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帝王与民间的态度
一 仁宗宽宥“奸党”亲属
一个再有权势的人,也不可能抗拒时间巨人的脚步将他送入历史。永乐二十二年(1424),明成祖朱棣去世,他的长子朱高炽继位,是为仁宗。此时,朱棣一系的统治地位已经稳固,不用再担心建文势力的复辟问题,并且,永乐时穷治“奸党”,持续时间长,打击面宽,直至朱棣晚年,依然是影响社会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新皇帝继位,需要营造出一种新气象,推行几项得人心的政策。所以,仁宗登基后不久,着手解决广受株连的“奸臣”亲属问题:
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御札付礼部尚书吕震曰:“建文中奸臣,其正犯已悉受显戮,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可宥为民,给还田土。”[1]
次月,又下令兵部,对于全家发配戍所的建文诸臣的外亲,“每家存一丁于戍所,余放归为民”[2]。这是在“靖难之役”二十二年后,终于第一次有条件地开释获罪的诸臣亲属。但这仅仅是有限度的宽宥,不是平反,忠于建文的诸臣仍被视为“奸党”。
不过,仁宗是自相矛盾的。他在私下里与大臣的谈话,又称“若方孝孺辈皆忠臣”[3]。忠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最高伦理准则,既有普遍性的一面,又有特殊性的一面。燕王集团与建文集团属于对立的双方,凡忠于建文者,无疑会被燕王集团视为奸臣,但是如从维护统治者的根本利益和伦理道德的角度来说,建文诸忠的大义行为,无疑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值得肯定。所以,仁宗在不同的场合,会说出互相矛盾的话来。
仁宗发布宽宥“奸臣”亲属的命令,指明两种情况:一是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的亲属,如有幸存者可宥为民,给还田土;二是被发配戍边的外亲,除留一人戍边外,余可迁回。据现存资料来看,命令发布后,几乎没有直系亲属宥奴为民这方面的记载。出现这种情况,恐怕与被收为奴的诸臣家属生活条件恶劣,受尽凌辱,几乎无有幸存者有关。宽宥令得到执行的主要对象,是遭发配的部分亲属。如黄子澄“一子逃难,易姓为田经,宥赦,乃复姓,家湖广之咸宁”[4]。陈迪被处死后,宗党姻亲戍边,“洪熙初,诏释宗姻在戍者还乡,给复产业”[5]。“洪熙改元,诏昺戚属戍边,家籍一人,余纵之还里。”[6]洪熙年间采取的这种措施,尽管不是为建文忠臣平反,但对于缓和社会的紧张气氛是有利的。可惜仁宗在位时间不到一年,其宽松政策未能得到延续。
二 《大明神功圣德碑》的书法
建文帝在位四年,朱棣即位后采取不承认政策,这改变不了客观的历史事实。仁宗即位后,他不想否定历史,但又必须维护明成祖的权威与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他的这些矛盾想法都展现在他撰写的《大明神功圣德碑》中。碑文曰:
……会懿文太子薨,术者言燕地有天子气。高皇上宾天,建文君嗣位,左右以望气之言,屡进削夺之计。时诸王多以罪削,于是奸臣造诬饰,诈言皇考之过,责过之书数下,王府群臣惴憟。皇考谕之曰:“省己不愆,奚恤外言哉?”凡四上章白,奸臣皆匿不奏,而布置其党于北平三司,继调八府兵围王城,护卫群臣言:“事急矣,宁当俯伏作机子上肉乎?”皇考曰:“此非上意,奸臣所为耳。”众曰:“朝有奸臣,亲王请诛之,此祖训也,奈何不率而坐受生执?”既而围城兵增三匝,众忿欲出斗,皇考不能止也。遄闻赴斗者咸奋死力,一以当百,围城兵稍却。皇考泣曰:“汝辈成吾罪矣。”犹上章自白,冀朝廷开悟也,又为奸臣所格不达,而京师数十万兵奄薄城下,于是皇考誓天曰:“臣不敢负朝廷,然奸臣之志不但在臣也,臣不往请诛之,将坏及朝廷。”遂以护卫将士亲至京师,冀见陛下谢罪,且面陈奸臣之罪,请诛之,既归奉藩。时朝廷召四方兵皆至,道途所遇,倒戈迎降,皇考抚而散遣之,而多愿留侍卫不去。既临大江,护江之师其舟迎济,守城亲王开门豫待。皇考虑惊乘舆,驻金川门,遣人奉章,具陈所以不得已来朝之故。奸臣仓皇知罪不宥,闭皇城门不内,而胁建文君自焚。皇考闻之大惊,发众驰救,至已不及。皇考仰天恸哭,曰:“臣之来也,固将清君侧之恶,用宁邦家,何意竟蔽于奸回不寤?”遂备天子礼敛葬。释亲王囚,执奸臣,数其罪,斩于市。告谢祖宗,将北归,京师诸王及文武群臣合辞上请:“今国家无主,愿留以主宗社臣民。”皇考固让亲贤。众曰:“今日嫡长与德咸属殿下,愿早正大位。”恳辞弗获,乃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凡建文奸臣所削诸王封爵,所变乱洪武制度,所废黜洪武臣僚,非其罪者,咸复之,中外文武之臣无改,大赦天下,改明年永乐元年。[7]
在这篇碑文中,仁宗对成祖起兵原因的解释与以往的说辞无异,整体态度仍然是为成祖辩护。这点是可以理解的。值得关注的是碑文中一些新的历史笔法的提出。最重要的一点是对建文帝不再直呼允炆,而称“建文君”,这是一个含糊的称呼,表明尚未承认建文帝的合法地位,但比直呼允炆要好。文中引用朱棣当年的话语,也恢复历史的本貌,自称“臣”,称建文帝为“陛下”、“朝廷”,这与以前官书的回避态度是不一样的,但是,辅佐建文的大臣仍被视为“奸臣”,说明对事件性质的评价仍没有改变。由此可见,仁宗的这篇碑文,主要目的是为朱棣夺位的合法性进行辩护,对待建文帝的态度只是稍有改变。后来史家谓:“洪熙元年,仁皇帝撰《长陵碑文》,建文君虽已追废,犹称曰‘君’,书其没犹曰‘崩’,当其在位时,犹尊之曰‘朝廷’。”[8]话虽属实,但主观上无疑是未看到碑文意旨的主要面而故意夸大其效果的。
三 民间的悼念
朱棣从藩王登上皇帝的宝座,为遮掩自己的篡位行为,他把为建文帝出谋划策、忠于建文帝的大臣都归为“奸臣”。仁宗即位后,尽管私下里曾说过“若方孝孺辈皆忠臣”的话,但他撰写的太宗《神功圣德碑》与颁发的宽宥令,仍将彼等称为“奸党”。
不管朝廷是怎样的态度,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在政治形势稍有缓和后,民间就开始了对建文忠臣的纪念,参与者不乏官员。宣德间,户部侍郎卓敬门人黄朝光子养正“赉敬小像并真书至京师,求编修刘球作传。球私谥敬曰‘忠贞’”[9]。议谥是朝廷的“专利”,作为编修的刘球无此权力,私谥卓敬曰“忠贞”,表达出来的是个人的感情和民间的愿望。
对于歪曲建文史负有责任的《明太宗实录》总裁杨士奇,也写诗悼念死事大臣颜伯玮,诗云:“平生金石见临危,就义从容子亦随。千载河山遗县在,一门忠孝史官知。故乡住近文丞相,先德传从鲁太师。欲酹丘坟何处是,离离芳草泪空垂。”[10]此悼念诗寄托了重写建文史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