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金箍棒
杜贵晨先生在其学术论文《从“钹”之意象看〈西游记〉的作者——以〈水浒传〉、〈金瓶梅〉、〈续欢喜冤家〉之例为参照》中曾考证过小说中“铙”这个意象的含义，即揭示了铙所象征的是“女性的阴户”[189]。杜贵晨先生以其敏锐的学术眼光，发现并阐发了金铙在小说叙事中的象征意义。而《西游记》中有很多这样的意象或叙事，这一方面是因为古印度对于性事似乎比中土更为开放，以佛经来看，汉译佛经一般都将梵文本中与性事相关的描述和叙事故意地漏译或者直接不翻译；从季羡林先生撰写的《〈罗摩衍那〉在中国》中汉族与西藏、蒙古和新疆等地区的几个少数民族的译本来看，汉译《罗摩衍那》很明显地强化了它的伦理道德性，而删除了许多原文中的故事情节，其中不乏一些性事的叙述：这些都说明佛教及其故事在东土的流传被中土化了。即便如此，西游故事中依然保留了一些“色情”的言说，譬如《西游记》杂剧中的孙悟空还是好色之徒呢。《西游记》小说中也仍然保存了一些性事的意象和故事，这或许是勾栏瓦舍中“说诨经”或戏台上插科打诨所留下的痕迹？下面试从孙悟空及其武器的发展史来看其相关的寓意。
道士将唐三藏的徒弟分别解读为“心猿”、“意马”和“木母”等，也是有其道理的。道教中的一些游仙诗，其实是可以与《西游记》参照对读的。如12世纪前半期北宋石泰的《还源篇》中就充满了性象征的诗句。《还源篇》由八十一首五言绝句构成，其中一篇曰：“意马归神室，心猿守洞房。精神魂魄意，化作紫金霜。”（第十五首）中野美代子女士认为“‘神室’是鼎器的异称，在房中术中指子宫，加之洞房指女人的寝室或新婚夫妇的房间，我们就会明白心猿和意马的真实含义了。另外，马亦称‘乾马’，从纯阳卦的乾来看，此处显然是作为男性的代名词来使用的。《还源篇》第十首中还有一句‘乾马驱金户’，此处的金户一词意指子宫口，由此也可以了解到大致情况”。进而认为“在《西游记》中，常常称孙悟空为心猿，这不仅因为他是一只活泼的猴子，而且借用了宋、元时代炼丹术著作中的‘心猿意马’一词”[190]。显然，中野美代子女士认为“心猿意马”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即孙悟空即男性的阳物。
孙悟空的武器有其发展史：从金镮锡杖到生金棍、铁棒。《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写道：“法师与猴行者，近前咨告请法。天王赐得隐形帽一事，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大梵天王告诉三藏法师，如果遇到灾难，只要喊一声“天王”，他就会来救助。在“入九龙池第七”中，三藏法师与猴行者看到“波澜渺渺，白浪茫茫，千里乌江，万重黑浪；只见馗龙哮吼，火鬣毫光，喊动前来。被猴行者隐形帽化作遮天阵，钵盂盛却万里之水，金镮锡杖化作一条铁龙。无日无夜，二边相斗。被猴行者骑定馗龙，要抽背脊筋一条，与我法师结绦子”。这里的金镮锡杖就发挥了降魔的作用，它化作一条铁龙，与馗龙决斗。“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叙说道：“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硃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
从以上引文可知，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唐僧的金镮锡杖的确是起到了降魔的作用。锡杖原本是古印度佛教中的一种道具，其梵语名称为khakkhara，或者khakharaka，音译为“隙弃罗”或“吃弃罗”。锡杖的外形，杖头有金属环，中间是木头，杖脚用金属包裹，振动的时候能够发出响声。比丘行路的时候，锡杖可用于助行、驱赶毒蛇或害虫等。
在元杂剧《西游记》第三本第十一出“行者除妖”中，孙悟空自称他的兵器为“生金棍”：“[行者云]我不是别人，大唐国师三藏弟子。你放心，随我师父西天取经回来，都得正果朝元，却不好来？若不从呵，我耳朵里取出生金棍来，打得你稀烂。”
而在《西游记平话》中，据《朴通事谚解》转载了“车迟国斗圣”的故事：“一日，先生们做罗天大醮，唐僧师徒二人，正到城里智海禅寺投宿，听得道人们祭星，孙行者，师父上说知，到罗天大醮坛场上藏身，夺吃了祭星茶果，却把伯眼打了一铁棒，小先生到前面叫点灯，又打了一铁棒。”从中可知，孙行者这里的兵器是“铁棒”。
