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交通与信仰空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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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南岭民族走廊的地理构架与民族史阐释

南岭山地是我国长江、珠江两大水系的分界线,是华中和华南的自然与农业生产差异的重要界线,是我国大陆南部最具地理意义的山地。狭义的南岭包括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越城岭五岭,附近还有九连山、青云山、滑石山、瑶山、海洋山、大桂山、大瑶山、驾桥岭等,由一系列北东向平行的破碎山地组成。岭间有低谷,多构造盆地,历来为南北交通要道。长江流域的潇、湘、资水上游夫夷水,湘水支流舂陵水、耒水,赣江上游的章水,珠江流域的桂(漓)江、贺江、连江、武水、浈水等,都分别发源于南岭的北坡和南坡。狭义的南岭山地行政区划包括广东韶关、清远、河源,广西桂林、贺州、梧州,湖南郴州、永州、怀化、邵阳,江西赣州等。而广义的南岭还可向西延伸,即长江与珠江流域的分界线,一直向西至红水河与乌江的分界线苗岭,即两广丘陵与云贵高原的分界,包括黔西南、黔南、黔东南、桂北、桂西北、滇东等地。这一带雪峰山、大南山—天平山、九万大山、凤凰岭、东凤岭—都阳山、青龙山南北分列,融江、龙江、刁江、红水河等南北贯穿。南岭走廊现有人口约7000万,其中少数民族人口约1750万,占当地总人口的1/4左右。在黔、桂、湘、粤交界处的一些州市和地区,少数民族人口比例高达40%—50%;在桂北的河池、桂西北的百色、黔南、黔东南等地少数民族人口比例都超过了60%,有些地方的少数民族人口比例高达80%左右。南岭走廊与其他走廊相比,是我国少数民族人口分布最多、资源比较丰富、环境比较优越的地区。

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民族学上的南岭走廊,显然不是狭义的,而应是广义的,不仅指今天生活在南岭走廊黔、桂、湘、粤、赣等交界处的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中壮傣语支的壮族、布依族,侗水语支的侗、水、仫佬、毛南等民族,苗瑶语族中的瑶族、苗族、畲族等,而且还包括历史上由这条走廊南下、北上或东进的汉族、回族、彝族、仡佬族、满族等。以民族语言系属来分,这一走廊主要生活着汉藏语系中的壮侗、苗瑶两大语族的民族,还有汉语族(汉、回族)、藏缅语族(彝族)以及属于阿尔泰语系满语支但普遍使用汉语的满族,可谓是我国中南和西南民族交通与连接的重要地区,也是我国中南民族与部分西南民族的交汇和融合的地区,若要研究中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特别是壮侗语族和苗瑶语族,舍此别无他选。

南岭因处于华中以南而得名。“自北徂南,入越之道,必由岭峤,时有五处,故曰五岭。”[11]五岭也是南岭的另一别名。南岭不仅是汉族南下百越的通道,也是诸多少数民族南下的通道。我国著名的民族学家潘光旦先生根据瑶、畲的盘瓠传说和徐偃王记载而认为,先秦时生活在东夷中靠西南的徐族人,不断南下进入长江流域,进入南岭山脉的那一部分可能是瑶;而从南岭山脉向东,在江西、福建、浙江的山区里和汉族结合的那一部分可能是畲;还有一部分曾定居在洞庭湖一带,后来进入湘西和贵州的可能就是苗。潘先生还主张,我们祖国的历史是许多不同民族相互接触、交流、融合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从没有间断过地进行着、发展着;研究多民族的发展,应该不断地互相参照着进行。[12]苗岭、南岭以及生活在这里附近的苗、瑶、畲等族,可以说是对他这一理论的最好阐释。

历史上,瑶族是秦汉时武陵蛮的一部分,南北朝时,“零陵、衡阳等郡,有莫瑶蛮者,依山险为居,历政不宾服”[13]。《隋书·地理志》载,隋时“莫瑶”主要杂居于湘中及湘南的长沙、零陵、衡山、桂阳等郡,以及湘西北的武陵郡和五岭山麓粤北的熙平郡。宋代,原居住在荆湖南路的瑶族越过南岭而进入岭南,逐步形成了今天瑶族的基本格局,也使岭南成为瑶族的主要分布地区,而湘南、湘西南的南岭北麓仍是瑶族分布的次重要地区。以南岭山地及走廊的角度来研究瑶族,既符合瑶族的发展历史,又与今天瑶族的分布相一致。而以南岭为基础,向东至闽西北、赣东、浙南以及广东东部、北部山区,是畲族分布地区;向西达云贵高原的南缘、西缘,湘西、黔东、桂北一带则是苗族居住地。在苗族历史传说中,其祖先“顺着日落的方向走,跋山涉水来西方”[14],应是苗族迁徙的最好例证。唐宋以后,湘西苗族进入广西北部,黔南、黔西南苗族迁入广西西北部和西部。虽然学界对苗与畲、瑶同源之说还有争论,但以南岭走廊来探讨汉藏语系中的苗瑶语族,无疑是解开这些民族起源谜团的最好钥匙。

