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尽江南岸,离人归不归
江南春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
入眼看到“江南春”这题目,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是的,唐诗中就有一首同名之作,作者是晚唐诗人杜牧。小杜的《江南春》是这么写的: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而在词牌中,含有“江南”一词,最是为人念念不忘、反复援引的篇目大概要数白居易的那首《忆江南》了。《忆江南》,又名《望江南》《江南好》《梦江南》,一连串言必称“江南”的小令,其实属于同一词牌。至于词牌中以“江南春”为题目的,则仅此一首,这一词牌,也没有别的曾用名。
打开煌如列星的《全宋词》,第一篇描写江南春色的作品,就是这首《江南春》。而它的作者寇準,则是宋真宗景德年间的一代名相。在中国民间,寇準还真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民谚有云:“欲得天下好,无如召寇老。”但寇準之所以那么出名,却并非得益于民谚,而是得益于民间传说《杨家将》。《杨家将》中的寇天官足智多谋、一身正气,最终扳倒大奸大恶的潘仁美,为杨门忠烈平冤昭雪。传说不是历史。在历史学家看来,寇準与杨家将的核心人物杨六郎是难以相提并论的。一个是握发吐哺、翼佐皇图的相君,一个是镇守边关、功名未著的武将,这样的两个人,只怕连个一面之缘都没有。估计寇公会一脸茫然:“为杨门昭雪?是哪个杨门?何冤之有,何雪须昭?”
除了《杨家将》中的“寇天官”这一尊称,在民间,寇準还有一个富有乡土气息的别称——寇老西儿。相传寇準是山西人,腰悬醋瓶,就像电视剧中那些以风雅自命的国民党官员一样,时不时地呷上那么一两口。所不同者,国民党官员随身所携的是精装洋酒,而寇準所带的是醋瓶而已。但是想想也挺滑稽的。寇公真有不时呷醋的习惯吗?位极人臣,在金銮殿上,若犯了醋瘾可如何是好?总不成当着圣主的面呷上一口老醋,再喷着满嘴的醋气向“吾皇”慷慨陈词吧!哎,不用担心,压根儿就没这回事。“腰悬醋瓶”是民间刻意为寇準打造的朴素亲民的形象,而实际上,寇準是陕西人,不嗜醋。即使硬要给他安上个“老西儿”的昵称,也是“陕老西儿”,而不是“山老西儿”。还有一点需要纠正,正史上的寇準并不是以朴素著称,而是“豪侈冠一时”(司马光语)。
关于寇準的“豪侈”,在明代蒋一葵所著轶史《尧山堂外纪》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寇莱公有妾蒨桃,灵淑能诗。公尝设宴,会集诸伎,赏绫绮不赀。蒨桃献诗二绝讽之,曰:“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又,“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公和之曰:“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我倒觉得,这个故事中的寇莱公(即寇準,曾受封莱国公)较为符合真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按照《宋史·职官志》所公开的宋朝官员俸禄,宰相、枢密史级别的官员每月俸钱为三百千,春、冬服各绫二十匹、绢三十匹、绵百两,粟一百石。仅以月基本工资这一项收入而言,三百千即三百贯,差不多是三百两银子,有人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九万元人民币。按照这一算法,一个穷光蛋若能在宋朝当上一年的宰相,一年之后何止有望脱贫,铁定步入百万富翁之列了。宋朝的皇帝对臣子们出手可真够大方啊!就算当不上宰相,能在宋朝从基层的官员做起,也是一生的造化啊!而寇準曾两度为相,前后长达三十年。俸禄既丰,“豪侈冠一时”亦在情理之中了。
