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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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战国前文物纹饰与“拆半律”

“拆半律”是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总结美洲西北海岸原始艺术时发现的。这种规律在中国战国前青铜器、玉器、陶器造型纹饰中亦有体现。这种现象既有审美形式追求上的原因,也有宗教巫术、神话传说的内涵,是多重因素构成的。

(一)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结构人类学》中提到过一种艺术“拆半律”,认为它是东西方装饰艺术及视觉经验的共有规律。

这里有两种情形。一种情形是,有些动物从正面看去,未必能够看全它的双眼、脸面侧部及身体的两侧。但若我们把这种动物由背脊部或尾部向前分剖,剖到鼻嘴处或让其连着,将剖开的两身体侧面“一”字形展开压平,那就可以看清其全部了。他说:有一种“用平面……来表现动物的独特方法”,“仿佛有一个人抓住这只动物,把它纵长拆半分开,从尾端几乎一直到鼻尖,然后把这两半撕开,把这只平分为两半的动物面朝外地平放着,分开的两半只在(面部或)鼻尖连接”着。

比如弗·博厄斯《原始艺术》一书中搜集的海达人的熊画即是如此。“熊被……分开,仅头前部相连”,“熊头由两个侧面构成,它们连结在一起使人可以看到如此宽大的熊嘴。”在“这种拆分”下,“仿佛描绘了两头熊”[93];其实是一只熊由背部剖开后的展开图(图1-30)。又如海达人的鲨鱼画,鱼头呈正视图,显出鲨鱼的特征,鱼身从尾部分剖拉开,平置在头的左右两侧,这样,乍一看去好像是一条“一头两身”的鲨鱼了(图1-31)。

图1-30 海达人的熊画

按照斯特劳斯的理解,中国战国前青铜器、玉器及其他材质的器物装饰图案也惯用此种“拆半”方式,做器者在表现一个动物时,往往把动物身躯分剖开,使分剖的身躯向左、右两侧展开。斯特劳斯的研究,使我们想起了河南偃师二里头文化遗址陶器盖上那条神秘的“一首双身”龙[94](图1 32)。它形式上与海达人的鲨鱼画颇相似,也是一个头拖出两个身躯来;龙头吊眼圆目,呈三角形,如矢锋状。这种“一首双身”的龙蛇形象延续到殷周陶器、青铜礼器中有了较多的反映。如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司母方壶,四面铸饰着头有柱角的四条“一首双身”龙,龙口向下,龙额有菱形方孔,龙躯长约9厘米,躯下生有一足(图1-33)。据妇好墓清理工作者介绍,墓中800号标本青铜钺的两面也铸有“一首两身的龙纹。龙口向刃部,圆眼,头上有钝角一对,面部两侧出身尾,短足前屈,尾上卷……龙鼻之上铭‘妇好’二字”。[95]像这种身躯分剖开来的“一首双身”龙形图饰,还有很多。如西周早期斿父癸壶肩部的双身龙纹,房山琉璃河出土的圉方鼎上的双身龙[96],新中国成立后出土于陕西岐山县礼村西周王方鼎上的双身龙纹[97](图1-34),安阳出土的殷代白陶罐沿口的双身龙纹,1980年出土于陕西淳化史家塬西周大鼎肩下的双身龙[98],殷墟正觚圈足上的双身龙,殷周铜方彝上沿口的双身龙[99],春秋铜壶上的双身龙,战国玉雕上的双身龙[100],1975年出于扶风县白龙村商姤姒康方鼎上部的双身龙,[101]战国双身龙佩件(图1-35),等等,都与妇好墓司母方壶双身龙类似。

图1-31 海达人的鲨鱼画

图1-32 二里头“双龙身”

图1-33 殷墟妇好墓司母方壶

图1-34 陕西岐山县礼村西周王方鼎

特别要一提的是,殷周青铜器上惯用的“舟”字纹(图1-36)及西周铜器上的云雷纹,在设计上有一个兽面居中,而躯身则两边旁分,也表现出一种一首双躯的意味。[102]虎纹也有拉开呈“一首双身”的,如三星堆青铜器纹饰(图1-37)。[103]

