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战国前青铜器、玉器造型纹饰“回首律”
在战国前的青铜器、玉器造型中,作器者或设计者喜欢安排动物作“回首状”,似慢慢形成一种特别的“范型”或艺术表达方式,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一现象虽属屑小、细末或枝节问题,但实际上却潜寄着一种对传神、动感、曲线构形予以追求的艺术理性与审美情调,也表现了一种强调生命与活力的美学意识,值得我们认真地总结与探究。
(一)铜器玉器“回首”造型及纹饰的类型
战国前青铜器、玉器造型及纹饰中的“动物回首”,主要分三个类型。
首先是龙蛇类的“回首”。尹盛平先生《神权变革一千年》书中收有一件西周“玉盘龙”佩饰件,造器者让龙的躯爪作“平铺在地”形,而其尾上翘,其颈首则上抬并转向所翘之尾,这样,一个龙回首的形象就完成了。[116]陕西蓝田辋川公社指甲湾村出土西周晚期宗仲盘[117],盘周铸龙躯纹饰,以示有一龙蛇围绕于盘,然后由盘中伸出龙蛇的颈首,颈首再扭过来,倒啃盘沿,侧视之,恰似龙蛇回头噬咬状[118]。其他,如陕西扶风北桥出土西周晚期带流盘、上海博物馆藏春秋早期郑伯盘、春秋晚期“者尚”盘纹饰皆近似。
龙蛇类动物由于其躯干较长,在器物用途及用材上均不可能允其伸展,故令其回首卷躯,将其压缩在一定的“单元格”之内。这大概是作器者最实际的考虑。战国龙形玉佩多雕为“回头龙”,盖亦此理(图1-44)。商代青铜器上的夔龙纹,也有铸成回首状的。往往龙头回转时,其尾也钩折,整体控制在一个长方形的图案之中,形式感就出来了(图1-45)。
图1-44 战国龙形玉佩雕饰
① 张道一:《中国图案大系》(二),山东美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194页。
图1-45 商代青铜器上的夔龙纹
② 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09页。
汉代以后“回首”龙蛇逐渐变为吉符,这在遁甲术数中有所反映。明程道生《遁甲演义》卷一《青龙回首》云:“歌曰:甲加丙兮龙回首。不问阴阳二遁,得此局更合奇门,上吉;虽无吉门,亦可用事。”卷二《烟波钓叟赋》亦讲:“丙加甲兮鸟跌穴,甲加丙兮龙回首。只此二者是吉神,为事如意十八九。”[119]
其次,鸟回首的造型及纹样亦出现较早。上海金山县出土良渚文化陶器残片上,即有鸟回首图像;只是回首鸟纹已“几何纹”化,鸟身变得修长,似蛇了。[120]到了商代青铜簋、壶等肩部弧形的装饰带上,有了规整化的鸟回首图案(图1-46)[121]。殷及西周玉器中有回首鸟,鸟儿有勾喙,呈蹲伏,回首侧目以视(图1-47)[122]。鸟回首形象发展到后来,出现了最漂亮的器物,即广西合浦望牛岭汉墓出土的铜灯。整个灯形为一只凤鸟,有冠,尾细长,铸鳞片状羽毛。它回首衔物,翅背部乃放火烛之平台(图148)[123]。汉代铜镜上也有单体的回首鸟纹。吴山先生摹绘过一些,其中一只凤鸟,鼓双翅而舞,羽尾翘扬,凤首昂起,呈回首形(图1-49[124]);有一幅图案则作凤鸟边蹒跚走动、边回望状,甚有意味。
图1-46 商代簋壶肩部装饰带之鸟回首图案
图1-47 殷及西周玉器中的回首鸟
图1-48 广西合浦望牛岭汉墓出土的铜灯
图1-49 吴山先生摹绘的汉代铜镜上的单体回首鸟纹
最后,战国前青铜器及玉器上又有鹿回首的形象。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出土过一件青铜甗,甗上部的鼎耳上,站着一只雄鹿,正回首顾视。[125]马承源先生介绍,鹿之回首,在青铜器上乃定型化纹饰,西周早期貉子卣上即有“鹿回顾作卧状”纹样。马先生说,此卣“铭文提到赠鹿之事,与鹿纹正相应”[126]。似“鹿回首纹”与古之馈礼有联系,的确值得深究。陕西宝鸡茹家庄出土有西周时期的回头玉鹿,鹿的角与耳几乎和鹿的身躯差不多大;鹿角之形与鹿的回首神态成为艺术渲染的焦点(图1-50)[127]。
图1-50 鹿角之形与鹿的回首神态
汉代画像石上多沿用“鹿回首”技法。洛阳出土画像砖,有图作二鹿驰跑,一鹿首视前,一鹿首回望(图1-51)[128]。汉铜镜及瓦当中的仙鹿图,亦是鹿角长而歧、并作回头状[129]。一般回首状的仙鹿之眼都刻划得格外大,且刻的清楚、细腻(图1-52)[130]。
在徐州铜山小李村汉代画像石上,回首鹿显得特别健壮,犹似马一样,可谓别具一格。应该说,“鹿回头”不光是个形式问题,它有民间文化沉积的内涵。《云笈七签》卷三二《杂修摄》记,华佗告诉他的弟子吴普,“吾有一术,名曰五禽戏。……鹿戏者,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左三右二,左右伸脚,伸缩亦三亦二也”。[131]可见,在民间流传的健身术五禽戏中,就有模仿鹿回首反顾的成分。
