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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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后方之战

军人们说:爱情是后方的战争。

——作者题记

1

我的家乡在大别山腹地,尽管在革命战争年代,家乡前前后后被敌人的屠刀砍下了近十万颗人头,但由于种种原因,不但没有产生一位伟人巨子,而且连一名经过正式授勋的战斗英雄也不曾有过。所以,在80年代初的中越边境战争中,一个叫于军的农家儿郎被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后,各级领导非常重视,除了用电台广播、电视节目和报纸文件等进行宣传外,县委还明令我二十天内必须写出一部反映战斗英雄于军英勇一生的文学作品来。

接下任务后,我想了想,决定不通过官方途径,而下到民间进行采访。听说于军有个战友复员转业后,安排在县粮食局工作。一打听,无巧不成书,于军的这个战友,竟是前几年我借调到县文化馆编辑内部辅导刊物《鸡鸣》时,刊用过他的作品,但寄去的书与稿费被邮局批以“查无此人”的袁曙。他、于军和他们的部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调防到“两山”前线去的。

这天是星期天。

袁曙正在办公室里看电视,独自一人,偏偏将音量开到近乎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响的那种限度。二十四英寸彩电正在播放着美国第二十四届超级杯橄榄球决赛的实况录像。早些时,我从《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报导,说里根总统将亲自向中国观众解说这场球赛,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回事。我和袁曙寒暄几句后,突然觉得有些无从说起。这时,电视中芝加哥熊队队员中那个外号叫“电冰箱”的,被对手爱国者队的四名队员撞倒了,解说员不失时机地说,“电冰箱”一个早餐能吃十二个鸡蛋。

我无话找话地说:

“美式橄榄球太野蛮了。”

“嗯?啊,象是又闻到了火药味。”

袁曙一愣后回答。

熊队九号队员从两队人马扭结成一堆的人墙上连撞带滚地胡乱翻过去,抱球倒在端区内。解说员连连欢呼,这次打阵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什么叫打阵?”我问。

“大概是攻打阵地吧!”他说。

电视里球赛结束了,熊队胜。我情不自禁地说:

“46:6,赢得真轻松。还叫爱国者队,差点没剃光头,简直象包豆渣——”

“豆渣?真是豆渣你上去试试!”

他忽然发火了。虽然我有些不解其故,但我还是说:

“对不起,星期天打扰你休息了。”

“唔,是我不该。不知怎地,转业到地方后,老爱动不动就发脾气。”

袁曙起身重新给我沏了一杯茶。

“国家也会发脾气,何况人呢,咱们教训一下越南小霸,不就象发一通脾气么!”

我本想活跃一下气氛,他盯了我一眼,有好几秒钟。很明显,这是更加不满的表示。我赶忙套近乎:

“你还写诗么?”

“诗?什么诗?”

袁曙有些不理解。我说:

“其实,我们是有缘分的。那年你初去当兵时写了几首抒情诗寄给文化馆,我看过后觉得不错,就在《鸡鸣》上发表了。只是寄书和稿费时,你们部队已经开赴战区,断了联系。今天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公差了。”

我将书和稿费递过去时,袁曙很明显地露出不愿接下的那种疑惑。我又说:

“这点钱不叫稿费,是意思意思。不过从诗中看得出你是蛮有才华的,只要坚持写下去会有前途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终于接过稿费和书,却又说:

“不!我不会写诗!也不再写诗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感到不可思议。袁曙明摆着是想岔开话题,说话变得急促起来:

“说内心话,我根本看不懂这狗屁橄榄球赛,刚打开电视时,还当那球是压瘪的。但是看到球场上那种激烈的场面,既解愁解闷,又觉得解恨,就好象回到了那炮火连天的前线,回到生死与共的战友们中间。回地方之前,我曾设想至少要干两份工作,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于军的。无论如何也要对得住死去的战友。但是,你瞧瞧我这工作,全部内容都在这只柜子和这个抽屉里。就是说,只要将所有的文件都编好号,存放好,就算出色地完成了工作任务。而在我接手之前五年的文件只编到三百八十号,刚好同我们营的人一样多。开始,我还当这是对我的照顾,因为,每天里到处都能听到关于功臣的窃窃私语。我去找局长说明情由,怎么也没料到,这么点鸟事,原来竟是两个人干的。局长说,怎么办呢,中国就是人多嘛,要多打几次大仗,死他几亿人才好。他还说单位里早就超编了,如果我不是从‘两山’前线下来的勇士,说什么也不肯再增加半个人了。我提出换个工作,换个每天能出几身臭汗的痛快事干干。局长激动起来说,不行,万万不行,那样做人家要指着脊梁骨骂人的,县委书记和我打了招呼,你是功臣,能活着回到家乡参加和平建设工作就很了不起,象于军烈士,如今想照顾也无能为力了。”

“于军本来不当死。”袁曙终于绕到我的采访主题上来,“他是替我去死的。”

2

那天,袁曙正在营区大门口站岗,于军拎着一只提包无精打采地蹭了拢来。袁曙见了很奇怪,连里不是特意照顾他,同意他出完公差,办完公事,另给一星期假让他顺路回家看看,修修家里的破房子么?刚好这时轮着袁曙下岗了,他追了几步,撵上于军问:

“怎么就回来了?”

“没意思。”于军头也不抬。

“去我家了么?我爸爸的病好些了么?”袁曙一肚子的事要问。

“没去。”于军仍没抬头。

“那托你带回去的药呢?”

“不知道。也许丢在哪里了。”

“你这王八蛋!”

袁曙气得骂了他一句,他顺手将大提包砸过去。当即袁曙头上就砸起几个包,而提包里的家乡土产,腌鸡蛋、小罐腌菜和臭豆腐全都摔得一塌糊涂。幸亏天黑没人看见,要不两个人都得关禁闭。

“你爸爸又不是患癌症,急个狗屁!”

于军象一只雄狮般吼叫着。

这时,他俩当兵都不到一年。如果不是七九年那一仗,这当兵吃粮扛二尺半的差事,也许落不到于军的头上。这不是因为他是独生子,而是他的家庭成份不好,父亲是戴着坏分子的帽子死去的。虽然后来地富反坏右的帽子都被摘掉了,然而,于军父亲的那顶帽子却是谁也不会替他摘的。七九年那一仗打过之后,南方边境战事不断,一些千方百计送子女到部队镀金的人,便开始千方百计地让子女逃避服兵役。于军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参军入伍的。

于军回部队后没几天,军委调他们参战的命令就到了。营区宣布戒严,并进行战前的紧急动员,在一片紧张的气氛里,连袁曙都忘记了于军的反常。

没隔多久,部队就开进了战区,满眼所见的是烧焦的岩头,烧焦的建筑物,烧焦的大炮、汽车和坦克。

有天晚上,连里挑出于军和另外七名战士到前沿阵地执行潜伏任务。这是于军第一次执行潜伏任务,潜伏地点离敌人很近,近得不仅能听到敌人拉尿咳嗽,还能听到随军妓女与敌军官的淫乐声。于军的潜伏处,人趴得太低看不清敌情,蹲得太高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摸到一段涎乎乎的朽木垫住两肘。待到天亮以后才发现,这哪是什么朽木,它是一条被炸飞了的人腿,那白森森的膑骨正对着他的下巴。太阳一晒臭气熏熏,绿头苍蝇成群结队地在他身上脸上飞呀爬的。于军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能动,稍有动作就会被近在咫尺的敌人发现。他就这么抱着慢慢腐烂的人腿一直到天再次黑下来。撤下来后,整整三天,于军一沾水米就呕吐得连胆汁都流了出来。

这期间前线正面战斗减弱了,但敌我双方的侦察与反侦察却大大地增强了。团部决定对团侦察队进行扩充。于军和袁曙都是候选人,只是两人中只能去一个。袁曙块头大,力气也大,担任捕俘手最好不过。来连队里挑人的侦察队长私下里也这么说。正式宣布人选的那天,于军突然约袁曙到帐篷后面的小树林里。

见面后,于军劈头盖脑就是一句:

“你想死么?”

“死鬼都想转世呢,什么也比不了活着实在。”

袁曙眼皮眨也不眨就回答上了。

“那调侦察队的事你别争了,让我去。我想死。这是几粒泄药,你吃下去装病就可以。”

“不行!”

“别怕,万一查出来,你把百事朝我这里一推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南南还等着和你同享洞房之乐,没尝过那滋味,死了也太可惜了!”

战前动员那一段里,连部图书室的军事小说特别抢手。有一本外国军事小说上面有一段话:可怕的不是你被打死,而是你就要死了,却不懂得生活,什么滋味也没尝过,这是最可怕的。我们为了生活而死,可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这话不知被多少战士用各式各样的笔作过记号。袁曙在昆明兵站休息时,问于军看过这本小说没有,于军摇头说没看。袁曙就将这段话背给他听。于军听了一点反应也没有。袁曙仍充满遗憾地说:“早半个月知道要打仗,我非回家结婚不可。”后来,战斗中竞选突击队员,“我结婚了”,这一点,竟成了响当当的理由。

当时,于军对袁曙说出一句让人发怵的话来:

“如果不死,迟早我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

袁曙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听起,更不知如何说起。

“我将南南——将南南——”

“将她怎么了?甩了?杀啦?”

