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活跃其中的人物

《金瓶梅》以小小的阳谷县作为其小说人物的活动地域，把镜头对准西门庆家这个更小的环境，但其所写出的却是一个五光十色的社会。这是为什么？本书认为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写出各行各业的人物，而每一人物都具有高度化的“职业精神”，从而代表了每一个行业背后的无数人。由此，这部小说所写的地域虽然较为狭小，但却反映出了广泛的社会，因为每一个阶层的人物都在这部小说中得以体现，每一阶层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描绘。《金瓶梅》大大小小写了800多个人物，其人物形象的丰富鲜有小说能与之相比。尤为重要的是，《金瓶梅》中的每个人物都有极为鲜明的个性，这更是其他小说家难以达到的。

由于《金瓶梅》的人物众多，在此我们不可能一一介绍，只能介绍几类特点鲜明的人物，在介绍这些人物时，我们重点要看的是作家如何来塑造这些人物。

第一，商人和掮客。《金瓶梅》中的商人有很多，而西门庆就是商人的代表。与西门庆一样的商人还有张三、黄四、何官人、乔大户，等等，所从事的行业有生药铺、绸缎铺、典当行、制香、制蜡、倒卖文物，等等。《金瓶梅》写了很多的商业活动，但是这些商业活动多是贩运型的而不是生产型的。这种贩运型的经济是晚明时期典型的商业特征，正是在这种经济类型之下，官商之间的勾结成为一种必然。

《金瓶梅》中写了较为细致的商人的富贵生活。如作者细致地写了西门庆一家的吃喝，写了他们一家人的各种娱乐活动，显示出商人之家的富足。在描写商人的生活时，作者难免流露出一种羡慕之情，这说明作者对商人阶层是有肯定之处的，同时也说明晚明是一个重商的时代，商人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

在《水浒传》中，西门庆这个商人是被武松杀死的。在某种意义上讲，那一时期的商人地位还是较为低下的。而在《金瓶梅》中，西门庆这个商人已经是炙手可热了，其手眼通天，有着雄厚的社会背景，武松这样的一介武夫根本不是其对手。笑笑生借用《水浒传》中的武松故事，但其所要写的主要人物却并不是武松，而是那个被武松所杀死的西门庆，这说明笑笑生看到了时代的变化，看到了商人阶层在崛起。

笑笑生对西门庆这种商人的态度是矛盾的，他对西门庆既有批判和否定的一面，但同时又有羡慕的一面。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笑笑生又把西门庆当成是刘邦、项羽式的市井英雄，把他当成男子汉、大丈夫加以赞扬。

第二，官员。《金瓶梅》写了一大批的官员，这些官员基本上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贪官，主要代表人物有蔡京、蔡攸、杨戬、李邦彦、朱勔、蔡蕴、翟谦、夏龙溪，等等，作者写了这些贪官的荣辱，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讲，《金瓶梅》又是一部贪官的荣辱史。贪官的荣辱是此书一个极为重要的叙事线索，而蔡京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如果说，西门庆所代表的是金钱，那么，蔡京所代表的就是权势，而西门庆与蔡京之间的相互勾结就是钱权之间的交易，是典型的官商勾结。第二类官员是清官，主要的代表人物有陈文昭、曾孝序、宇文虚中，等等。值得注意的是，《水浒传》中几乎没有清官，这代表着施耐庵对官场的彻底失望，而《金瓶梅》中却写了很多的清官，但这些清官在一个贪腐的官场中是难以发挥作用的。这表明作者的一种思想，即不是没有清官，而是由于皇帝宠信奸臣，清官得不到重用，难以实施其报国之志。其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的是朝廷最高的统治者——皇帝。

第三，女眷。《金瓶梅》是一部家族小说，写的是西门庆家族的兴衰，因而这个家族的女性人物必然成为作者重点描写的对象。《金瓶梅》刻画出一系列丰满的女性人物，其中包括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等。这些女性人物每一个都个性鲜明。在刻画这些女性人物时，作者重点所写的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闲言碎语。这些细腻的家庭琐事成为《金瓶梅》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而使这部小说带有了浓厚的日常生活色彩。

第四，媒婆。《金瓶梅》中媒婆形象刻画的是颇为成功的，其中写得最好的媒婆当然是王婆，不过她是来自《水浒传》的，而笑笑生自己笔下的媒婆有薛嫂、文嫂、冯妈，等等。作者刻画这些人物时重在抓住其所具有的职业化语言，以展示其性格特征。如第七回薛嫂见到西门庆，向他兜售孟玉楼，这个媒婆的花言巧语确实不简单，作家是如此写她的语言的：