图1-35[104]战国双身龙佩件

图1-36[105]殷周青铜器“舟”字纹

图1-37[106]三星堆青铜器纹饰

和列维-斯特劳斯一样,我国学者或也把“一首双身”龙纹看作仅仅是表现形式上的问题。马承源先生说:“以龙首为中心,体躯向两侧展开。旧称双尾龙纹……这种图案常饰在器颈部的狭长范围内而呈带状,使龙的体躯有充分展开的余地,即所谓‘双体龙纹’;实际上是龙的正视展开图。”[107]谢崇安也说:“在商器中,龙形作为装饰图案的主题时,考虑到对称构图的美观需要,它往往作成‘一首双身’。这种形式也见于西北的游牧人铜牌饰。宁夏中卫的青铜短剑墓中所出的透雕龙形牌饰,即雕刻成一首双身。”[108]马承源以为“双体龙纹”是为了使龙之躯体在器物上能充分展开,谢崇安则认为“一首双身”是考虑到对称美观。

看来不能简单地作如是观。因为在上古中国人的观念中,本有一种“一首双身”的龙蛇类动物,即《山海经》中的肥遗。《山海经·北山经》记:“浑夕之山……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109]郭璞《山海经图赞·北山经》“肥遗”条亦云:“肥遗之蛇,一头两身。”李时珍《本草纲目》第四十三卷“鳞部”将蛇分为“两首者”“两身者”。“两身者”即《北山经》所说“一首两身”之肥遗蛇。又如《管子·水地篇》曰:“涸川之精者,生于蟡。蟡者,一头而两身,其形若蛇,其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以取鱼鳖。”[110]管子所说的“蟡”即肥遗,“蟡”是“肥遗”连促读音的变异。

古人的观念中,见到肥遗非祥兆,肥遗乃旱灾之象。《山海经·西山经》云:“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111]郭璞注:“汤时此蛇见于阳山下。”郭璞《山海经图赞·西山经》 “肥遗蛇”条也说:“肥遗为物,与灾合契。鼓翼阳山,以表亢厉。桑林既祷,倏忽潜逝。”张华《博物志》卷三记:“华山有蛇名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112]故《全唐文》卷九四二收杜光庭《蜀王青城山祈雨醮词》文曰:“赐臣以时和岁稔,拯臣以雨顺风调,驱肥遗于穷荒,舞商羊于中境。”《晚晴簃诗汇》卷七一收诸锦《大学释褐观石鼓》诗云:“活师戏食水,肥遗出浑夕。”卷七八收陶元藻《谒南海神庙百韵》诗曰:“肥遗罔象恍惚逢,森罗鬼怪执戟雄。”清人赵慎畛《榆巢杂识》上卷记朱壁所作《揭钵图》,“画法精入毫芒”,图中“前有饥蛟后肥遗”。在商周时代,肥遗就如黄帝时的女魃—样,充当着旱魅的角色,人们对之惧见忌遇、祷祈咒遣。二里头陶器及殷周礼器之所以绘铸其形象,与畏奉敬祈并借之以辟邪的复杂的原始宗教心理是有极大关系的。

(二)

列维-斯特劳斯所谈“拆半表现”的另一种情况是:把一个圆体的动物形象做在方形的器物上。他说:“要在一只方盒上表现一只动物,就必定要……使他它适合盒子的角形外形。”即把动物面形或体形按鼻中线分剖为“左侧”与“右侧”,沿盒子的角贴附上去,“把脸拆成两半来表现”,以适应方盒的各个侧面[113]

这种沿方体的角“拆半”表现兽面或人面的美学定理,我们在中国长江下游新石器文化最后阶段的良渚玉器中可以发现。最常见的是方柱体玉琮,柱面的纹饰一般是一个个半边状态的人面与兽面,即独眼、半边嘴。若转个“方”,仍然是一个个“半边”的人面或兽面。但若将一“方”上的半边人面、兽面与另一“方”的半边人面兽面展连开来,那就形成了一个个完整的人面兽面了。如江苏武进寺墩遗址(M4)1982年出土的透闪石软玉玉琮,就是一方最典型的由琮的方柱体的“角”构成的对人面与兽面的分拆性表现(图1-38)。