“没有。我将她那个了。”

袁曙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羡慕得要死。

“她到底同意提前预支了?你小子真有艳福,死也值得。”

“她、她已同别人结婚了。”

“怎么她也象婊子似的,说变脸就变脸。狗狼养的!同谁结婚了?”

“在我到家前不久,她和那个叫烂冬瓜的结婚了。”

“曾秀峰?他该三十五岁了,南南她才刚二十岁呀!”

“从前,他天热蹲在学校门口卖冰棒,天冷便卖甘蔗瓜子糖葫芦。那烂冬瓜的绰号还是南南给取的。可现在他成万元户了。”

“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回去,我原打算先将你的药给你父亲送去,刚到你家垸门口就碰上一位同学,他告诉我,南南已和烂冬瓜结婚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脑子里全乱了套,糊糊涂涂地跑到烂冬瓜家里,刚好只有南南一个人在家,后来就发生了那事。”

“她是不是自愿的?”

“不知道。”

“哭了没有?”

“好象笑了。”

“真笑还是假笑?”

“可能是哭。”

“这是什么话呀!”袁曙比于军更着急,“她抓你咬你没有?你将身子弄伤没有?衣服弄破没有?”

“不知道。”

“你必须弄清楚。若是说不清楚,你就等着坐三年牢房吧。”

“不!你让我去侦察队,让我去死吧!”

就在袁曙正发愣时,于军突然朝他腿上狠狠踹了一脚。袁曙疼得直打滚,躺在地上顾不了骂街时,侦察队长突然出现了。

“怎么回事?”

“报告首长,我与袁曙打赌,在这儿比武,谁赢了谁去侦察队。”于军抢在袁曙之前回答。

袁曙来不及辩解,侦察队长已拽住于军的手爽朗地说:

“好小子!就要了你!”

“别要他。他是独生子!”袁曙忍着痛说。

“我也是独生子!”侦察队长笑着回了一句。

于军去侦察队之前,连队奉命在一处山坡上挖两百座墓坑。于军细心地将一座墓坑修得整整齐齐,袁曙不解地问:

“只要能埋人就行,干吗要这般白费力气?”

于军郁郁地回答:

“假如我真的死了,就请你将我的一半埋在这里。在世没住过一天好屋好房,死后能睡个好点的墓穴,对自己也算是个安慰。”

于军就这么取代袁曙去了侦察队。在残酷的战争对抗中,于军非但没有死,反而在一个月之内接连立下两次战功。但是,在最后一个捕俘侦察作战中,侦察队被敌人发现了。为了掩护战友撤退,于军挺身狙击追赶的敌人,身负重伤后,拉响胸前的高爆手雷与扑上来的敌群同归于尽。在最后时刻,他在对讲机里和侦察队长说:

“请袁曙同志转告南南,就说我于军对不起她。”

3

我问袁曙:

“你告诉她了么?”

“临终之托,那敢相违!”

“那南南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难道你们这些文人采访,不会问别的,就知道问怎么样三个字么!”

袁曙这一通火发得突如其来,又莫明其妙。我瞅着他涨红的脸,愣愣打量时,忽然发现他脸上的皮肤和耳根附近的皮肤大不一样,脸上的皮肤嫩得多,象是老皮揭去后,重新生长出来的。

这时,我和袁曙的谈话,转移到他的单人宿舍里进行。

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挂着镶有黑边的八英寸大的军人照片。我数了数,一共有六十四张。这六十四位烈士全是他们团的,于军的像片挂在靠墙角的位置上。他们最大的只有二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照片下面的方桌上放着三十一只小木盒,每个木盒里不是装着大小不一的一块炸弹片,就是一枚弹头。高机、重机、手枪、步枪、冲锋机的全有,还有一些带倒钩的铁蒺藜。这些金属体全是用手术刀从人体中剜出来的,是袁曙负伤住院期间,从伤员那里收集来的。这些没有生命的战场元凶,到底使多少战友丧失了视力、听力、运动和思维能力,袁曙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每一张照片都映照着一部英雄史,这每一枚弹片弹头都是一首壮士歌。

就在袁曙发火之时,我见到有张照片下面的姓名被一块白纸贴着蒙住了。仔细看后,仍能隐约看见白纸底下的姓名,象是也叫袁曙。虽有狐疑却不敢贸然发问,担心弄不好会将这次采访给弄砸了锅。我谨慎地换了一个话题。

“有人来参观么?”

“常有,有几家工厂的青年工人还来这儿过团日。”

“太麻烦了吧?”

“这没什么,就是担心有人大哭不止。局里有人在说闲话了。正月初几,几个远道来的女同志哭着离开时,有人在局长面前说,干脆将粮食局改名叫殡仪局算了。局长也皱了好一阵眉头。所以,有时候我真想他妈的仍旧干我的个体户去。又怕对不起死去的战友,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可不是保护个体户的!”

“你以前干过个体户?”

袁曙有点后悔失言的模样,掩饰地扭过头去,用手抚摸着于军的照片说:

“他家你去过么?”

“没有。打算先将外围采访完了后再去。”

“垸里就他家是老样子,两联屋,一联盖着瓦,一联盖着茅草。那次于军出差前对我讲:妈妈来信了,说家里的茅屋漏得更厉害,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整修一番。可真的回家后,他仅喝了一口妈妈亲手泡的茶就回部队了。”

袁曙接着说:

“下一步采访谁?”

“打算找区里的头头谈谈,父母官嘛!”

“狗屁!那个傅书记最不是东西,我落到今天这样有家不能归,全是他妈的害的!”

“他怎么害你呢?”

“这事与你无关。我只是提醒你,那个姓傅的肯定会在你面前提起于军母亲的三点要求的事,你要是有点同情心,就别在文章里和姓傅的唱一个调。”

正在我摸不着头脑时,袁曙又说:

“还有一件事想提醒你,我不是叫你给于家送礼物,但我劝你买两袋婴儿奶粉带去。你别追问,有奶粉引路,他家的人会把最秘密的事全告诉你的。”

我出门后,袁曙又喊住我。他忘了说一件事。

当于军随侦察队第一次执行任务前,曾将一封遗书托给袁曙,预备牺牲后转交,遗书上写道:

妈妈:我死后,您收到的骨灰不一定是儿子的,您别怪给您送去骨灰的同志。真正战死疆场的男儿们的尸体全是一个样,他们同样是妈妈您的好儿子。枪炮一响,总得有人去死。这些儿都想得通,我只是怕妈妈您晚年感到孤独。儿割下这撮头发,只有这撮头发才是亲生骨肉的。请您将它一半埋在爸爸身边,另一半留给妈妈您作伴吧!真的,无论送什么骨灰回来,您也要尽心尽力安顿好,它若不是您亲生儿子的,也一定是同儿子我生死与共的战友与弟兄们的……

那撮用香水浸泡过的黑发就装在信封里。

那正宗法国香水是侦察队长从敌人的师指挥部弄来的。

于军不肯让他的亲人闻到战场硝烟味。

4

傅少山,男,五十六岁,区委书记。

采访本上记着的这些,是我下一个采访对象。

踏进区委办公室门槛时,傅书记正在打电话。

“我说老徐呀,别当了公安局长肥水灌粗了颈子,昂头三丈不认老同事了。我家的那事,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儿媳妇当临时工都快当成精了,商品粮户口没解决还是转不成正式工。还有,你傅大嫂至今没抱上孙子,成天到晚急得象个神经病。是生过一胎,那是个孙女。这次好不容易搞到一个生二胎的指标,今年不用明年就是一张废纸。你有所不知,我家少奶奶不同别人家媳妇,户口不解决,她就不再生育。她说话在理呀,生一个就多一个吃谷的农民,那就更难解决了。要点什么?杉木?多少?两方?老兄我包了。给两方半——不不,干脆,三方整。明天有车就明天,没顺便的车,后天派专车给你送来。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嗯字数到第十二声时,傅书记笑逐颜开地撂下耳机,拿起桌上放了多时的介绍信,反复玩味后,才似恍然大悟般开口:

“坐!请坐!快请坐!久闻你大名。你父亲身体好么,听说他退居二线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恐怕是心境原因吧!成天不出门可不行,你回去时捎个信,就说我老傅请他上山来玩几天,散散心。”

“谢谢!”

父亲在此供职时,同老傅不睦是公开的秘密,父亲调走以后,他才顶替空缺,由副职变成正职的。

“听说你写的小说不好懂,有一篇被你父亲划了七十二个问号,有这事么?”

“上辈人总在为下辈人操心,你刚才不也在为下辈人的事忙乎。”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他妈的老少一个样,谁面前都是一样倔。言归正传吧,拿着尚方宝剑来干什么?”