富贵而知礼乐,宋词的兴起,同宋朝官吏的优厚待遇与优雅生活是分不开的。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这在宋朝真是至理名言。宋朝的官吏多为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读书人,读书人一旦飞黄腾达了,会将富贵生活过得很有情调,而不会像那些一夕暴发的土豪,挥金如土仍不得要领。且看《尧山堂外纪》中的寇準在公事之余以何消遣呢:“公尝设宴,会集诸伎,赏绫绮不赀。”当然不是在大吃大喝之后在堂上抬出一箩筐的绫罗绸缎,让那些伺候宴席的歌伎们展开你争我夺,寇公则在一旁自得其乐,如同观看一出猴戏。合理的解释是,寇公设宴招待来宾,“凉宵绮宴开,酃渌湛芳罍。鹤盖留飞舄,珠喉怨落梅”。宾主尽欢,为了表达心中的欢愉与感动,寇公遂于宴后以绫绮赏赠歌伎。
然而不是每个得到赏赐的歌伎都感恩领情,有人还嫌寇公赏得太轻。寇公的侍妾蒨桃聪明贤淑,就写了两首诗来加以讽劝,其讽劝的对象不是贪心挑剔的歌伎,而是大方行赏的寇公。两首诗都将歌伎与织女做了比较,“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蒨桃认为寇公不知惜物,赏赐过奢。寇公深知其贤,但是要他以大臣之体当着自己侍妾的面认错,这怎么可以呢?太伤体面了。只好自我解嘲道:“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而寇公之所好,恐怕不单是“且向樽前听艳歌”吧。史称寇準“善诗能文,七绝尤有韵味”。寇準诗存三百首,其最早为人所知的诗,题为《咏华山》,其诗云: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相传寇準作此诗时年方七岁,三步而成,比曹植的《七步诗》还要省时省力。此诗为寇公赢得了“神童”之称。
寇神童在十九岁时就考中了进士,柳永可是考到了五十岁才熬出了“新郎君”的资格。但年轻人也不是人见人爱、处处吃香,至少就当时的统治者宋太宗而言,他更看好成熟人士,在开科取士方面,“年少者往往罢去”。于是就有人开导寇準说,为保万无一失,你就在简历中给自己虚加几岁吧,这样皇上的心里才会踏实,皇上喜欢给年长者亮绿灯,年少者则往往亮红灯。但寇準却拒绝了,他的理由是——做人要以诚为本,怎可谎报岁数以邀君恩呢?结果宋太宗也并没因为寇準过于年轻而对他有所非难。实诚人,天不负。寇準被授以大理评事之职,正式上岗就业。
这是《宋史·寇準传》中的一段本事,寇準为人之耿介于此可见一斑。这本书中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关于寇準的直而不弯。话说有一次,寇準向宋太宗奏事,太宗听得无名火起,起身便走。看到龙颜震怒,估计殿堂上的大臣与侍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独有这个闯了大祸的寇準,并未按照常理搬演以头抢地、泣血赔罪的剧情,反倒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着宋太宗的衣袍不放。不但一言不合就拉龙袍,口里还念念有词:“我还没说完呢,皇上总要听臣说完后再决定该不该生气吧?”
说来也奇怪,如此倔强的性格,如此大不敬的举动,反令宋太宗对寇準转怒为喜、大有好感起来。宋太宗忽然想起了唐太宗的谏臣魏徵。唐太宗曾说魏徵像个乡下佬儿一样可厌可恨,恨得厉害时简直想要杀掉他。但满朝文武中,唯有这个宁折不弯的乡下佬儿,令唐太宗既恨且爱,既爱且敬。魏徵去世后,唐太宗哀哭不已,对左右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在寇準身上,宋太宗看到了魏徵的影子。于是欣然回座,当众表扬寇準说:“朕得寇準,犹文皇(唐太宗谥号)之得魏徵也。”
也许是因为寇準上述品质的吸引吧,令《杨家将》的作者不畏牵强附会,脑洞大开地将寇準写入评书,为杨门群英充当了重要配角。其实寇準除了具备忠直不阿的性格、奢侈挥霍的作风、一鸣惊人的天才特质,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文人的浪漫情怀。沈括的《梦溪笔谈》曾有记载:“寇莱公好柘枝舞,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时谓之‘柘枝癫’。”