以“铁棒”来称呼“金箍棒”，似乎亦无不可，因为《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有多种称呼，如“金箍如意棒”、“金箍铁棒”、“如意棒”、“金箍棒”、“灵阳棒”、“棒”、“铁棒”、“神针”、“定海神针铁”、“九转镔铁”、“天河镇底神针”等，其中之一就有“铁棒”。
而以上诸多称呼如灵阳棒、如意金箍棒、如意棒等称谓，其实都与男性性器官有关系。如意金箍棒是孙悟空从东海龙王那儿得到的，可随人意变粗或变细、变长或变短，名为“如意金箍棒”，这与男根何其相似！孙悟空的这个宝贝被命名为“如意金箍棒”，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观点，金箍棒的心理象征意义是很显然的，它是男根的象征，是孙悟空心理能量的源泉，也是齐天大圣力比多（libido）之所在。金箍棒，作为自然本性——情欲的象征，正是靠着它，孙悟空才大闹龙宫、大闹地府和大闹天宫的，大败十万天兵天将，取经路上用它捉妖降魔的。《西游记》第五十回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老魔王用金刚镯将孙悟空的金箍棒套去，大闹天空的英雄赤手空拳无可奈何，只好翻筋斗逃了性命。孙悟空感叹“岂料如今无主杖，空拳赤脚怎兴隆”。孙悟空飞上了天宫去求救兵，葛仙翁笑他“前倨后恭”，孙悟空答道：“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没棒弄了。”（第五十一回）等他变化为麻苍蝇儿飞进老魔王的洞里，落于小妖丛里，又变做一个獾头精，看见自己的宝贝时，“喜得心痒难挝，忘记了更容变象，走上前拿了铁棒，现原身丢开解数，一路棒打将出去”（第五十一回），可见孙悟空一旦有棒，就有了神威。
在中国文学中，我们可将金箍棒溯源到金镮锡杖，然而金箍棒与印度神话以及其中的武器有无关联？如前所述，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叙述我们猜想金箍棒的原型与“降魔杵”相关。在印度神话中，因陀罗的武器金刚杵就是一“降魔杵”。杵是印度神话中经常出现的武器，但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它似乎颇为少见。
因陀罗是印度神话中的风暴之神，他右手所持的武器雷电即金刚杵（瓦杰拉）。当他出生的时候，天下大旱，原因在于恶魔沃利特罗囚禁了云牛。人类在哭诉，在献祭，可是无济于事。因陀罗从特瓦什特利那里夺过人类的献祭苏摩，他喝了一百头牛的巨量苏摩。他抢过乃父的雷杵，乘着双马战车与沃利特罗交战。因陀罗利用手中的雷电即金刚杵，掀起了猛烈的风暴，攻下了沃利特罗的九十九座城堡，又用金刚杵将恶魔打翻在地。云牛终于被解放了，天上顿时下起了倾盆大雨，人类欢呼雀跃，喜庆旱灾的解除。
古印度神话中备受崇敬的神因陀罗，手持金刚杵，与许多恶魔作过多次不疲倦的斗争，他多次征服沃利特罗，他杀死过妖蛇……因陀罗曾把金刚杵插入迪蒂的子宫，这似乎表明金刚杵即男根之象征？
与金刚杵在外形上相似的捣药杵也是男根的象征。在《西游记》中，月宫里的玉兔下凡成为妖仙，她手中的武器就是捣药杵，这象征着她要千方百计地要与唐三藏交合，采其元阳真气。捣药杵也是一根棍子的形状，捣药之动作与性交颇为相似，小说中以捣药杵作为玉兔手中的武器，显然是有很深的寓意的。西晋傅玄《拟天问》：“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写《月宫符》：“……花下月轮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捣药臼中。纸小者三寸，大者丈，致工者金碧纷纭。”玉兔的神话传说是中国古已有之，还是从古印度传来的呢？对于这个问题，第三章第五节“《西游记》中的西域动物”将详细论述，此处不赘。
笔者认为孙悟空的宝贝如意金箍棒，其外形类似于金刚杵、捣药杵、生金棍和铁棒，而其真正的原型是古印度神话中的湿婆（Siva）。古印度在六七千年前就有林伽即男性生殖器崇拜。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间，“人们往往以男性生殖器为礼拜对象，并视之为湿婆的表征”，湿婆是宇宙的创造本原，“他的表征为一硕大的男性生殖器。据说，大梵天和毗湿奴缘此物分别向上、下而行，以探寻其顶端和根部，结果徒劳而返”[191]。