傅书记无聊地弹着县委办公室开给我的介绍信时,我简明扼要地说清了来意:一、战斗英雄于军烈士自幼生长在这儿,想听听地方领导对他的真实看法与评价。二、准备同英雄的亲属座谈一下;重点和英雄的母亲谈谈。三、尽可能多搜集一些与英雄及英雄的家庭有关的情况。最好是各种角度的事情都能了解一些。

傅书记听后沉思片刻。

“关于这些方面,区委遵照上级指示精神,有过内部决议了。”

“能说说么?我是预备党员。”

“可以的,主要几点是,于军烈士为国捐躯,又是英雄,不管他过去犯没犯过错误,只能作正面宣传,并同时在全区四万人民中,进行学英雄、爱英雄的教育。坚持做到不利于英雄的话不说,不利于英雄的事不作。至于这位英雄的母亲,就太有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了,完全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农村落后妇女,不但不为自己的儿子脸上添光彩,反而丢尽了英雄的颜面。和二十年前,破坏抗美援越斗争时的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丝毫差别。”

“破坏抗美援越?请书记详细说说。”

“不,我说错了。我失言犯纪律了。我不能领头违反区委决议。”

傅书记这时有点手足失措了。停了停又说:

“过去的千不该已是过去了,没人再追究。但她万不该向党向政府提三点要求。说什么一要将于军的妹妹安排一份吃商品粮的工作。二要让于军的姐姐再怀第三胎生个儿子过继到于军名下,为于家传宗接代。三要在专为于军修建的烈士陵园之处,再修一座墓将一撮头发葬在那坏份子父亲的坟墓旁。你给评评这三点要求,是不是落后透顶?”

“可什么叫落后呢?”

“你还搞文学创作,连文盲都知道什么叫落后,你倒不懂。也难怪呀,如今的文艺作品歌颂的尽是些落后的东西。”

“那傅书记你为儿媳搞准生证,转商品粮户口,算不算落后呢?”

我一时忘乎所以,惹傅书记动容了。

“你到底是来采访英雄业迹,还是来审查我傅某人问题的?”

事已至此,三十六计走为高。我赶忙起身告辞。傅书记没有挽留,却说,为了替英雄负责,与这次采访有关的任何文章,都必须经过他过目之后,才能确定可不可以拿去发表。

我也声明:

“我是写小说,用不着验明正身。”

“美国都搞新闻检查嘛。”

“就算这话是真的,那也是对新闻而言。”

“你们搞创作的不编假事、不说假话不动笔,叫人不放心。我是区委书记,必须代表全区人民维护英雄的一切。”

“那好,我将把包括你打电话说的那些,全都如实地写出来怎么样。”

“说真话也得有选择。”

“伪装了的真话比假话更卑鄙。”

“你们这些人,大概欠打了,连个尊重都不会。等棍子敲到头上,看你学乖不学乖。”

我有些生气,傅书记便勃然大怒。虽是不欢而散,还是应该感谢他失口吐出的那些线索。

5

我后悔自己不该直接介入于军家的事,作一个第三者也许更客观些。但回头一想,自己其实早在接受这次采访任务之前就介入了。

那是于军牺牲的消息刚传回的时候,当时只有组织上发下的烈士通知书,还没有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因此各级政府重视程度远不及现在。只是文化馆头头心血来潮,决定利用这个宣传素材搞点文化动作,并借机向财政局要点经费,将破旧橱窗修一下。所以文化馆长便带着我和另外一位搞摄影的同志去县人武部,了解于军的生平和事迹。

在人武部办公室里,一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军人接待了我们。老军人还记得于军初次穿军装时,连风纪扣都不会扣,是他亲手帮于军扣上的,并随口说一句勉励话希望于军能成本县第一位战斗英雄。老军人让人搬来一个二十七斤半重的大西瓜,直撑得我们腹胀难忍,仍实心实意地劝说再多吃一点。我边吃边看那张介绍于军烈士的《战斗报》,文章说,于军所在侦察分队,有次出于特殊原因,在一座无名高地上守了半个月,没吃一点蔬菜。那天,炊事员好不容易将饭菜送上山,正赶上越军偷袭,活蹦乱跳抢青菜吃的十几名战士全牺牲了,于军出于谦让没有围上去抢,后来发现情况不妙,赶忙抢占有利地形。在越军以为阵地上的人全死了从隐蔽处跳出来挤在一起欢呼时,于军突然开火将这股敌人全部消灭。那些牺牲的战友,大都嘴角垂着几丝菜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看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西瓜变得又苦又涩。

于军的全部事迹唯靠这张《战斗报》。老军人微垂着花白短发的头说:

“实在对不起烈士,县人武部要划归地方,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去向着急,没定转业的吵着要转业,定为转业的又吵着要进城市,要找好机关单位。人心浮动,什么工作也搞不成。听来安置烈士后事的部队同志说,于军本来早决定要上报为战斗英雄的,但由于军区要撤并,也顾不了这些公差公务了。”

那次采访,由于动机不纯少有收获,财政局只批给两百元补助费。幸好,由于我的想象力和不算差的笔力,宣传于军烈士的橱窗办好后,居然能使不少人默默落泪。文化馆门前,出现了可以同初开始放映电视录像时媲美的人潮。

但是,没隔多久,于军的大幅像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双颊瘦削、豆眼蚕眉、留着一条小胡子又强作清高的我的像片。我是作为上级团委命名表彰的“自学成才的新长征突击手”,在县共青团的代表大会开幕之际,被当作装饰品点缀在宣传橱窗里。出于一时冲动,在作大会典型发言时,我冒失地即兴提议:以这次大会的名义,代表本县十几万青年,向仍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本县籍战士,向于军烈士的母亲写一封致敬信。

走下主席台时,团委书记朝我投来不安的一瞥和隐隐的苦笑。

结果我的倡议一点反响也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县团委书记是由一个林场的团支部书记猛地升起来的。年龄、学历、资历都不如人。这个位置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而应属于那个在会上帮忙发发文件的办公室主任,县委组织部长做了几次工作,前办公室主任仍执意要读电大干部专修科,将中专文凭换成大专文凭,从而争取战略上的主动,为钓大鱼作准备。那个瘦精精的宣传部长,是华中农学院八二年的毕业生,来团委工作整三年了,但这人太傲气,县委大楼上下没有其瞧得上眼的。他上任才半个月,就感到对这股邪气的不可忍耐。只有青少部长和他差距最小,她虽同是中专文凭,上的却是体校体操班,再说刚上任她就汇报说自己工资亏了一级,要求书记出面跑跑给补上。他是懂得经济杠杆厉害作用的,只可惜她是新婚半年,刚熟悉男人滋味就守寡的少妇,他的前任就是在这小寡妇怀里栽跟头倒霉的,所以他时时告诫自己不要单独与她相处,实在无奈时绝不能超过五分钟,并且一定要做到门户洞开,声音嘹亮——这一切全由他的父亲、区委书记傅少山分析得万分透彻,哪怕是小有闪失,他那当组织部副部长的老师加舅舅也保他不住。

由于没发慰问电,没写致敬信,他还受到县里二把手的表扬,说难得如此少年老成,办事稳重,很有点老傅遗风。

6

从傅少山那儿出来,我独自去了英雄陵园。纪念碑周围的小镇在忙碌着,欢笑声、哭叫声、算命瞎子的胡琴声和录音机放出的摇滚音乐,反复穿透着这小小的英雄陵园。镇上的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象我这样的忏悔者和寻访者,对他们已没有什么奇怪了。纪念碑四周的栏杆上晒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靠东头的栏杆上甚至还拴了一头老牛和四只山羊。

我以为人们已经忘了这儿安葬着英雄骨灰的一半,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才一年半左右,怎么忘记得这样快呢!我慢慢踱出陵园大门时,一个叫卖芝麻麻花和多味瓜子的小贩,漫不经心地说:

“去烈士墓么?出镇向东走五里,再过河上山,顺路直走。”

杂货摊前没有别人,无疑是说给我听的。我打算与摊主谈谈,但他只盯着一个个可能停下,成为他的买主的过路人。

曲曲弯弯的山路,走不了几步就会遇上一个岔道。有一次,我没问田里干活的人,凭着自己的估量选了一条路,刚走几步就有人从田里站起来朝我喊:

“那位同志是去于妈妈家吧,你走错了。”

这以后也就不敢再自作聪明了。走得浑身酸疼时,袁曙同志介绍过的那幢房子出现在眼前。还有半里远,路旁有位中年人正用树枝抽打一头牛。

“老二,知道这是谁家的牛么?”近处有人招呼。

“咋不知道,瞧它吃麦苗那股凶劲,简直也要成为英雄了。”

我走拢去寒暄一阵,他同意让我把牛牵回于家去,但又说:

“这捆草我可不能卖钱,要是你这照像机里有片子,给我照张像,我就将草送给你。”

我满口答应。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卖草,那草本来就是送给于妈妈家喂牛的。这事我笑着说与于妈妈听时,她也笑了。临走时,我给那人补照了一张,因为刚来时,像机里根本就没上胶卷。