柘枝,又称柘枝舞,从西域传入,唐教坊曲中有《柘枝引》曲目。舞者罗衫锦靴,绣帽上缀有金铃,在密如雨点的鼓乐中急速旋转,鼓声与帽上的铃声相映成趣。柘枝舞者多为女子,最初是独舞,后来又演变为双人舞、多人舞。按照唐朝的惯例,在舞蹈结束时,舞者须罗衫半脱、袒露香肩。白居易有诗赞叹:
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唐人喜观柘枝舞,宋人继承了这一光荣传统。比如寇準,就是柘枝舞的狂热爱好者之一。他狂热到了什么地步呢?每次与宾客联欢都会演出柘枝舞,且不是袖手旁观,而是身先士卒、大秀舞姿。寇公的柘枝舞跳得是否地道呢?《梦溪笔谈》中没有透露,或者是不方便透露。但就寇公的自我感觉来说,却是非常棒,因为他跳柘枝舞时总是无比投入,“铃儿响叮当,铃儿响叮当”,简直可以跳得通宵达旦却毫无累意。寇公因此得了个绰号——柘枝癫。
不知寇公得此绰号是在身居相位之前还是在身居相位之后。如果是在身居相位之后,则这一绰号肯定含有讽刺意味。还有一个问题是,当曲罢舞终时,寇公有没有遵循惯例呢,罗衫半脱,傲然向人展示他健美的躯体?你以为,但凡股肱之臣必然指的是那些过了天命之年的糟老头子?嘿嘿,谁说咱大宋的“总理”是糟老头子?瞧这身段,比健身房里出来的还强健。然而,寇公想来不是个自恋的人,将柘枝舞跳到了欲罢不能的份儿上,这可不是自恋的症状,而是真性情的流露。有真性情的人无疑是个任性的人。“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相信寇公即使对“柘枝癫”这一绰号有所耳闻,他也决不会因此而有所顾忌,而将继续我行我素。
厉害了,寇公,堪称是上得了殿堂,下得了舞场。《梦溪笔谈》还有所记,“今凤翔有一老尼,犹莱公时柘枝妓,云尚能歌其曲”。寇公亡故后,在陕西凤翔有一个老尼,自称是其柘枝妓之一。老尼还能唱出当日的柘枝舞曲。既然有曲,则必然有词。《花间词》中的标志性风景线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如此养眼的美景是由文士与歌伎共同构筑的,缺一不可。中国好声音必须配以中国好词,就像葡萄美酒须得盛之以夜光杯才能发挥出最佳效果。
那么,是谁人之词呢?寇公既对柘枝舞酷爱至深,甚至亲自领舞以助推广,那么为柘枝曲作词,只怕也是义不容辞了吧!何况寇公是非常擅长这种即兴创作的。他孩提时所作的那首《咏华山》,以及与侍妾蒨桃之间关于“赐绫”的唱和,都是极好的见证。老尼之所以对多年前的柘枝舞曲记忆犹新,究竟是因为曲高韵长呢,还是因为词佳意妙?它可是出自寇公之手?可惜寇公并无《柘枝词》传世。《全宋词》中,仅记录了寇公的五首词。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我们还是回到原点吧,回到这首清新雅秀的《江南春》。《江南春》为我们展现的寇公,乃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谁道寇公只是一个豪放热烈的“柘枝癫”?原来,他也有寂寞如雪的时候,他也有黯然神伤的时候。寇公为此词取名《江南春》,并非是在向“千里莺啼绿映红”的作者杜牧致意,而是在向另一位作者——南朝时的柳恽致意。柳恽有一首五言诗《江南曲》,诗云: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春天,在江南的某个地方,日落时分,水中的小洲绽放着洁白的蘋花。白蘋为浅水植物,有如《诗经》中的蒹葭,是思念的象征。唐代张籍《湘江曲》云:
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
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
蒹葭苍苍、白蘋茫茫,是感情的最佳代言物。情深如梦,悲喜迷惘。在日照聚焦处,出现了一个采蘋女子的身影。她已采得了一大束蘋花,却忽然垂手伫立,深深叹气。这个女子为何叹气,为何愁容不展呢?可是说来也真是奇了,她黯淡的目光乍然一亮,那是喜从天降的神色。从愁容不展到眉眼含笑,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情变化,而引发这种变化的,又是什么因素呢?