图1-51 鹿驰跑画像砖
图1-52 汉铜镜及瓦当中的仙鹿图
在古代民间巫医观念中,鹿乃仙兽,具有觅识药草的灵性。[132]明周文华《圃史》卷十说,“鹿性警烈,多别良草,常食九物。……饵药之人不可食鹿,以鹿常食解毒草,是故能制散诸药也。”[133]《本草》“衔薇”条引《释名》云:“鹿衔,恭曰:南人谓之吴风草,一名鹿衔草,言鹿有疾衔此草即瘥也。”《本草》“鹿藿”条载:“时珍曰:豆叶曰藿,鹿喜食之,故名。梁简文帝《劝医论》:‘胡麻鹿藿,才救头痛之痾;麦曲芎,反止河鱼之疾。'”因此,大凡鹿徘徊返顾之地,皆有仙药灵草生于其间。故民间采药郎中特别留心鹿麋行走山间而忽然驻足返首之处。我国地名中有许多叫鹿回首岭、鹿回头关的,不是没有缘由的。
古人刻摹“鹿回首”神态,还与鹿性警怯、鹿时刻顾防袭己之物的特性有关。宋陆佃《埤雅》卷三“鹿”条云:“鹿性警防,分背而食,以备人物之害。……食则相呼群,居则环其角外向,以防物之害己。”宋罗愿《尔雅翼》卷二十“麕”条记:“麕之性怯,又谓之麞。章者,张皇也。俗谓之白肉,言其白胆易惊怯。……其饮水见影惊奔。粗豪之人食其心肝者,便即小胆。”汉《焦氏易林》“益·噬嗑”说:“且如惊鹿,不能定足。”“姤·比”则云:“鹿畏人匿,俱入深谷。”马融《长笛赋》描述:“闻之者,莫不张耳鹿骇。”以“鹿骇”状人之惊顾。唐代刘禹锡《蛮子歌》道:“忽闻乘马客,恍若惊麏顾。”李商隐《行坎西郊诗》也有“廷臣列麞怯”之句。元王恽《鹿喻》诗状鹿之警疑亦云:“得远机穽地……置疑齿吻间。”清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五“鹿角”条云:“鹿角者,以连枝木环营树之,如鹿角然。……《三馀赘笔》云:‘今官府衙门列木于外,谓之鹿角。盖鹿性警,群居则环其角,圆围如阵,以防人物之害。军中寨栅,埋树木外向,亦名鹿角。'”[134]这些对我们理解鹿类之所以好作“回首”状,都有众多启示。
后世“回头鹿”则演变为吉祥图案。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十二月”条记:“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之行帖子。……亦驱祟之道也。”[135]可见宋时民间张贴“回头鹿帖子”以驱邪。
(二)“回首”造型及纹饰的艺术分析
1.有些器物造型、纹饰中的兽之回首,是为其特定的艺术情境所决定的:即不得不尔,而非作态。如河南辉县出土的战国刻纹铜奁上有狩猎图像[136],图中有两条狼状兽仓皇而走,惊惶之间尚回首张吻,似恐吓猎者。
这种情境在后来狩猎母题的汉画像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吴山先生《中国历代装饰纹样》收有一图,一猎者左手执剑,右手似抓住一只狼的左后爪,狼回首张大嘴巴欲噬之(图1-53)[137]。河南南阳陇西寨出土捕猎图,三人骑马、一人骑虎,追一兽;兽边逃边回首,以长长的巨吻威慑追者(图1-54)[138]。
图1-53 猎者擒狼图
图1-54 河南南阳陇西寨出土捕猎图
又一块南阳画像:两人夹击一虎,一人骑马追赶,另一人率三条猎犬迎头拦截,虎不顾及拦杀者,而回头张吻向赶者发怒。[139]汉画像中还有一种戏兽图,人手中持物,故意在龙兽后惹它,龙兽每每回首以齿吻威吓人(图1-55)[140]。与兽的回首相呼应,汉画像狩猎纹中的人物回首“镜头”,也相当精彩。猎者或于马上追猎,忽见空中或地上有鸟兽逃过,于是搭箭回身相射。就那张弓的一瞬间,成了画像砖的“取象”(图1-56、图157)[141]。画像砖就在反映那“一瞬间”,非常典型地说明着中国古典艺术的时间“向度”。
图1-55 戏兽图
2.回首造型也不单纯是出于艺术生动效应的考虑,有时它是器物本身用途或“体式”所致。从战国开始,由北方草原传入中原的青铜带钩以及后来的玉带钩,多做禽蛇龙兽回首形。上海博物馆藏凫形带钩、龙形带钩(图1-58)[142]。即是其例。吴山先生《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也有实物图样,兽头回折,自然产生“挂钩”作用(图1-59、图1-60)[143]。
图1-56 汉画像狩猎图纹
图1-57 猎者张弓
图1-58 凫形带钩、龙形带钩
图1-59 兽头回折玉钩
图1-60 玉带钩