于妈妈的模样和想象的差不多,补着补钉的衣服,洗烫得熨熨贴贴,腰背过早地佝偻,脸上的皱纹象刀刻一样深。

我拿出两袋婴儿奶粉递过去。于妈妈感激地接着,并朝里屋喊了一声,听声音有点象叫南南什么的。但南南怎么会在于家呢?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应声走出房门,接过奶粉时,低眉落眼地道声谢谢。

“这是县里来的作家,采访军儿的事。”于妈妈对那女人说。

“妈,你自个和他说吧,我——”那女人说着眼里清油油地象要淌下什么来了。

于妈妈连忙摆摆手。

“你歇歇去吧,我招呼刘同志。”

“我到袁曙那儿去了,他托我问你老好,他说他过一段再来看你。”我大声说。

于妈妈点点头,不待我开口询问,自己开口说起来:

“军儿他本来不应当去死的,就象他爸爸一样,全都不该这么早早地死去。军儿念初三时才十五岁,就成天吵着要去当兵。可由于他爸爸的原因,那时连名都没资格报,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就我家军几不行。后来政策宽了,他可以报名,一连两年体检上了,到选兵定人头时,第一个被刷掉的就是军儿。他总说呆在家里怄气,当不成兵,就又起念头要去齐齐哈尔当建筑工人。近些年,这一带山里富人家多了起来,加上七九年同越南人开仗后,一些有权有势有钱有物的人,想尽法子不让家里孩子去当兵。真想不到这一变,将往日的臭狗屎变成雪花膏了。那一年,军儿原说盖新房子过年,翻盖茅屋顶要用竹子和杉木,大队干部不批条子让我家上山砍几棵,军儿偷偷摸摸筹办了几年才凑齐。一家人都很高兴,以为马上就有新房子住了。谁知冬季征兵一开始,大大小小的干部亲自跑上门来做工作,先是动员军儿去报名,后来体检上了,又动员我放军儿走。那时,我想,让军儿出去闯闯也好,部队当兵的有几百万人,打仗冲锋的任务难道偏偏巧着落到他头上?毛主席打了几十年的仗,连块皮也没伤过。受过大难,就有大福。我就让他去了。再说,他自己横了心非去当兵不可,拦狠了,拦急了,说不定他也会象他爸爸——”

于妈妈忍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被访问的人已不算少了,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与于军父亲有关的片语只言。我既在意,又不在意,因为他早在六六年就死了。那时,于军和妹妹,还双双蜷伏在于妈妈腹中,大约不会与于军后来的经历有任何联系。我万万不曾料到,造成于军父亲死亡的前因后果,竟使我采访得来的全部故事,因之突然变得沉重、庄严、深刻、富于历史感、也使人对在举国上下歌舞升平中突然爆发的那场战争百感交集。

“军儿死得光光堂堂,是按毛主席说的死得其所,他爸爸却死得好冤啦!”

在我装上录音机磁带时,于妈妈一边让我等会,别把哭声录进去了,一边强忍住不让自己再哭泣了。

7

有关于军父亲的故事,还是从60年代初说起。

于家祖宗几代都是讨米叫化出身,土改时划成份定为贫雇农。60年代初,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正厉害,于军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入伍,并很快提拔为汽车排排长,足见他家历史是何等清白,于军父母亲虽然在刚出生不久就由上辈人包办订了婚,决定结婚却很突然。

那天,还是黄毛丫头的于军母亲,正在房中哭哭啼啼地和姐姐抢夺一对缠了红毛线的橡皮圈。母亲急匆匆走进来给她一巴掌说:

“就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成器。于家送来衣料了,你男人检上了兵,明晚就来轿抬你去成亲,快跟我去找裁缝做嫁衣吧!”

第二天傍晚,一乘花轿真的在一片唢呐声和爆竹声中,将她抬到于家的洞房。新婚之夜有痛苦也有欢娱,痛苦短,欢娱长。虽是包办的婚姻,小夫妻倒也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地过了三天。然后妻子眼睁睁地看丈夫夹在一群人中,跳上汽车走远了,分手时还不敢流眼泪,怕那样不吉利,真的要上台湾对岸的地方去和国民党的军队打仗。

新婚播下的种子,很快开花结果了。十个月后,于军的姐姐出世了。光荣军属家的军人,直到大女儿满了三岁,已能满垸乱跑时才回来探亲。久别的丈夫将哭得身上溜滑溜滑的妻子紧紧搂住,喘息着说:

“你别担心,蒋介石是干打雷不下雨,这仗打不起来的。再熬几年,我就可以将你接到部队去当军属,让你天天晚上枕着我的身子睡觉。”

六五年中秋节前几天,于军的父亲连个招呼也没打,天上掉下妖怪一样突然回到家里。于军的母亲又惊又喜,傻气地问:

“怎么这时回来了?”

“提前放的探亲假。”

但是,妻子很快就发现丈夫这次回来有些反常,白天里,屋里屋外忙着修墙补瓦,砍的紫堆成小山足够烧几年。半夜里三番五次弄醒妻子,妻子以为是丈夫渴久了又想要自己,丈夫却说没事你睡去吧。追问几次丈夫都说没事,最后妻子终于哭闹开了。

“你是不是作了亏心事,瞒着我,不敢说出来。”

“没事,真的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你嘴里没有,但你心里有,你不说出来,是想学陈世美!”

“唉!你怎么想到那上面去了。是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走之前的头天晚上再告诉你。”

“迟说早说,反正是说。你现在就告诉我。”

“这次回部队后,就要出国,参加抗美援越去。”

一听说丈夫要出国,妻子就没了主意,顿时就象丢了魂似的。本大队之内走回亲戚来去一趟都得几天,远在天边的国外,孙悟空取经一趟也得好多年,丈夫去越南打仗,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更不知回来时是人还是鬼。

不让去,又无法留住丈夫,妻子只好整天躺在床上哭。茶水不进、饭菜不沾,一天下来比大病一年的人还要虚弱。碰巧,大女儿逢生的干妈来串门。山里人有个习惯,孩子出生后要拜第一个来家的人为干妈或干爸。大女儿的干妈见此情景觉得奇怪,问是怎么回事。尽管丈夫再三告诫,说这是军事秘密,绝对不能对外人说。妻子在无计可施时,还是悄悄地说了出来,让干姐帮忙出个主意。干姐眼皮眨三下就想出个主意来。

接下来几天,妻子好象心回意转,对丈夫分外亲热体贴、温柔多情。丈夫一次次将她抱在怀里,夸妻子当了几年军属,思想觉悟提高了许多。临走的前一天,大女儿的干妈送来一小包药。交接时,刚好被挑着粪桶从菜园里回来的丈夫看见了。

“干姐给你什么?”丈夫问。

“没什么,还上次借的盐。”妻子说。

“一点盐还什么呀,还是干亲呢!”丈夫说。

“那不成,亲兄弟明算帐嘛。”干姐说。

干姐走后,妻子杀了一只鸡,说是给丈夫送行。又有意在汤里多放两把盐。半夜里,丈夫叫渴时,妻子将干姐给的药洒在茶水里,端给他喝。他喝完之后,便觉格外的困,一觉睡死过去。

于军的爸爸这一觉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后才知中了于军妈妈的迷魂计。他火冒三丈,一蹦丈多高,当着全垸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面,将妻子按在门外稻场上揍得死去活来。然后,发疯一样赤手空拳地跑下山,搭车回部队。

两个多月后,他提着提包、背着背包,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妻子和她的干姐哭哭啼啼地说:

“我以为这就象队里邀班出门打猎一样,错过日期,不去也就没事了。谁知部队上纪律这样严!”

于军的爸爸违犯了军纪,党籍和军籍都被开除了。

不久,妻子怀上了于军和于军的妹妹。于军的爸爸却变得让妻子害怕,常常大白天领着那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回家里胡搞。妻子看在眼里也不敢作声,甚至当丈夫用不知是不是那女人教的法子折磨她时,她也默默地忍受着。有一回,那女人的丈夫和十多岁的儿子,将于军的爸爸推下山崖摔得血肉模糊,妻子绕了十几里山路将他背回家。好生料理两个月,刚一好,就依然和从前一样,继续与那女人来往。那女人的丈夫气得发痧而死。他这时却扔下这对孤儿寡母,和另外的女人泡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折磨妻子时,发现妻子已有身孕才收敛一些。

这时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来到山里。那些从武汉来的学生,揪出的第一个修正主义敌人,就是于军的爸爸。造反派们说他是叛徒、是逃兵,对美帝国主义没有深仇大恨,不响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支援越南人民战胜美国侵略者,成天让他挂着二十斤重的黑牌、戴着十五斤重的高帽子游乡。二十多天后,于军的爸爸被人抬着送回家,说是两派抢着揪斗时,横跑出一个男孩,叫着为贫下中农爸爸报仇,将他推下两丈多高的土戏台。这男孩就是曾与于军的爸爸相好的那女人的儿子。那女人早两天被红卫兵挂着破鞋、顶着马桶,跟在于军的爸爸身后游乡,后来她借口上厕所,解下裤带在厕所里自缢了。红卫兵因此警告于军的爸爸,如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也让他死于厕所里,遗臭万年。

于军的爸爸抬回家后,只躺了四天就死了。临死之前,他狠狠地捏着妻子的手说:

“来生来世我也不会原谅你!”