迎面走来了一个人。看到她在这里,那个人颇感惊讶,也颇为感慨。
“好久不见了。”他说。
“好久不见了。”她说,“你是从洞庭那边回来的吧?”她的问题既含蓄又直接。
“哦……差不多是这样吧。”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了一丝慌乱,显然,在这里遇见她,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意外。
“那你有没有……我那个人的消息呢?”她鼓起勇气,却无法掩饰满面的羞红。
“没有……”他顾左右而言他,“他应当很好吧。”
她闪亮的目光旋即湮没了光芒。但很快,又抬眸恳切地望着他:“你总会听到一些什么吧?请不要瞒我……告诉我,哪怕有一点点的消息,总归也是个音信。好的、坏的都行,总要强于一无所知,我怕他有什么意外……”
她拭了拭眼角的泪痕,不欲让他看见。可他怎能视而不见呢?只得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告诉她:“是的,我见过他。你放心,他很好。”
“这是真的?”她的眼中又是一亮,继之一暗,“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回家的打算?有没有让你给我、给家里带句话?”
“没有……”他沮丧地摇了摇头,仿佛这是他的过失。
“那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犹自喃喃地问,“再不回来,这春天看着看着可就过去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令他无法原谅,不肯回来?”
“是啊,春天就快过去了。”他犹豫了一下,想要向她道明真相。这真相就是,她所等待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乎她的一切了。她的对与错,都与他毫不相干。那个人已另有所欢,另有所爱,在远离她的世界,过着不容打扰的生活。但话到口边,望着她眼底的灼痛,以及那灼痛里难以熄灭的执着,他不觉改了口,“大概是因为,路途太远了。他不便回来,这你知道的。”
路途太远,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她暗自思想:“同在洞庭,他不便回来,你又怎能回来?”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她洞悉了其中的隐情。难怪,见到他时,他的眼里有慌乱与躲闪。其实他早就了然于心,她已成为一个弃妇。不忍说,不愿道破,这才有了“路途太远”这样一句欲盖弥彰的搪塞。
长相思,在江南。绵绵不断的相思,此心不渝的等待,不曾输给循环往复的时间,却输给了冷淡的疏离与无声的背叛。柳恽的《江南曲》,实在有个太残酷的结局。而寇準却改写了这个结局。在寇公的《江南春》里,采蘋的女子不曾遇见那个报忧不报喜的“洞庭归客”。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这个关于春天、关于流年、关于相思的故事。
故事的片头,是以一个男子的视角为切入点。那是一双不再年轻的眼睛,但却深切专注,如醇酒郁烈、江河浩荡,流向往昔,流归故乡。
渺渺波光,依依柳色,那是故乡一年中最美的时候。江南,那是故乡的芳名,为无数的骚人逸士所魂牵梦萦。然而对于他,他所魂牵梦萦的,却是江南的一隅,是那个默默无闻、远离尘嚣的孤村,芳草碧连天,杏花斜晖明。
有一个人儿,如孤村般幽洁、杏花般秀丽。在最美的时候,最美的江南,他与她,有过最美的邂逅。随之展开的,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恋情。
但是就像春天离开了江南一样,他也离开了孤村,离开了那里的芳草杏花,离开了那个他所深爱的人。还记得在离别的那一天,她所流过的那些泪,她所说过的那些话。春去春又来,一年一度,春天仍有回到江南的时候。渺渺波光可以做证,依依柳色仍如当年。而他却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多想知道,孤村尚在否?芳草平安否?杏花无恙否?其实他最想知道的是,她怎么样了?
在春天,在江南,不知此时此刻,还有多少与他们情形相似的断肠人呢?他收回目光,不胜怅然。而在故事的片尾,采蘋女子再次出现,与柳恽《江南曲》中那个凄婉惆怅的背影合二为一。
蘋花香满怀,采之欲遗谁?镜头凝固在这一瞬,如此经典,如此隽永,以至千载之后,我们仍能听到采蘋女子的心跳与叹息。
春尽江南岸,离人归不归?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愿每一个用心等待的人儿都不被辜负。情浓如春水,穿过苍茫时空与君相会。执子之手,脉脉相视,弥补了岁月的空白,消释了久别的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