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动词重叠的历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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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一V”式

一 “一V”式的语义和功能的变化

动词重叠现象产生的另一个重要基础就是“一V”式的语义和功能的变化。“一V”式的语义和功能的变化主要和数词“一”的虚化有关。

上古时期,“一V”就有几种不同的用法。

第一种,“一”表示实在的数量概念“一”的用法非常普遍,计动作量“一”。如:

(1)五载一巡守,群后四朝。(《尚书·舜典第二》)

(2)过故乡而一顾兮,泣戏欷而沾衿。(《楚辞》)

(3)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庄子》)

(4)女郭冯垣一人,一人守之,使重室子,五十步一击。(《墨子》)

(5)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史记》)

(6)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传》)

第二种,“一”的语义虚化,不再是实指。“一”作为自然数,是最小的自然数,因此“一V”很容易使动作带有“小量”的附加色彩。所谓动作的小量,或是表示动作的时间短暂,或是表示动量的少、小。“一V”的这种虚化用法在古汉语中就有很多,并且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经有了。如:

(7)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梁惠王下》)

(8)彼一见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夺君位。(《战国策·秦三》)

(9)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史记·滑稽列传》)

(10)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士之诚也。(刘向《新序》)

(11)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来。(刘安《淮南子》)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动量的表示方式由“数+V”逐渐发展为“V+动量”,但是“数+V”的形式并没有在这一发展中完全消失,而是作为残留形式沿用至今。数词作状语的现象在现代汉语中的遗留仅见于两种形式,一是成语,如“百战百胜、一拍即合”等;二便是“一V”式。成语是完全保留了古汉语中数词的作状语功能,而“一V”式则是一种语法化的形式。现代汉语中“一V”式仅限于数词“一”,而且“一”的语义已经虚化。于立昌(2008)认为,“一”的这种语法意义是由历史上表示动量的数词“一”发展演变而来的,其语法化的动因有两个:一是外部的动作和结果义的语境,二是内在语义基础——“一”作为最小自然数的极性词特征。“一V”这种残留形式发展到今天,“一”虽然转化为副词,但仍然具有使动词带有“小量”附加义的作用,或表示动作时间的短暂,或表示动量的少、小。大部分学者都认同“一”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发展出一种“体”标记功能。[12],认为“一V”式的基本语法意义跟瞬时和实现有关。

两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种表动作时间短暂“一V”式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和普遍。如:

(12)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判诸吕,卒以灭之。(《全汉文》)

(13)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全梁文》)

(14)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全汉文》)

(15)含秋一顾,眇然山中。檀栾循石,便娟来风。(《全梁文》)

(16)入门一顾望,凫鹄有雄雌。(张率《相逢行》)

(17)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陆机《拟西北有高楼》)

(18)尝有二偷儿入室,裔拊床一呼,二盗俱陨。(《搜神后记》)

到此时,短时的“一V”式逐渐引申出尝试义,首先表现在它常常用来表达说话人希望实施某一动作的主观愿望,如:

(19)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也!(《世说新语》)

(20)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世说新语》)

(21)愿令我一见亡妇,死不恨矣。(《搜神记》卷二)

(22)故自诉于母,愿重启侯:何惜不一试验之?(《搜神记》卷十六)

(23)适,亦何惜不一验之?(《搜神记》卷十六)

继而在六朝时期,“一V”开始和“试”一起使用,表示尝试某个动作或某个活动。这一用法最早出现在《世说新语》中,如:

(24)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

(25)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

(26)王丞相令郭璞试作一卦。

“一V”式从表示计实际动量,到表示动作短暂,再引申为表示尝试义,这一由实到虚的过程,正好和动词重叠形式的语法化过程一致,这也印证了这两种结构在历史上一定是具有渊源关系的。

二 “一V”式和同源动量

“由动词借用来的动量词,一般叫‘同源动量’,因为它同它所量的动词是同源而易用的。”[13]如:

(1)明又喝,岐亦喝,明连喝两喝,岐便礼拜。(《虚堂和尚语录》)

(2)师乃拈一枝柴吹两吹,度与百丈。(《五灯会元》卷九)

不少学者认为“同源动量”是动词重叠形成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基础。张赪(2000)认为现代汉语里表示动作次数少、时间短的“V一V”式和VV式的产生与近代汉语里兴起并广泛使用的动词借用作动量词的用法和同源动量词“V一V”式有直接关系,特别是同源动量词“V一V”式的用法决定了现代汉语的“V一V”式和VV式的语法意义和形式。刘世儒明确指出它是“汉语动量词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支系”,“可以用来表示动词的某种‘体’(如‘短时体’或‘尝试体’)的范畴”。[14]潘允中先生《汉语语法史概要》第四章第四节也提出,中古后期和近代前期文学语言里出现同形动词中间插人数词“一”的现象为动词重叠现象的重要发展之一。他甚至指出了衡量动量词和动词重叠的标准:其“一”所表实义是关键所在,“凡动量词前接之数词都必定具有实义”。[15]也就是说,从同源动量的“V一V”式到动词重叠的“V一V”式,“一”的语义变化乃关键之所在。

在南北朝时期,这种同源动量词还没有产生,但产生这种动量的基础已经逐渐具备,“一V”式就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基础。“一V”式引申出表主观愿望和尝试义用法时,这时的用法和同源动量的用法已经非常接近了。如上面所举的“试为我一奏”,“愿令我一见亡妇”,就很可以理解成“奏一奏”“见一见。”

综上,魏晋南北朝时期,动量词的产生和发展,动量补语位置的逐渐前移,“一V”式的语义发展变化,诸多相关因素的共同作用和发展,为动词重叠形式的产生创造了基础性的条件,使得它之后在一个良性的环境中逐渐健康萌芽。


[1] 何融:《略论汉语动词的重迭法》,《中山大学学报》1962年第1期。

[2] 王云路:《汉魏六朝诗歌语言论稿》,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3] 王力:《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44—245页。

[4] 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8页。

[5] 杨伯峻、何乐士:《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页。

[6] 杨剑桥:《汉语动量词不产生于先秦说》,《语言研究》2009年第2期。

[7] 杨剑桥:《汉语动量词不产生于先秦说》,《语言研究》2009年第2期。

[8] 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61页。

[9] 张汝舟:《汉语语法发展简史纲要》,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0] 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120页。

[11] 王力:《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4页。

[12] 参见詹开(1987)、殷志平(1999)、陈光(2003)。

[13] 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中华书局1965年版。

[14] 同上。

[15] 潘允中:《汉语语法史概要》,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