这是他从部队回来后,和妻子说的唯一一句话。

8

“那姓曾的小男孩现在那里?”我问。

“他就是南南前头的丈夫。”于妈妈将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还留神着里屋。见我似乎准备再追问什么,连忙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这些了。于妈妈边摆手边提高声调:

“军儿的爸爸说完那话,捏我的那只手就开始发凉了。这是半夜时的事。我不敢掰他的手,怕那样他会真的丢下我和快要出世的孩子,自己走了。”

她伸出手让我摸摸。

“天亮以后才被邻居家哥俩掰开。直到现在,每天早晚,这只手就发冷发麻。于家四代单传,我持家时,全家这个男人还没出世,那一个就先撒手去了,家里始终只有一个男人。可是为了那些忘恩负义的越南人,父子俩全死了。毛主席的在天之灵不知知不知道这些事,当初是他老人家让越南人把中国当成他们的后方,什么都朝我们要,真是养虎成患啦。今后谁个当主席千万莫作这样的傻事。”

于妈妈继续说:

“他死后满百日那天,我一胎生下军儿和他妹妹兵儿。军儿自幼起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欺负。所以,等到能出去当兵时,他铁了心要走,岗背那边垸里同他谈恋爱的南南,也背后唆使他出去混个人样来,气死过去老压迫我家的那些势利鬼。我再也不敢拦阻了,不能也将儿子迫上父亲走过的路,是好是歹全由他自己的命。我只是要他同南南结婚再走,万一有个闪失,也好给于家留根香火。军儿不肯,一是没到结婚年龄,二是说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什么办婚事,连象样的新房也没有,总不能让新娘睡这牛棚样的破茅屋吧。我说南南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军儿说,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要对得起人家。

“到了秋天,他从部队来信说要到武汉出差,部队另给了七天假,让他办完公事后,顺便回家整修一下房子。他在信上叫家里人将材料都搬到场,以便一到家就可以动手,免得窝工。那一天,他姐姐、妹妹和我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他回。第二天五更时,外面有人敲门。开门后,军儿一头撞进来,那模样吓死人了,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急忙中,还以为是他爸还阳了。

“他谁也没理,闷坐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口袋里的钱全摸出来扔到桌子上,只拣回一份车票钱。军儿乌着脸说:

“‘妈妈,我走了。’

“‘刚到家又要去哪儿?’我问。

“‘回部队。’

“‘不是说有一星期假么?’

“兵儿这时抢白哥哥:‘他嫌家里穷了,没有部队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

“他姐姐这时也上前拦住他好言相劝:‘军军,你离家快一年了,你不想家里人,家里人可把你想苦了,大年三十妈妈想你哭得年饭也没吃几口。你说昨天到家,老老少少一屋人等你到半夜,提心吊胆怕路上出车祸什么的。小扬扬也成天吵着要解放军舅舅,你这样太伤人心了。’

“小扬扬是他姐姐的儿子,在家时,他最心疼这小外甥,没钱买东西,他就到处捉鱼抓鸟找小虫子给小扬扬玩。

“他垂着头没争辩,只是说了句:‘妈妈,大姐,小妹,你们要照料好小扬扬,等他懂事了就告诉他,说舅舅不成器,别让他象舅舅那样没出息。’

“军儿说走就走。他走后我们才听到消息,说南南和一个姓曾的万元户结婚了。还是区里的傅书记作的大媒。

“军儿再回家时,父精母血都还给送子娘娘了,只剩下一撮黑头发。”

于妈妈提到小扬扬,我记起袁曙告诉的一件事。

于军参军不久,上小学二年级的外甥小扬扬给他写信,要舅舅买只笔盒寄给他,说班里同学们都有,只有他没有,家里承包的鱼塘让人放了毒药,信用社催着收贷款,妈妈生了个小弟弟,大队要罚款,不交罚款就拆房子收家具,家里的两只猪已被公家拉走了,爸爸用木板给他剜了一个,他不敢用,同学们都笑话他,说那不是笔盒是笔棺材。接信后他到驻地附近的百货商店看了两次,总觉得太贵,得花上近一个月的津贴,没给买。上前线后,于军好后悔。第一次执行任务抱死人腿趴了一天一夜,回来后又是呕吐又是发烧,趁着转到后方就医时,他跑到商店挑了一种最贵的笔盒,买下寄了回去。可不久小扬扬回信说,笔盒是坏的,全校的人都打它不开。于军这才想起,急忙赶往邮局途中,将密码笔盒的说明书锁在盒子里面了。

还有一件事。

山里人有个规矩,出远门的人,要给上辈人磕了头后才能上路。于军参军临走时,于妈妈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上方,他只猛地鞠了个躬,就转身冲开看热闹的乡亲,跑开了。到团部侦察队后,有天上午,他和队长说请一个钟头的假,上后山有点事,结果一整天才归队。队长骂着要关他的禁闭,问他干什么去了。开始他不肯说,直到队长以为他是和哪个边民姑娘好上了,非让他交代时,他才说,是上后山去给母亲磕头去了。队长说,上山磕头怎么要一整天。于军说,他开始以为后山最高,爬上去后才发现另一座山更高,就去爬第二座山,谁知第三座山还高些。他一口气爬了六座大山,才望北久久地跪下。队长听了,转过身去哽哽咽咽地责怪于军为什么不邀他一道去。

于军有个战友,听了这事后,笑他真有股傻劲,信迷信上了瘾。这位战友上前线之前,写信给妈妈,要家里寄一套那袖子上裤管上有几道长杠杠的运动衣来,说连里开运动会要用。还怕妈妈不清楚,注明就是照片上弟弟穿的那种。然而,在美术学院任教的爸爸回信要他好好向雷锋同志学习,向他信中提到的于军等农村战友学习,要艰苦朴素些。家里没有接到他的回信,半年后才知道他已去了前线。这时,妈妈连上商店都来不及,将他弟弟换洗后还没晾干的那套运动衣包好寄给他。过些时,这两位艺术家来部队看儿子时,又带来红黄蓝不同颜色的三套运动衣。是两位艺术家托人从市体工队买来的出国比赛服装。但是儿子永远也不可能穿了,战争夺去了他的一双手和两条腿。那曾比妈妈高一头的身子,妈妈抱在怀里时,竟只有他三岁时一般轻重。他说了三个家在农村的战友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于军。他们四人一起掩护侦察队撤退,只有他活了下来。他请爸妈将运动服送到三位战友的墓上去。他们活着时常唠叨,要攒钱买一套穿穿,玩玩人味。于军甚至还说,等将来回家结婚作新郎官时,穿着这种衣服进洞房,准保老婆一辈子不会再看别的男人一眼。这位以画人体著称的艺术家,回校授课或作画时,一直不敢触及人体。

听了我的转述,于妈妈恍然大悟:

“我说呀,这些时梦见军儿,他穿戴得像个得了冠军的运动员。原来有这么多的好人在惦记着他,接济着他。”

9

于军牺牲的消息最早是天上飞的老鹰告诉家里的。那几天一只老鹰老是在于家屋顶上盘旋,最后一天中午,突然一下子从空中掉下来,直挺挺地砸向半爿瓦屋,穿透薄薄的瓦片,落在于军睡过的床上。于妈妈情知大事不好,当天傍晚,于军生前所在部队的一位副营长,和县里区里的民政干事,送来了烈士通知书。

二十多年守寡积下的泪水,一下子全部淌了出来,于妈妈哭了一天两夜。丈夫死后就开始半明半瞎的眼睛,这一次彻底地失明变瞎了。

待慢慢忍住悲痛后,副营长问于妈妈有什么要求。于妈妈想也不想便说:

“一是要由军儿的愿,葬在他爸爸身边。二是给军儿的妹妹兵儿,安排个吃商品粮的工作。三是军儿是于军的独根独苗,军儿不在了,于家的香火不能断,请政府报准他姐姐再生一个儿子过继到军儿的名下。”

副营长想了想说:

“安葬的事好办。让他姐姐生个儿子过继到于军名下,这事恐怕得从长计议。至于给兵儿妹妹安排个工作,有些地方已经这样作了,明天我亲自去跑一下,估计没有大问题。”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最难办的事很容易就解决了,最容易办的事,倒是最难解决。

副营长先找到区里,等了两天才见到傅书记。见面后,傅书记一支烟三句话就将他打发了:

“这事还没有先例,不过可以研究,研究过后我们再写报告请示县里。”

副营长无奈,又亲自跑到县里。县里头头多,机关多,副营长整整在那些高楼大厦之间,泡了半个月,嘴角说烂了,嘴唇磨起了泡,得到的仍是些没有边际的回答。

副营长精疲力竭地回到于家。双目失明的于妈妈惊喜地问:

“兵儿的事有着落了?”

“快了!快了!”