与苗、瑶、畲不同,秦汉居住在岭南的百越一支的骆越、西瓯却是南方的原住居民,秦统一岭南,“秦徙中县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15]。中原移民经南岭走廊南下两广。汉武帝发兵,从湘、赣、桂、黔四省的湟水、横浦、漓水、牂牁江的南岭走廊及珠江各支流南下而取南越政权。两汉至魏晋南北朝,南岭走廊以南的百越称作“俚”“僚”“乌浒”等,其虽时叛时服,但与汉人错居,“浸以微弱,稍属于中国,皆列为郡县,同之齐人”[16],已经被列入地方行政管理范围之中。受到封建王朝压迫的瑶族、苗族,“此外还有侗族、水族等历来都是聚居在南岭山脉附近的侗壮语族的民族,他们定居在湘黔桂边区的时间可能还早于苗瑶。他们也同样和统治势力进行长期的斗争,其中也有一部分溃散,流动到不同的山区以求自保的”[17]。从唐宋时代开始,岭南的各族逐步分化,虽然大部分仍冠以蛮称,但各民族的特点已有差别。五代以后,黔南布依族称“仲家”。宋代,广西壮族称为“僮”;黔南、滇东、桂西一带出现仡佬族,称为“葛僚”“仡僚”“佶僚”“革老”“仡佬”等。元代,桂北的毛南族称为“茆难”“茅滩”“冒南”“毛难”等,桂北的仫佬称“木娄”。在湘黔桂交界一带依山傍水的“溪峒之地”,住着水族、侗族的先民,直到明代,水族、侗族的名称才出现在邝露的《赤雅》中。[18]随着历史上汉族人不断通过南岭走廊南迁,在宋代彝族也沿南盘江等进入广西西部,到元代时回族人也沿湘桂走廊进入南岭地区;而苗族、瑶族则沿着广西及云南的诸多河谷继续南移,形成今天东南亚一带的跨国民族。

从以上粗线条勾画南岭走廊历史上的移民活动不难看出,有汉、瑶、苗、彝、畲、回等民族沿南岭走廊南下。南岭走廊附近的侗、水等民族称作“溪峒之民”,自然依靠这一走廊联系外地;壮、布依、仡佬、仫佬、毛南等民族多分布于南岭走廊南北,历史上这些民族也应在这一带有所迁移,只不过其迁移规模不如历史上汉、瑶等民族的大迁移。黔西南、黔南、黔东南、桂北位于云贵高原边缘,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盘江、红水河、清水江、都柳江、曹渡河、格必河蜿蜒于群山丘陵间,形成许多河谷和盆地,苗、布依等民族辗转其间。虽然西江上游的南、北盘江水系所在的滇东、黔西南、桂西北多岩溶地形,河流不时为地下河,但南、北盘江及其重要的支流,却一直是地上河。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地理上呈东西展布的南岭以及其西的苗岭,虽然平面上呈横向展布,但实质上仍是一系列由东北—西南走向组成的山地,从民族意义上说,西江、北江各支流是许多呈南北向的民族走廊。

李星星先生认为费先生所言的“南岭走廊”是“壮侗走廊”[19],这种提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壮侗走廊”未能全面涵盖费孝通先生所言的南岭走廊所涉及的壮侗(语族)和部分苗瑶(语族)的内容。那么,南岭走廊的地理范围到底有多大?笔者以为,南岭走廊北端为云贵高原东南、雪峰山南段、罗霄山脉南段,即北纬26.5度左右,南端在左江—郁江一线约为北纬23.5度,南北宽330多公里;西界在滇、黔、桂相交的南、北盘江上游地区的东经104度,东界达南岭东端东经115度,东西长1000多公里。如上所言,历史上壮侗、苗瑶语族的民众借南岭走廊南进北迁,湘、赣江各支流与珠江水系的西江、北江等大小干支流成为民族交流的通道。今西江各段名称不一,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西江干支流流经之处多是少数民族地区的缘故。如果把南岭走廊按河流通道详细划分,从东向西主要分布有以下几条南北向通路:

其一,沿湘、赣江及支流,古苗、瑶语族群取道南下西进,越南岭、湘西山地等,其中沿湘江支流和西江支流西进后而南下的为苗族;越过南岭后经西江支流漓江、贺江等和北江支流连江、武水等,向西南迁徙的为瑶族;向东南即南岭东端赣、粤、闽山地迁徙的为畲族,畲族传说其祖先来自粤东的凤凰山,可能与民族迁移有关;而汉、回族也沿南岭走廊偏东的湘、桂等通道南下。

其二,沿湘、资、沅等江支流,越过今湘、黔、桂交界地带的南岭及以西山脉,沿西江支流寻江、都柳江、融江、大小环江、打狗河、龙江等柳江干支流,历史上苗、瑶、侗、仫佬、水、毛南等族多沿这条通道南下。

其三,沿清水江、黄泥河、革香河等南、北盘江干支流,涟江、蒙江、曹渡河等红水河干支流,苗族、彝族、布依族、仡佬族等多沿这条通道南下或东进,形成南岭走廊西端西南民族与中南民族交错的局面。

西江干流如左右江、邕江、郁江、黔江、浔江等,多东西展布,使交通走廊南端各民族便于相互交流,壮族与其他民族于此交会,甚或通过交通,苗、瑶等延伸到东南亚地区。南岭民族走廊既是历史上北方各民族特别是少数民族南下的通道,而且通道两旁的山地又是这些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其地理构架正反映了民族迁徙与民族聚集的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