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的存在是一种政治的存在,任何关于人类事务的理论,如若溯及其本源,必定是一种政治理论。人类存在的基本境况是,众多有独特个性的人共居于世,或分或合。艾里卡·沃格林尝言,人类历史上政治社会的形成是极其辉煌的一页,它意味着一个完整而有意义的“小宇宙”的诞生,个人与政治社会实有不可或缺的关联。20世纪另一位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也十分重视人类存在的政治之维。在阿伦特看来,政治与人之间,并不只是工具性的关联,政治本系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十分关键之标记。人们共存协作,或分彼此,绝非仅仅出于衣食之虑。沃格林与阿伦特对政治的重视,实可在其前人卡尔·施米特那里找到渊源。施米特著作涉及甚广,然予人印象最深刻者,仍是他对政治概念的诠释。施米特说,政治是我们的宿命,我们避之不得。政治的逻辑深深植根于人的天性,它似铁律一般在现实世界中通过不同的符号、以不同的形式展现自身。形形色色对大同世界的展望,不过是一场浪漫主义迷梦。
施米特是在一个表面看来“非政治”的时代谈论政治的。这个表面“非政治”的时代,即西方自17世纪以来的现时代。现代性发展至施米特所处之20世纪,“非政治”的外观引人注目。自西方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亚当·弗格森、亚当·斯密等人所谓的商业社会以降,人们谈论更多的是经济、贸易、和平与财富,纵然论及政治、军事、战争与权力,也往往视之为前者的附属物。是故马克思主义视经济为基础,而政治与法律则是上层建筑,为经济基础之衍生物,为终将消亡之物事。这其实是时代风气的一种折射。这个时代“非政治”的特点另一方面还体现于“技术思维”的流行——人们倾向于在“工具—效用”的意义上思考问题,试图以“技术”取代政治。在这个时代,有的只是统治技术、政府管理技术、舆论操控技术、选举技术、组织技术,政治则鲜能提起人们的兴趣。施米特在“经济—技术”思维盛行的现时代大谈“政治的概念”,实有以赛亚·伯林所说的“反潮流”之特色。施米特实际上是要告诉人们,即使在现代社会,政治也从来没有终结。现代人试图在不同的层面上追求中立,力图摆脱政治,但结果只是徒劳,至多只是以各种普世主义、和平主义的非政治语言掩盖了政治本身。理解“政治”不必回到古希腊人的城邦经验,只要现实地审视近代历史及当下世情,敌友区分的必然性、迫切性便时刻存在。
施米特是一位欧洲公法学家,更是一位政治理论家。在施米特那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法学作为一种关注人类基本秩序的学问必定是一种政治学。并且,施米特还是一位“黑暗时代”的思想家。他属于阿伦特所描绘的“黑暗时代的人们”。不过,对阿伦特来说,施米特大概只是黑暗时代英雄人物的反面。施米特加入过纳粹党,在希特勒统治时期写过不少应景之作,或许可以被称作黑暗时代的“迷途者”。不管怎样,施米特的例子确实为人们思考学术与政治、哲学与城邦的复杂关系提供了生动的素材。施米特所作所为或许可以用当代美国学者马克·里拉所说的知识分子的“叙拉古情结”来解释,但也可以视为“黑暗时代”某种生存策略的体现。而施米特更愿意称自己的行为是“冒险”。
本书将沿着施米特的理路,探求政治之道,追思秩序之本。这种探求与追思,乃是一个不断理解、没有止境的过程,涉及对施米特著作的准确理解,同时也是每个读者的一种自我理解。在这一过程中,同情的理解、审慎的批判,均十分必要。我们不妨通过阅读施米特,进行一次阿伦特所说的“思想的操练”。
此即本书的基本立意,是为前言。
是日,京城漫天飞雪。
2009年10月14日
于北京双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