类此较多。如常熟莫城出土的玉琮高15.8厘米,方柱体的边长7厘米。把它立放着正面看去,柱表沿中轴线两侧各有六张层叠排起的“半面”的兽面面孔。一只眼半张嘴,半张嘴中伸出一颗獠牙。瑶山遗址M12所出玉琮一件,四棱柱表上分出二层,每层有一个“拆半”的神人面或兽面。草鞋山遗址M198出土一件玉琮,琮身分为七节,四棱柱表拆半分布的神人兽面为七层,眼睛只是一个圆圈,嘴也是半张(图1-39)。

另外,浙江余杭瑶山良渚文化祭坛出土的三叉形器上,中间的一叉略短,有一个正面的“神兽面”,左、右两叉上有头戴羽冠的神人面像,但神人面像都被裁为“半面”,仅显出半个鼻、半张脸、一只眼。左叉上为右“半面”,右叉上为左“半面”。这也是一种“拆半”的表现(图1-40)。

图1-38 江苏武进寺墩遗址(M4)1982年出土的透闪石软玉玉琮

良渚玉器通过四棱柱体的角把“人、兽面纹”拆分在两个“面”上的方法,殷周青铜器纹样设计上仍延续前人。如郑州商城遗址所出土的兽面乳钉纹大方鼎,高1米,重86千克,乃王室重器,其乳钉纹兽面即附在方鼎的直角上,被方鼎的直角线在视觉上分剖为二;我们把它展开就可以看其全貌了(图1-41)。

良渚玉器“拆半”律在殷周青铜器饕餮纹中也有反映。如妇好长方扁足鼎上的兽面纹,有个完整的兽面居中,两侧又各有一个分剖开来的兽面的半面(图1-42)。小屯M331出土的尊的腹部纹饰也是在一个兽面纹的“两端再补上半个兽面纹”[114](图1-43)。这里如果将其中居中的兽面拿去,将两侧的半张兽面沿中轴线拼合,也将是一张完整的兽面。另外,如小屯M238卣、小屯M331罍、小屯M388罍、黄陂李家嘴M1罍的兽面纹均有此种情况。这些“半张兽面”附在完整兽面两侧的艺术方式是在运用人们视觉感知中的“分拆—整合”机能。视觉思维采取“分拆”分析时,呈现在感觉中的是一个完整兽面附了两个“半张兽面”;视觉思维采取“整合”观照时,则可以理解为一个具有四只眼睛的兽的面孔,即传说中的“黄金四目”[115]的方相氏脸谱了(今存韩国首尔昌德宫的李朝时期的方相氏木刻面具)。

图1-39 草鞋山遗址M198出土的玉琮四棱柱拆半兽面

和“四目”的饕餮纹近似,良渚玉琮“分拆”性地表现“神人兽面”,亦有其宗教内涵。它含意凝结的关键,在于“神人兽面”出现在四方体玉琮的棱角上。这里的奥妙应该是:一个玉琮竖立在那里,有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方。四个兽面如果按东南西北四方各放一个,那么兽面的巫术力量只能震摄四方;而四个兽面直角形地“折附”在玉琮的四个棱角上,不仅东、南、西、北四方的正面有了兽面的巫术威势,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方也同时有了镇魅的力量。正是出于这种八方都有震慑力的考虑,作器者才把完整的神人兽面“折附”在玉琮的直角上的。而经此处理,我们从玉琮东南西北四方正面看去,神人兽面也就成了视觉中的一个个“半面”了。由此可见,良渚玉器中的“拆半律”,也是出于原始巫术宗教的需要。

图1-40 浙江余杭瑶山良渚文化祭坛出土的三叉形器

图1-41 兽面乳钉纹大鼎

图1-42 妇好长方扁足鼎上的兽面纹

图1-43 小屯M331出土的尊的腹部纹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