副营长怕于妈妈又伤心,违心地说着谎。但那声调不正常,于妈妈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说反话宽慰她。

于军的妹妹兵儿说:

“怕是怪我家没请他们喝酒。那些人都是白吃白拿惯了的,不让吃拿,就不给你办事。”

“我本来是打算请请这些客,只是旅差费用光了,拿不出钱来办酒席。”

于妈妈听了,颤颤兢兢地摸进房里,片刻后,又自个摸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红布包。

“首长,这是你送来的八百元抚恤金,全拿去吧,该请的客就请,该送的礼要送。”

“于妈妈,这不行!这是咱于军兄弟的性命钱。”

“是钱都一样。等兵儿有了工作,不就可以再挣回来吗!”

副营长觉得也无别的方法,揣上八百元抚恤金连夜下山,重新来到县城。副营长在十字街头的青云酒楼上,花四百元包了两桌酒席,另外四百元,买了礼品,随着请帖送到有关部门大大小小的头头家。

酒席好热闹,那些提前实现“中部崛起”的人,挺着啤酒肚,声声叫着:

“为南疆勇士干杯!”

“为南疆志士干杯!”

“为南疆烈士干杯!”

有人趁着酒兴问:

“越南女兵一见到中国军队冲过来,就把衣服脱得光光的,你们是怎么对付的呢?”

见副营长没回答,又有人问:

“听说在麻栗坡那儿,好多姑娘主动地与要上前线的战士作露水夫妻,有这事吗?”

副营长开始还强打精神“嗯嗯”应付,到后来,就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不喝酒也不吃菜。酒至半酣,他站起来,举着酒杯说:

“感谢各位对烈士的关心——”

话到此便没了下文,副营长突然双手抱着酒瓶嚎啕大哭起来,最后竟晕倒了。醒来后,副营长说:

“我看到酒杯酒瓶里盛的全是战友的血!”

一句话说得那个本已松了口风的主管头头拂袖而去。

而副营长当晚也收到电报,部队催他赶紧回去,研究为于军请功授勋的事。

10

于军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后,原先躲着不露面的头头脑脑们全都上门了。

于妈妈撩起衣角擦了擦眼泪,继续讲——

区里给我送了一块金匾,上面写着“英雄母亲”四个字。还说要在镇上给军儿建座陵园,村里也几次要动手,将这破屋翻盖成红砖瓦房。我说,都别这样,要是不犯纪律,就将建陵园的钱在镇东边的河上修座桥吧,军儿他爷爷那年夏天到镇里买药,就是因为没桥,淌水过河时,被大水冲走淹死的。傅书记不听我的,他说不能光顾活人,忘了死去的英雄,也不能只顾便利人民而忘了教育人民。硬是全区人均五角钱,集资把军儿的陵园给盖成了。但是我这老屋,说什么也没让他们拆了重盖。军儿的妹妹背后嘟哝,前些年哥哥在家时要盖屋,让批准在责任山上砍几棵树都不答应,如今哥哥出名了,都来献殷勤。给我们盖屋是假,英雄一家住这破屋,让记者照像捅上报纸,他们的乌纱帽就戴不稳了,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心思。兵儿人小气大。我可不这样想,这是于家的祖业,军儿和军儿的爸爸,人虽不在世,魂还在世,拆了盖新的,他们想托梦回来看看就找不到家门了。

这回给军儿送荣誉回来的是师政治部主任。副营长也一同来了,他事先与我串通,要我当着部队首长的面,当着地方各级领导的面,将那三个要求再提一遍。所以,副营长故意问我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解决时,我又将三个要求说了出来。

县里的领导在师首长面前表态说一定好好研究,认真加以解决。听军儿的妹妹说,当时傅书记没吭气,但脸色变得难看死了。

后来,首长又单独安慰了我半天。岳母刺字的故事我会背也会讲,精忠报国、尽忠难尽孝的道理我全懂得,儿子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军儿的爸爸没机会看儿子一眼,军儿也没赶上亲爸爸一下,这样的事换上岳母……

人多语杂,好多话听不清也记不清。只听得副营长说:地方上要真的不让大姐替您老人家生个孙子,我就来给您当儿子,将来结婚生孩子跟于军兄弟姓于。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是,军儿的姐姐生下的孩子,到底有一半骨肉连着于家的血脉呀!

晚上,军儿的妹妹告诉我,首长说了如果地方上解决不了她的工作问题,她可以接替哥哥入伍参军。我一听就急了,军儿刚死,小女儿再去参军,谁知会不会……我劝兵儿,地方上不给解决就在家种田算了,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一样能过好日子。军儿的妹妹不听,说要么参加工作,要么就去当兵。她姐姐也在袒护她,说自己要不是有两个孩子拖后腿,也要去争取。

我说,军儿的爸爸死了,军儿也死了,我也快活到头了,你们别走远,在家陪妈妈一阵,要不了几天的。后来,军儿姐姐的干妈来劝我:孩子长大了,只要出得了山,下得了岭,就让她自己去奔吧,山外哪条路不比山里的宽呢!我想过来又想过去,也想出些道理。全垸几十户人家的姑娘都不愿在家呆,宁肯在县城里当保姆睡床底,宁肯给城里四十五十的男人当填房,也不愿回来在闺房里插花绣朵,就剩下那个吃反了药变呆的傻大姐和军儿的妹妹。军儿死后才成英雄是他的命,未必妹妹的八字也象哥哥。再说小越南也无力老和大中华打仗,首长闲谈时说过,这仗明年不歇,后年非停不可。当然,去参军还是下策。

首长走前嘱咐有事先找地方政府,解决不了的可写信到部队来。首长一走,我就到区里找傅书记。没等开口,他先将我批评一顿,说我不该出地方政府和组织的丑,英雄的母亲都有那多落后的思想,别人就更不用提了,人家会到处说我们教育无方,精神文明建设搞得不好。还说,你儿子是英雄,你就是英雄的妈妈,过去的事不说,从今起就要挺着胸硬着腰,做出英雄母亲的样子。象刘胡兰、黄继光的母亲多高兴、多伟大、多通情达理。要学电影中的梁大娘,你家再有困难,总没有象梁家那样,儿子牺牲后还留着一张欠债单吧!不能用英雄作资本,用烈士来要挟,伸手向国家、向政府要这要那,这也是不正之风,要坚决杜绝。傅书记说,他已经指示,免了军儿姐姐生二胎的罚款,但三胎是坚决不许生的,这是国家法律规定的,任何人都不许搞特殊化。传宗接代本来就是要破除的封建思想。于军虽然牺牲了,但千百万青年会自动接他的班嘛。至于军儿要葬在他爸爸身边的事,傅书记只同意将头发和骨灰一起葬在区政府旁边的英雄陵园。我不答应,这么做对不起军儿,也对不起军儿的爸爸。傅书记说,那是你儿子生前没料到后方通过整党之后,党风政风好转得这么快,家乡虽然还没摆脱贫困的帽子,仍拿出钱来给军儿建陵园,这种安排,英雄在九泉之下若能知晓,也应高兴才是。

军儿他爸爸正葬在山界中央。靠我家责任山这边葬的是军儿的爷爷奶奶,只有山界那边有空地。那山却是傅书记他儿媳娘家的。傅书记的亲家已放出话风,地相先生说他那山,五年内不能动土,动土就会家破人亡。就是皇帝老子死了也不准葬在他家山上。

军儿的妹妹嘴犟,当着傅书记的面把这层纸捅破了,说他要将军儿的遗发和骨灰合葬在陵园里,完全是为了保护他亲家的风水。

傅书记拍桌子发了一通脾气,就甩手扭头不管了,要我们回去找村干部协商解决,他不再插手过问这事,免得好心无好报。我们只好去找村干部协商解决,庙小菩萨容易求。自军儿牺牲后,什么事他们都尽力而为了。傅书记他亲家就是不答应。

那些时,夜里只要一合眼,就听到军儿在喊:妈妈,我要爸爸。小时候,军儿在外面受人欺负,回家也是这么朝我哭喊。军儿回来都快一个月了,还无安身之地。那个星期天,军儿的战友袁曙探亲回来,上家里看我。军儿的妹妹把这事告诉了他。他气得一跺脚就冲走了。第二天天黑后,他又来了,冲我叫了声妈妈!军儿死后他一直在信中这么称呼我。他说他已请人看过黄历,再过十四天,老历十八是极好的日子,他还说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到时候自有办法。嘱咐完袁曙就启程回部队了。

老历十八那早,天还没高就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村里的一群干部,他们给军儿送来一副黑漆漆的十二圆杉木棺材。原先我准备将自己的那副给军儿。村长说,军儿生前没住好屋,如今为国尽忠了,一定得让他睡舒服些。棺材是村干部们自己凑钱偷偷买的,就算是为过去的不到之处赔罪。他吩咐,这件事千万别对外人讲,还说,动土时当心点,傅书记他亲家准备打人命,不过也别太慌,已经派人去区派出所了,他们不敢不管。

早饭后,袁曙果真来了。他带的十几个人全是军儿部队上的战友。他一一给我作了介绍,我一个人也没记住,只知道他们全负过重伤,全是功臣。我眼瞎了看不见,只有靠手摸他们的脸,摸他们的手。他们当中没有一人的四肢是完整的,不是安的假手就是装着假腿。我摸一位记一个数,数到第七时,袁曙对我说:妈妈,她是姑娘,双目失明了,是炮弹皮崩的。第十二位也是最后一位,那人没让我摸,一上来就紧紧握着我的双手说:老嫂子,真对不起烈士,对不起烈士的亲人啦,烈士的唯一一点愿望到现在还没帮他实现,说什么也无法原谅呀!我问这人是谁,袁曙说:妈妈别问,反正全是您军儿的战友。过后我才知道,那人是军儿的老师长,刚刚离休了。为了不影响军民关系,才隐姓埋名的。

这些功臣全是袁曙回部队请来的,人人胸前挂了一大片奖章,他们解下绑在身上的假手和假腿,个个都成了残缺不全模样。可他们硬是推开我请来的那些人,要抬着军儿的棺材上山。我不肯,袁曙说妈妈您放心,他们刚负伤后,还攻下好几个敌人的山头。我眼睛不顶用,心里比谁都明白,拦着不让这么做。一个汉口口音的战士对我说:妈妈,您别拦!我们要让那帮人看看什么是战争!看看在前线打仗的战士得到了些什么!看看那帮人的心是什么做的!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天良!