湿婆，前身是印度河文明时代的生殖之神“兽主”和吠陀风暴之神鲁陀罗（见《印度神话》图25，鲁陀罗后来被手持金刚杵的因陀罗所取代），兼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呈现各种奇谲怪诞的相貌，主要有林伽相、恐怖相、温柔相、超人相、三面相、舞王相、璃伽之主相、半女之主相等变相，林伽（男根）是湿婆的最基本的象征。
韦罗尼卡·艾恩斯《印度神话》图36是湿婆林伽相。“林伽之相即男根的表现形式；它是湿婆的创造力的象征，也是一种力量的象征，按照他的信徒们的说法，这种力量使他成为最伟大的神。”这不禁使我们想到，由于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化身而成的老魔王把他的金箍棒套去了，致使心性高傲的孙悟空在玉皇大帝面前“前倨后恭”，原因是“于今没棒弄了”，从而也说明“金箍棒”的力量，孙悟空敢于大闹天宫、大闹地府，恐怕也与这根“金箍棒”不无关系吧？而降伏金箍棒的则是金刚“圈子”，这似乎又是女性性器官之象征吧？如果是，那么就顺其自然地解释金箍棒与它之间的关系了。
湿婆作为毁灭之神，也担当创造的职能，他是由吠陀时代的天神楼陀罗演变而成的。在《梵书》、《奥义书》、两大史诗及《往世书》中都有他的神话故事。据说他有极大的降魔能力，额上的第三只眼能喷出毁灭一切的神火，神火曾烧毁三座妖魔城市和企图引诱他的爱神，湿婆从而获得了“三魔城毁灭者”的美称。诸天神和阿修罗搅乳海时，他吞下能毁灭世界的毒药，颈部被烧成青黑色，从而又获得了“青颈”的称号。印度教认为“毁灭”有“再生”的含义，因而表示生殖能力的男性生殖器林伽是他创造力的象征，受到性力派和湿婆派教徒的大力崇拜。
湿婆是修炼苦行之神，他终年在喜马拉雅山上的吉婆娑山修炼苦行，通过最严格的苦行和最彻底的沉思获得最深奥的知识和最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他还是舞蹈之神，创造刚与柔两种舞蹈，被誉为舞王。他也是妖魔鬼怪的统帅，妖魔鬼怪都受制于他。他的形象经常被描绘成五个头、三只眼和四只手，手中分执三股叉、神螺、水罐和鼓等；身上穿着兽皮，浑身涂满了灰，头上有一弯新月作为装饰，头发盘成犄角形，上有恒河的象征物，传说恒河下凡时曾先落在他的头上，分七路流向大地，他的颈上缠绕着一条蛇。在人类的神话传说中，与生殖相关最多的就是蛇，亚当、夏娃受了蛇的蛊惑才吃了禁果；中国的伏羲、女娲下身就是蛇身，笔者怀疑伏羲、女娲是那伽和那吉尼的中国版本，印度神话中的那伽和那吉尼是蛇族，因此他们上身是人身，下半身是蛇（见《印度神话》图118）。湿婆的故事散见于各种文献经典之中。他的信徒尊奉其为最高的神，有地、水、火、风、空、日、月、祭祀八种化身，除毁灭之外还可以创造。佛教文献称他为大自在天，住色界之顶，为三千界之主。
一说湿婆居住在凯拉萨山（Mount Kalashi，即中国西藏阿里境内的冈仁波钦神山）。他的乘骑是大白牛南迪（Nandi）。他的妻子是雪山神女帕尔瓦蒂（Parvati），又叫乌玛（Uma，光明、美丽的意思）。湿婆的配偶起源于印度土著的母神，也像湿婆一样兼具生殖与毁灭双重性格，呈现温柔相与恐怖相等不同的相貌。帕尔瓦蒂或乌玛的形象是一位娇媚娴淑的妻子。湿婆配偶的另一种形象杜尔迦（Durza，又译作“难近母”）则是一位美艳而嗜杀的复仇女神，曾代表诸神杀死水牛怪魔希沙。从杜尔迦头上生出来的迦梨（Kali，黑女神），更是面目狰狞，酷爱血祭，纯属恐怖的死神，因为她是杜尔迦愤怒的化身。湿婆的两个儿子是塞犍陀和群山。前者是天兵天将的统帅，后者是侍候湿婆的诸小神之首领。
自公元六七世纪以来，湿婆派分成各具独特圣典及神学的若干支派，其中较重要的一派就是“性力派”，这可能是对湿婆教最原始的教义的继承。
在印度宗教中，恒河非常神圣，关于它的来源，与性力崇拜有关。传说当年湿婆大神与女神乌玛性交，长达百年，宇宙为之震动，众神都恐慌无比，于是就祈求湿婆大神赶紧射精，可是湿婆一泄而不可收，其精液流了一百年，让天界都无法承载，于是毗湿奴将湿婆喷涌而出的精液安置在大地上，于是就形成了恒河。
印度的性文化是很发达的，这也体现在其神话传说之中，湿婆、金刚杵、降魔杵、捣药杵等对金箍棒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这些影响与中土说唱文学中的枪棒系列故事相结合，于是在《西游记》中就生成了金箍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