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叙事形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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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为整个时代画像

巴尔扎克为19世纪的法国画像,笑笑生为16世纪的中国画像。笑笑生和巴尔扎克共同的特点是让其所刻画的人物活动在时代的大舞台上,人物和时代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时代是人物生存的土壤,而人物反映出时代的风貌。

《金瓶梅》描绘了一个广阔的时代画面。孙述宇在《金瓶梅的艺术》中说:“《金瓶梅》画面之广阔,要《战争与和平》才比得上。”[11]这无疑是对《金瓶梅》的高度赞美。在此,本书将通过笑笑生和巴尔扎克的比较,看《金瓶梅》为晚明这个时代画像所达到的高度和广度。

巴尔扎克要做时代的书记员,他的《人间喜剧》人物达三千多人,正如波兰文论家勃兰兑斯所说:“为法国社会所有不同阶级,因而也间接地为他的时代,给世界提供一幅全面的心理解剖图。”[12]

巴尔扎克高于一般作家的地方在于,他认为其时代所有的人物、所有的阶级都可以书写。他以历史通观的视角看待他所生存的世界,以微观细致的笔法描绘他所处的时代,开创了一个宏伟壮观的现实文学新天地。

巴尔扎克说:“在文学中任何事物本身都无所谓渺小或伟大;在一个穷理发匠谋求生存的斗争中,我们可以读到英雄的诗篇,一些微不足道的私人生活琐事,如果把他们的原因和他们联系起来,并追溯到他们的根源上去,是多么像各民族生活中伟大的革命一样重要,一样有趣,一样令人惊心动魄。”[13]

与历史学家观察世界的方法不同,巴尔扎克瞧不起历史学家对历史的枯燥记录,他要为自己的时代写一部道德史。在《人间喜剧》的长篇序言中,巴尔扎克阐述了他的意图和目的。他一开始就对撰写历史的俗套惯例表示了轻蔑。他写道:“阅读那些叫作历史的枯燥无味,最不引人入胜的事件记录,我们观察到,所有国家和所有时代的历史家们都忘记了给我写出道德的历史。”这种缺陷,他希图在他的能力范围以内加以弥补。他希图把类似的性格压缩成为典型,从而把社会的热情、美德和恶行一一记录下来。[14]

我们说笑笑生是16世纪的巴尔扎克,就是因为他和19世纪的巴尔扎克是如此相像:

第一,《金瓶梅》写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社会,这是以前文学作品所没有提供给我们的,在这个社会里我们见到各行各业的人物。《金瓶梅》第一次艺术地勾勒了百业经营的世俗生活鸟瞰图,所写平民职业计数百种,有:打猎、使船、抬轿、种田、画像、卖炊饼、卖枣糕、卖帽子、卖水果、贩盐、贩绸、贩布、开纸铺、开银铺、开酒店、印佛经、磨铜镜、玩杂技、接生、说媒、行医、踢球、说唱、演戏、算命、相面、看风水、跳神、卖翠花、卖蒸饼、开茶馆、开磨房、行乞、教书、当仵作、做衙役、做揽头、管屯、当奶妈、行窃、强盗、卖棺材、裁缝、当银匠、开旅店、当酒保、开缎铺、开妓院、当妓女、开当铺、生药铺、写状子、当奴仆,等等。三教九流,尽入画卷,此前小说,均没有如此详备。

《金瓶梅》为这些凡夫俗子写真,标志着小说向社会生活的接近及作家对平民阶层的关心。这些新人物的引入,使《金瓶梅》这部小说反映出了万花筒般的纷繁人生,写出了一种有质感的生活。

第二,《金瓶梅》在五光十色的社会背景中,最关心的是人的道德问题,他把社会的美德和恶性一一记录下来,尤其是对人的恶性进行无情的揭示和批判。正如崇祯本的眉批上一位佚名的点评家所说:“此书只一味要打破世情,故不论事之大小冷热,但事情所有,便一笔刺入。”[15]

《金瓶梅》写出世道的虚假,书中假的东西比比皆是:假朋友、假兄弟、假夫妻、假父子、假父女、假女婿、假妓女、假官员、假大臣、假皇帝、假和尚、假尼姑、假道士、假媒婆、假书生、假经济人、假的富贵人家、假的贵妇人、假的繁华,可以说,《金瓶梅》中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唯有对银子的贪婪和无尽的性欲是真的。

第三,巴尔扎克说:“在文学中任何事物本身都无所谓渺小或伟大;在一个穷理发匠谋求生存的斗争中,我们可以读到英雄的诗篇。”与巴尔扎克是如此的一致,笑笑生的《金瓶梅》以西门庆这个成问题的人物做主人公,而不是帝王将相,这是中国小说的一大突破。

第四,《金瓶梅》在一个宏观的层面上考察历史发展的轨迹,是一部说兴亡的小说。在此书中,一种亡国、亡家的声音不绝于耳。而《金瓶梅》对历史的发展和演变做了高度的概括:勤俭、亲近贤臣是兴国、兴家之道;荒淫、宠信佞臣必将亡国。正如书中所写:“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治平端自亲贤恪,稔乱无非近佞臣。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第五,《金瓶梅》创立了一个巨大的历史空间,而在这个空间之上展现了五光十色的社会,呈现了丰富的时代画面。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世界有所区别的是,前两者是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世界,其主要人物是帝王将相和英雄豪杰。而《金瓶梅》的主要人物都是芸芸众生,就是皇帝和官员都失去了神秘的色彩。由此,《金瓶梅》使中国的小说告别了传奇时代。

现实主义文学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对社会的真实描写,并且,这种真实的描写不是刻意而为之的,而是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马克思曾高度评价莎士比亚的剧作,说莎士比亚的剧作有着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而这种现实主义精神主要表现在莎士比亚以“以福斯塔夫为中心写出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社会”。实际上,借用马克思的话来评价《金瓶梅》也未尝不可,整部《金瓶梅》就是以西门庆的活动为中心,写出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晚明社会。在这一点上,《金瓶梅》完全可以和莎士比亚的剧作媲美。莎士比亚是举世公认的伟大作家,然而,笑笑生呢?


[1] “货币化时代”是由德国哲学家齐美尔提出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一个与传统的农业时代不同的时代,这个时代最为显著的特征是货币成为时代的主宰力量。参见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

[2] 狄平子:《小说新语》,载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04页。

[3] [德]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页。

[4] 参见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三联书店2011年版。

[5] 徐建平主编:《去弊、还原与阐释——探索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新路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页。

[6] 同上书,第9页。

[7] 同上书,第18页。

[8] [德]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页。

[9] [德]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7—72页。

[10] 参见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批评的理论和叙事阐释》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5页。

[11] 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载《台港金瓶梅研究论文选》,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页。

[12] [波]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5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6页。

[13] [波]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5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25页。

[14] 同上书,第223页。

[15] 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载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