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幸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他家一个嫡亲的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薛嫂的话是一气呵成的。这段话里，她先是介绍人物是谁，然后重点突出女方有一笔好钱，以吸引西门庆；接下来，讲的是女方家庭的情况，谁说了算；其后讲的是女方的长相、住址；接着介绍这个人的才能是“弹得一手好琴”；最后用“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来煞尾，对西门庆做了鼓动。这段话表面看起来平平常常，但绝对是媒婆的职业语言，句句有用，其中蕴涵着媒婆这一职业的素养，绝非一般人能说的出来。

冯妈也是一个媒婆，西门庆指使她去做个说客，目的是勾引王六儿。冯妈的语言也有自己的特色，比如他说西门庆：

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他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的乔样，到没见他输身。

冯妈是李瓶儿身边最近的人，但是为了西门庆的赏钱，不惜厚着脸皮去拉皮条，可见其人。那么她是如何劝动王六儿的呢？我们接着往下看她对王六儿所说的话：

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到，我保举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肯不肯？”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

在这里作者用了“你若与他凹上了”这句偷情的专业用语，虽然粗俗，但贴切、自然、形象。这样的语言让人过目不忘。

《金瓶梅》中媒婆形象刻画的是较为成功的，她们穿梭于大街小巷，深入到千家万户，就像蜘蛛一样，编织着社会这张大网。有人说《金瓶梅》是网状结构，其实，这张网是靠诸如媒婆、帮闲、无赖、商人、官员、尼姑等这些活生生的人物来编织的。

第五，帮闲。在晚明时期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城市中出现了一批无业的游民，这些游民中的一部分依附于大户人家，交接权贵，以阿谀奉承为手段，在大户人家混口饭吃，这样的人物在当时被人称之为“帮闲”。《金瓶梅》写了很多帮闲式的人物，而应伯爵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他是西门庆十兄弟之一，是西门庆最喜欢的朋友，而应伯爵最大的本事就是奉承西门庆，逗西门庆开心，同时，寻找机会在西门庆那里赚钱。

有学者说应伯爵是帮闲的祖师爷，此话的确不假，应伯爵这个人物形象地表现出了帮闲这一职业所应具有的职业才能。而作者对这一人物的塑造更是达到了十分精致的程度，以至于这一人物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乃至世界长篇小说中少见的典型人物。由于对这个人物本书将有专章论述，故在此不赘言。

第六，妓女。《金瓶梅》中出现的妓女有六十多人，最为有名的当属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这几个人物。作者在写这些妓女时，写的多是这些妓女的虚假，这种虚假也是职业化造就的。如西门庆到丽春院，有意要梳笼李桂姐，妓院的老鸨子带病出来迎接，张口就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

“天么，天么”，这两个感叹词用得是惟妙惟肖，特别符合人物的身份，这是一种装出来的虚假和热情，是唯有妓院老鸨子见到有钱人时才会显示出的热情。

第七，无赖。《金瓶梅》写了很多无赖，杨二风是其中的一个。他耍无赖的风格更为独特，带有职业化特征。作者是这样写他与陈经济打仗的：

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扯住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无赖打架，先“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破，血流满面”，然后大骂着去打别人。这里有几层含义：一是让别人看见我吃亏了，所以要报仇。二是威慑对手，让对手害怕。我自己都能如此自残，还会怕你。作者在这里以一个简单的动作，表现出无赖的职业化特征。

第八，算命先生、和尚、尼姑、道士。《金瓶梅》中出现了众多宗教界人物，但笑笑生似乎对宗教界的人物并没有好感，所以，他笔下的宗教界人物正面形象不多。比较重要的一个是道士吴神仙，这是作者自己的代言人。另一个是小说结尾出现的普静和尚，是一个超度众生者。而其余众多的宗教人士在此小说中大都是骗子，打着宗教的幌子来骗人，作者对这些人物多是嘲讽的。这类人物的代表有胡僧、薛姑子、王姑子、赵捣鬼，等等。

第九，下人、仆人、裨女等。著名人物有来旺、宋惠莲、如意、庞春梅、韩道国、温必谷，等等。

《金瓶梅》写了八百多个人物，借助于对这些人物的描写，它展示出一个极为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