兰嘎西贺》其实就是《罗摩衍那》的翻版,但是罗摩故事在流传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十头王陷害婴儿婻西拉,把她和妻子一起放到竹筏上,任其漂流,竹筏被浪打翻冲到水边,妻子上岸天天骂十头王,后与猴子婚配,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就是阿努曼,长大后报了母仇”[182],这显然是一个江流儿的故事。

《罗摩衍那》在西藏地区的流传,也有江流儿的故事。达夏支瓦生了一个女儿,看相人说,这个女儿将来要消灭父亲和众罗刹,于是她被放进铜盒内,随水漂流。后来为天竺农民所得,取名为“水渠里获得之女”。水渠之女长大后,嫁给了罗摩,取名悉达。[183]这里的叙事情节与《罗摩衍那》原版本很接近,改动较少。

蒙古民族的罗摩故事,由于是从西藏通过藏族佛教传过去的,因此与西藏的罗摩故事大同小异。在Jivaka王故事中,说在魔国,有一个老妇人生了一个女儿,预言者说如果这个女子活着,那么这个国家就会覆灭。于是,他们将女孩盛入盒子中,投到了海里。盒子漂到了至阎浮提洲,被当地的一个农民拣到了,把她抚养大,嫁给了罗摩。[184]

今天新疆地区,即古时狭义意义上的西域,是世界上四大文化体系的汇流之地。按照季羡林先生的分类,世界上有四大文化体系: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它们在新疆地区碰了头,互相交流,互相影响,形成了独特的西域文化。古和阗语的残卷中有罗摩的故事,其中也有江流儿的叙事。十首王长后生了一个女儿,预言者说她会毁灭全城,于是魔王命令将她放置盒中,投入大江里,盒子顺流而下,没有沉没,一个仙人将她拣起,抚养成人,她就是悉多。[185]

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汉译佛经中并没有江流儿的故事,且具有非常明显的伦理道德教化色彩。汉译佛经的翻译者将古印度佛经中色情方面的叙事全部故意漏译,这也与中土的道德教化传统有关。古印度《罗摩衍那》的故事本是两个故事合成的,在汉译佛经中也是两个单独的故事。据季羡林先生的考证,《杂宝藏经》中的《十奢王缘》与《六度集经》合起来,“就形成一个完整的梵文《罗摩衍那》”[186]。这就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即《西游记》中的西游故事似乎是从少数民族口述文学传统这根线上流传而来的,而不是从汉译佛经而来。当然,从《西游记》的成书来看,江流儿故事是后来插入的,即为了叙说唐僧身世的经历,从而集撰而成。

其实,如前述薛克翘先生的考证,在古印度神话中就有江流儿的故事。如果说西游故事确实是从西域流传到中土的,那么毫无疑问江流儿的源头也是古印度,虽然江河湖海地区民族都不排除会有江流儿的传说故事。在古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摩诃婆罗多》中,贡蒂在少女的时候曾接待过敝衣大仙,并且侍奉过他,因而这位大仙对她很感激,就教给她一个秘密咒语。任何少女只要念诵这个咒语,就可以唤来一位天神,使自己怀孕生子。贡蒂很好奇,想知道这个咒语到底是否有效,于是就念了敝衣大仙告诉她的咒语,呼唤太阳神苏利耶,太阳神果真来了,因而她生下了一个英俊的天神般的儿子。可是,贡蒂害怕亲人们的责备,未曾出嫁就生了孩子自己也无地自容,因而偷偷地把自己所生的儿子放在一个竹篮里,然后将竹篮放到河水水面上,让这个竹篮顺流漂去。在大河的下游,恰巧这一天有一个车夫路过,他捞起这个竹篮,抱走了这个孩子,并且把他抚养成人。这个孩子就是神勇无比的迦尔纳,人们只知道他是车夫之子,却不知道他是太阳神苏利耶和雅度族公主所生的儿子。[187]

虽然薛克翘先生认为《西游记》受《大唐西域记》的影响不大[188]——这个观点大致说来是正确的,因为《西游记》主要是说唱艺术(包括俗讲、宝卷、说话、诸宫调、南戏、杂剧等)的结晶——但是,不排除《大唐西域记》对民间传说或书会才人有过影响。由上述可知,《大唐西域记》卷7《吠舍厘国》中有一个江流儿的故事,这个故事带有明显的印度色彩。到了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8中也记载了一个江流儿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就已经中土化了,与《西游记》中“附录”的故事情节颇为接近。由此看来,《西游记》中唐三藏江流儿的故事,极有可能就是从印度随着佛教东传的口述传统或经由《大唐西域记》传入中国内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