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献原始
“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出自《孔丛子·记问》,原文如下:
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疑,[12]心诚神通,则数不能遁。周其所察,圣人难诸?”
据书中记载,“心之精神是谓圣”为孔子之言,不过这句话不见于《论语》。因为《论语》中未载这一类“圣人至言”,慈湖对《论语》的记录编次者(他认为是有子的门人)大加批评,认为他们“固不足以知圣人之至言也”[13]。
“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也见于西汉伏生所撰的《尚书大传》卷七《洪范五行传》:
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
不过这只是零星单句,不像《孔丛子》的记录,有完整的上下文。清代四库馆臣考证说,“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伪撰《孔丛子》者,剽剟其文,驾言先圣耳”[14]。意思是说,《孔丛子》一书的作伪者,[15]窃取了《尚书大传》的文字,并冒充是孔子的话。实际上四库馆臣并未细察《尚书大传》原文,其中明明有“子曰”二字,称作伪者“驾言先圣”,并不确切。
《孔丛子》既有“伪书”的嫌疑,而明代中后期慈湖心学复兴之后,反对者更以儒家义理正统自居,对“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说予以激烈批评。今天从文献学上看来,《孔丛子》内容的可信基本可以肯定,而且“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在先秦儒家传统中并非毫无踪迹可寻,如《尚书·大禹谟》中有“惟精惟一”之说,孟子曾言“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孟子·尽心下》)。[16]曰圣曰神,句式亦同(与孟子“大而化之之谓圣”语比较即知),因此可以说,《孔丛子》“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应该有其所本。
据笔者见闻所及,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卷一一九《三者为一家阳火数五诀》中,也出现过“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
故火之精神,为人心也。人心之为神圣,神圣人心最尊真善。故神圣人心,乃能造作凡事,为其初元首。故神圣之法,乃一从心起,无不解说。[17]
书中还有“火之精为心,心为圣”[18]的说法,与“火之精神,为人心也,人心之为神圣”一句同义,不过较为简括而已。汤用彤认为,“人心之为神圣”句,“人心之”下,疑脱“精神”二字,用《尚书大传》“心之精神是谓圣”语。[19]按《太平经》本文,先说“火之精神为人心”,次言“人心之精神为神圣”,语意通贯,汤先生之说可从。
慈湖从《孔丛子》书中,拈出“心之精神是谓圣”的话头,在自己的心学体系中进行重新阐释,使它具有了新的意义与新的生命,成为宋明理学史上的重要“话语”之一。[20]在慈湖以后的儒学文献中,不时可以看到“心之精神”“心之精神是谓圣”等语句的出现,可以说这是慈湖心学在儒学史上的一个鲜明印记。
《孔丛子》原文中孔子与子思答问一段的含意,并不是非常清楚,需要作一些分疏。子思问:“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是关于物之“形类”、事之“真伪”的考察方法、途径的问题,可以肯定是就智识的认知行为而言。孔子回答说:“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接着说“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心诚神通,则数不能遁”。相应于子思的问题,“数”与“理”是“物”之“数”、“事”之“理”。“不以物疑”,“疑”的本义是“惑”(《说文解字》卷一四),“物”是事物,指现象界中的经验事实;“不以物疑”意即,不因为事物在“形类”“真伪”方面的繁复表现,而使得对“物”之“数”、“事”之“理”(即其超越根据、本体界)的把握发生迷惑。这段对话中重要的是,其中出现了“心诚神通”的提法,所谓“数”“理”,实际上与道同义,以“心诚神通”作为把握道、本体、道体的途径(“数不能遁”)。孔子进而言“周其所察,圣人难诸”,原先一个关于智识的认知行为的问题,由此发生转向,成为一个指向存有界的问题。[21]这种“心诚神通”的进路,与程朱“格物穷理”的进路大相径庭。我们可以想见,慈湖对《孔丛子》中孔子关于“心之精神是谓圣”一段议论的契合,原因就在于此。
关于《孔丛子·记问》中孔子与子思就“心之精神是谓圣”的一段问答,慈湖的解释是:
心无体质,德本虚明。如日月照临,如水鉴烛物。不必劳神,自能推见,自能究知。若驰神于彼,周悉至察,虽圣人犹难。何则?劳动则昏。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而自能先觉在彼之诈者为善也。孔子所以明人人自有本心之圣,至于逆诈亿不信,则反昏矣。[22]
“心无体质”,是所谓“心之精神”的谛解。“德本虚明”,“德”为心之德,指心体之发用,“虚”是无定在、无方所,“明”则是无所不至,“虚明”合起来说,就是“圣”字之真义。不难看出,慈湖对“心之精神是谓圣”的意义的阐释,与孔子原话相较,已有相当的推拓,但也未背离孔子的义理框架。至于“逆诈亿不信,则反昏矣”云云,系据《论语·宪问》“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立论,则为旁出之歧义,与主题关系不大,这里不去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