军儿开始上山了。

那个喊我老嫂子的老师长,举着幡幢走在最前面,上面写的挽联是:

八五年少年英雄为精忠报国血染南疆

十九岁壮士捐躯化几缕青丝重如泰山

军儿的妹妹和他那女战友扶着我,跟在老师长后面,三个人才有两只眼睛,而在后面抬棺材的十名功臣,一共只有十四条胳膊、十五条腿。缺手的和缺腿的相互搀扶着,抬着棺材一步一步向山上挪。

袁曙特意关照不要放鞭炮,他们当中有几个人,一听到鞭炮响脑子就犯病。他说,没有鞭炮响,还能辨清世上无数跳动的心当中,哪是人心,哪是兽心。

守在山坡人准备打人命的百多人全都吓傻了。走在头里的老师长将幡幛在地上插好后,冲着那群拿着各式各样家伙的人大声说:你们不就是不让用铁器动土么,我们用手扒总可以吧!说着老师长就趴到地上,用那双只有七个指头的手,使劲扒起土来。那群四肢不全的功臣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军儿他爸爸的坟墓旁边,为军儿扒起墓坑来。我听到那位汉口口音的功臣喊:于军为保护你们过上好日子,五尺男子汉就只剩下这几根青丝了!你们还是他的父老兄弟,难道你们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么?

老师长的手磨破了,他还在拼命地扒!

功臣们的手磨破了,他们还在拼命地扒!

一把泪!一把血!一把土!扒起来的新土染着斑斑血泪!

不知谁最先哭了一声,跟着山坡上哭泣声响成一片,许多人把老师长和功臣们拉到一边,自己趴下去扒起土来。

这时,傅书记那亲家突然跑到军儿棺材前面跪下来,大喊一声:军儿,大姨父对不起你呀!跟着他爬起来,举起手中的挖锄,跳进墓坑里,狠命地挖起土来。

说来,我家同他家还是远亲。

那次,我没哭。不是象别人说的眼泪流干了。因为大家都向着军儿,都在为军儿做好事,我就不伤心了。

军儿下葬的事,我没告诉他姐姐。开始,我怕闹出什么祸来,人家不敢把我和军儿的妹妹怎么样。但他姐姐嫁出去了,人家会绕着弯整她的。事后,我后悔自己心眼太窄了。

军儿的妹妹和军儿的女战友扶着我,站在墓前。军儿的妹妹说:妈妈,不是有人说您不象个英雄的母亲么,您在这儿站好,忍着别哭,让大家看看!军儿的女战友也说:对,妈妈,您站稳些,腰挺直些,莫再让人嚼舌头,等回家后我给您按摩。

好多天后,有些人传着话,说傅书记带着派出所的几个人赶来后,看到功臣们粘满血泥的手,看到老师长镀了电的小手枪,吓得趴在地上直磕头。其实是没有的事,因为走得急,傅书记上山时摔了一跤倒没错。军儿身上盖的第一把土是我撒的,老师长代表部队代表前线官兵将士撒第二把土,代表后方人民政府的第三把土还得傅书记亲手撒的。

那天也不知聚了多少人,他们排着队一人一掬土地撒呀撒呀,等到最后一个人撒完土后,军儿的坟头已有半人高了。

葬完军儿,老师长才对我说了真话,他是来接军儿的妹妹到部队去的,问我的意见如何,还说中央正在制订新的政策,来安抚烈士家属,等政府下来时,军儿的妹妹肯定能安排工作转为商品粮户口的。

能摊上这样贴心的好首长,父母官,算是军儿和他妹妹有福,就算傅书记他们能给军儿的妹妹安排个好工作,我也让她到部队去。

于妈妈说到这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小女儿去参军了。家里、镇上和部队,军儿也有了三处安身之所。难怪他托梦给我时,老是一提到南南就吞吞吐吐地怕起羞来。算命的早就说我命中注定有个孙子,我也不相信于家四代单传,到军儿这里就传不下去了。结果,儿媳妇真的生了个大胖孙子,加上我这眼睛又重见光明了,也该知足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于妈妈既为死去的儿子操心,又为活着的女儿操心,还要为关系到将来的孙子操心,就是不知道为自己用些心。她穿着丈夫穿过的一件旧军棉衣,她穿着女儿不愿穿的卡叽布裤,她穿着还是双目失明时摸索着做的粗布鞋。儿子遗下的衣衫,她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可以让人看一百遍,却不让人捅一指头。女儿留下的东西她一样也舍不得动,说是女儿探亲时,转业后,还要用的。另外逐月发下的抚恤金,除了给媳妇、孙子买些东西,其余一分不用地存起来。她认定孙子结婚时起码要花上五千元。

11

在于妈妈说话时,里屋一直在窸窸窣率地响着,那是我刚进屋后,短暂地露了一面的那个女人,正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睡觉。

多亏先前那些热情接待我的被采访者,间断流出的只言片语,使我事前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加上于妈妈每次提到南南,虽然有意压低声调,却压不住那股深情厚意。有了这些才使我不致于听到于妈妈说她有了儿媳和孙子时感到发懵。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意接受我的采访。象傅书记那亲家,就一直躲着我,有一次被我堵在屋里,却又让他跳窗跑了。他不光躲着我,只要见到背照像机的人就开跑。还有的干部,他们坚持要象开会那样集中到一起,才肯接受采访,可他们总在忙,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位。也有很特别的,既不拒绝我,也不理睬我,但在我除了脑袋以外,什么记录工具也没有的情况下,又突然开口了,并且还说出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私。

南南就是属于这后一种人。

那天傍晚,天下着濛濛雨,春寒料峭。南南抱着孩子不知去了哪儿,于妈妈在家急得直跺脚。我连忙安慰说:

“一定去于军的墓上了。”

结果,真的在于军的墓前找到了

“想采几朵山花给他,这个季节,最早的山花应该开了。”南南说。

“今年气候反常,春寒退得迟。”我说。

“不,从前春天比这还要冷。”南南不满意我的解释。

“大概是你来迟了,早开的山花全让放牛的小孩摘跑了。”

我想打趣,谁知她当了真。

“是的,我是来迟了。从前,他给我采时,总能抢在所有人的前面。”

回家的路上,南南将什么都告诉了我。就是因为她一直不开口,才多呆了这几天。

我老觉得,采访资料中少了最重要的。战士们说,爱情是后方的战争。当南南吐出真情后,我还吃惊地意识到,留下耐心地等几天,是何等聪明的决定。若不然,自己就成了十足的笨蛋。有关这英雄家庭的描述,就只会象秋天那样使人忧虑深思,而不能象春天这般充满希望。

什么叫青梅竹马自不待言。

南南比于军大一岁,从启蒙上学起,他们就在一个班里,直到高中才分开。那时南南开始懂得稍稍保持点距离更好一些。

才十二岁,于军就将世界“看透了”。

他管南南叫“南南姐”,天底下只有妈妈的话他听,只有南南姐的话他信。

“真想揍那小子一顿,他老撕我的作业本揩屁股。”于军说。

“行,晚上看《刘三姐》时,躲在黑处拿石头砸他,我给你望风。”南南说。

“姐姐要去相亲。”于军说。

“多好,你要当舅舅了。”南南说。

“她叫妈妈停我的学。”于军说。

“那你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吓唬他们。”南南说。

“可——饿哇?”于军有点不乐意。

“别怕,我每餐从窗子里扔只大红薯给你。我们这样年轻,不读书不行,将来什么大事也干不成。”南南给他鼓气。

于军的姐姐气极了。骂他是人叫不应,鬼叫飞跑,当心让人骗去卖了,倒不知道,还帮着数钱。

有一回,学校里搞义务劳动,回家时天黑了。路上她忽然说:

“卖冰棒的烂冬瓜真讨厌,老用那狗眼睛盯着我。”

“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就爱盯女人。”他那时全身已有了男子汉轮廓。

“不是的,他总爱看这儿。”

“哪儿?”