新干商墓中出过一件兽面纹青铜方卣,乃盛酒器。卣的提梁一般按照造型规则铸一躬身的双首龙蛇,龙蛇身颈垂下。此卣的特别之处虺蛇的头并不下探,而是扭过颈来向上,就其头与躯而言,形成一种“向上”的“回头”。此“回头”虺蛇,乃因循卣之提梁,稍加变化而成也。[144]殷周青铜器的器耳由于是半圆环体,故多铸成龙形。但若将龙首贴于器表,会显得呆滞,故作器者时常将龙首再向外扭,成“S”形。这就形成了曲线之美,而在我们的视角中,那龙首又在“回望”(图1-61、图1-62)。若用其他动物附在器身上做器耳,亦以此法使其回首向后,同一理也。[145]
图1-61 龙形器耳一
与上相近,青铜器造型中还有一种“爬附”的形式,即让龙蛇猛兽爬在器物上。有学者称之为“爬龙”纹。其实所爬器者未必都是龙蛇,有时也有虎豹之类。这种“爬附”型的龙虎,也呈回首状。《商周彝器通考》中有四虎方鼎[146],鼎的四角攀爬着四条乳虎,竖起尖耳,似爬鼎觅食,因有所顾忌,它们在回头看动静;那神态既憨玩,又敏警。陕西郿县李村出土的西周中期盠驹尊情形类似[147]。尊的肩部爬一对虬龙。龙爪抓住尊肩部的环,而其首目与尊体相背,正张望着身后。又如,河北邢台出土西周戚的边缘也爬附两条回首兽[148]。
3.在一些以圆形为造型空间的器物上,动物“回首状”也比较多。战国铜镜上的蟠螭纹最典型(图1-63)[149],蟠螭在穿绕的植物纹中回转头来。这种圆形空间中的兽之回首,在后来的秦汉瓦当上表现得较充分,一般是凶猛的虎豹大张其吻而回首,欲噬身尾后之物(图1-64)[150]。还有瓦当中的朱雀,虽无凶噬的内涵去发挥,然作成回首自观其尾羽,构思上完全因动物特性而为之;[151]不能不谓之“巧”。
图1-62 龙形器耳二
4.安排“对子”化的“回首”,即由对禽、对兽构成相背而回望的艺术组合,也是战国前及后世文物造“型、饰”的常用手法。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对接”型,如河姆渡出土的木篦上的双凤朝阳纹,实即两鸟头转颈相视的神态。龚宁先生收集到的战国嵌松石红铜壶肩部有两对鸟,作回首对吻状(图1-65)[152]。在鄂尔多斯青铜器中,有一把“触角式鸟首短剑”。此剑乃商代器,有学者把它和“鬼方”文物放在一起,称其为“鬼方剑”。剑柄顶端是两个回头相接的鸟头,鸟之喙竟相触,侧面可见双鸟圆睁的大眼。[153]后山东济宁出土的汉画像砖上有两鸟相背而回首共衔一鱼(图1-66),河南郑州新通桥出土的画像砖上有一对舞人是间隔一鼓、回首对舞(图1-67)[154],皆此型之延承。
图1-63 战国铜镜上的蟠螭回首纹
图1-64 秦汉瓦当上的虎、豹回首纹
图1-65 战国嵌松石红铜壶肩部有两对鸟回首纹
“对子”化的鸟兽回望,第二种是不“对接”型,即一对鸟兽各自回首而不相顾。这种类型最早出现在殷代及西周初的青铜壶、簋肩部带纹上[155]。随县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楚王为曾侯铸和大钟,钟之“舞”上,蹲伏一对“团龙”,身躯短肥,以透雕形式铸成回首态[156]。吴山先生摹绘的西周铜器钮环以及战国铜钟钮环纹饰中,有对虎回首观望神态(图1-68)[157],与以上类型相近。春秋时期刺绣的鞍褥面上也可见“对凤”各回首而不相顾状(图1-69)[158]。吴山先生《中国历代装饰纹样》中收一汉代铜壶[159],壶颈部的对鸟各回其首、互反其视,也属此种类型。
图1-66 山东济宁出土的汉画像砖上的两鸟回首衔鱼纹
图1-67 郑州新通桥出土的画像砖上的回首对舞纹
图1-68 对虎回首纹
图1-69 鞍褥面上的对凤各回其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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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29页。
[121]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24页。
[122]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60页。
[123]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05页。
[124]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56—457页。
[125]尹盛平:《神权变革一千年》,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第51页。
[126]马承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50、335页。
[127]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8、370页。
[130]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62页。
[131]张君房:《云笈七签》第2册,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731页。
[13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81册,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789页。
[134]赵翼:《陔余丛考》,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279页。
[135]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9页。
[136]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页。
[137]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84页。
[138]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82页。
[139]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4、283页。
[140]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87、288页。
[141]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24、226、232页。
[142]马承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03页。
[143]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28、540页。
[144]尹盛平:《神权变革一千年》,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第51页。
[145]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89、301、302页。
[146]马承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9页。
[147]马承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01页。
[148]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149]龚宁:《中国历代器物图案集成》上册,台湾南天书局1994年版,第262页。
[150]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556页。
[151]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561页。
[152]龚宁:《中国历代器物图案集成》上册,台湾南天书局1994年版,第271页。
[153]尹盛平:《神权变革一千年》,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页。
[154]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二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38页。
[155]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24页。
[156]马承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92页。
[157]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第一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09页;第二册,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