“这儿。”

她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正在成熟的胸脯上。去年,他帮她砍柴时,偶尔触到这儿时,还只是一块硬砣砣,可如今……

“妈妈不给我做乳罩,说那东西用不得,用了日后生孩子时没奶水。”

这个夏天一开始时,于军就发现那个教数学的男老师,老爱点南南站起来回答问题。作业本、教具什么的总让她去拿,再让她送回去。为什么?他看出来,是因为南南的衬衣汗湿后,身子都显出了原形。他恨死这个老师,那学期无论哪次考试,他都故意将题做错,有时干脆胡涂乱抹一通得零分。班里人均分数大受影响,数学老师想连续三年挣三回模范教师,晋升一级工资的努力也泡汤了。升级后,换了数学老师,开学时的测验考试,他得了全年级第二后,还故意捏着一张美人画,到先前那老师的面前,晃荡一番。

临分手时,于军说我给你买。第二天做课间操时,他作了一个暗号给南南。两人钻进学校厕所,他隔着男女生厕所中间的半墙,真的扔给她一只乳罩。

其实,他是偷了姐姐的。

姐姐丢了乳罩后,不敢张扬,只能偷偷地骂,谁偷去戴,谁的乳房上长疖疮。姐姐做梦也想不到这事是自己的弟弟干的。

12

南南谈到这里开始流泪了。

“我是知道自己的,为什么常到数学老师那里去,因为他常常送小说我看,还给了几个笔记本我,批改作业、平时考试总多给我一些分数。所以在于军参军临走前,我怕自己熬不住等他回来探亲,打算不管结婚不结婚,都将自己的一切先给了他。那天,我和他说夜里给他留着门。晚上我烧了一大锅水,将身子洗了几遍,然后光着身子钻到被窝里等他来。结果空等了一夜。

“他到部队后,给我来信说:南南姐,我不能那样,等过几年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后,再回家明媒正娶地同你结合。

“可是,在这之后半年,我却糊里糊涂地和那个烂冬瓜老曾结婚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根本原因是什么。

“那天,我到镇上去看电视录相。路过一家新开的服装店,就进去看了看。开店的是学校读书同班的几位女同学,当时,数学老师老将我和她们比较,耻笑她们是傻大姐,考试及格之事平均一人还摊不上一回,读什么屁书,不如早点回家绣花做鞋,等着出嫁算了。老师这一划界,我们就成了死对头。但那天,她们几个见我进去开始特别客气,逼我将身上的破衣服脱下来,扯个稀烂,换上她们出售的新衣服。我要感谢她们,她们说,谢什么呀,亲兄弟明算帐,你买我们的货,该谢的是我们。一听说要钱,我慌了,这套衣服得一百多块,可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块多点。我说我没钱,她们就翻脸变成母夜叉,七手八脚地将新衣服扒下来,扔过我自己的衣服说,还是穿你这凤冠霞帔公主服吧。那衣服已扯得象块破抹布,无法再穿了,但身上只剩下短裤内衣,走不出门。

“女同学们见我这般窘态,索性将那破衣服扔到街中间,还叫道,不买货就快滚,赤身裸体卖弄色相什么的,请到大街上,别惹得我们受牵连,让公安局将这儿当成了妓院。

“正在我无路可走时,老曾从门口走进来了。我们毕业前,他就没在学校门口摆摊了,改行搞长途贩运,几笔生意下来就成了全区头号万元户,成了致富典型。老曾问了几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票子,往柜台上一甩,让那几个女同学拣最好最时髦的女式服装,拿两套出来。衣服挑好后,老曾让我穿上一套,另一套让我拿回去以后换洗穿,并对那几个女同学说,他是看我们长大的,以后你们谁个也不能这么黑心欺侮人。

“我穿着新衣服回家后,人人都说我比电影里的刘晓庆还漂亮,赛得过七仙女了。

“一个星期后,傅书记破天荒到我家来了。说是来给致富标兵、红色财主老曾作媒。爸妈说年纪差距大了点,我却一口应允下来。

“只隔一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

“结婚那晚,老曾伸手解于军送我的那乳罩时,我才从半个月的迷糊中醒过来。醒过来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熬到三朝回门,爷打娘骂也不顾,说什么我也要赖在娘家不走。

“没过多久,老曾来娘家说是要出远门跑生意,让我回去看家。等他真的走后,我才又回到那铸成大错的新房。

“那天傍晚,我作了晚饭无心吃,正独自一人伤神时,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如今我常想,若是早知道于军要回来,那时我会去死的。

“于军进门二话不说,反手插上门闩后,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噼噼拍拍就是一顿耳光。他吼道,把我给你的一切都还给我,你骗走了我的心。我说,你从没把心交给我,要不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害我空等一夜,你只给了我一块破布,你这没有用的男人,你拿去好了。我不顾一切地脱下衣服,撕下乳罩丢给他。后来……后来,我觉得那是自己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刻,那才是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

“那夜我睡得太香太甜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老曾一走就是三个月,回家见我有了身孕,好不高兴,祈天祷地谢了一通。还许愿若是生个儿子,将送两万元作为我的私房钱。只有我自己明白,将要降生的孩子不是他曾家的。这一点使我在痛苦中得到些安慰。

“于军死讯传回后,我再也忍不住了,腆着大肚子对老曾说,这孩子不是他家的,是别人家的。

“当天,他将自己灌醉了。撞开房门没头没脑地狠狠揍了我一顿。要我将野男人招出来。酒醒后,他前三天哭哭啼啼地要去将胎打掉。后三天里他又笑嘻嘻求我说,只要瞒着那事不让外人知道,孩子生下来后仍让他姓曾,他还是一样当亲生孩子养。我什么也不答应,只是苦苦求他答应离婚。拖了一个多月,那天中午,正好与他结成酒肉兄弟的一位医生,给于妈妈诊病路过家门,被他唤进来。老曾杀猪样地将我按在床上,让那医生给我注射打胎药。

“我急了,哭喊着说了实话:不能打呀,孩子是于家的……

“老曾放开我,一句话没说就出门去了。

“隔天中午老曾才回来,背对着我说:于妈妈眼睛全瞎了,不能来接你,让你自己去。离婚的事区里不给办,一是说我俩的婚姻是傅书记作的媒,离了有损傅书记的威信,二是说法律规定怀孕期间不准离婚。老曾说他正在托人周旋。

“我真的自己往于家去了。

“半路上,军儿的姐姐用扫帚沾着小粪拦着浇我,路边干活的人,有的唾痰在我脸上,有的用烂泥往我身上甩。我不怪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于军好,是护着英雄的名声。我也知道自己这么作,将永远也抬不起头来,在生难做人,死了难作鬼。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走错一步棋。

“在当时,若不是听到这孩子的奶奶拄着竹杖在家门外的稻场上,朝山下唤着我的名字,我差一点横心滚下山崖。妈妈让我进家门后,军儿的姐姐就赌气不回娘家了。

“军儿的妹妹这之前已去了部队。

“发作那晚,我听到接生婆问妈妈:也不知是生男还是生女,真急死人。妈妈说,我不急,生个男的就当孙子养,女的就当又添了个外甥。

“孩子上半截刚出来,下半截还在肚子里,那接生婆就大叫起来,恭喜贺喜,苍天有眼,吉人有福,于妈妈有孙子了。快摸摸这小雀雀,同军儿出世时一模一样!

“我想看孩子一眼,但眼前一黑,人就昏过去了。

“待我醒来,周围一切都变了。姐姐坐在我的床前,一边大口大口地给我喂着鸡汤,一边连连赔情。屋里屋外的人都夸我是于家的福星。曾好长时间不敢出门的娘家父母,也半喜半羞地挤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忙乎着。天下竟有这样的奇迹,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双目失明的妈妈突然重见天日了。妈妈还说她的眼睛歇了这多时,比从前看得更清楚了。男怕天罗,女怕地网,人们都说是我带来的福相喜气冲开了妈妈的地网运,今后的好日子过不尽。”

这时,孩子吵着要吃奶,南南解开胸前的钮扣,没提防掉出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来。我帮忙捡起,信封上盖着一只三角形军邮邮戳。

“是你妹妹来的?”我问。

“半路上遇着邮递员了。”她答道。

“怎不拆开看看?”

“写给妈妈的我怎么能拆!”

“她知道这些么,意见如何?”

“不清楚。”

“这汇款单是寄你的吧?”我又问。

“我也好奇怪,这是第十八张了。我开头还以为是军儿战友们化名寄来的,后来又发现这所有的字全是一个人手迹。”

仍是细雨濛濛,小路弯弯。但离家只剩百十米远了。

“有件事你能帮忙么?”她忽然说,“这孩子的户口还没上。”

“又违反什么政策法令了?”

“不姓于什么事也没有,若要姓于,注明父亲何人时,问题就来了。傅书记说要慎重研究,还要请示上级领导和部队。”

我应承下来,回头反问: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老曾?他托人送来离婚证书后,把家里的一切东西都变卖了,连我从娘家带去的东西也没留下。听说,他要偷渡到国外去,别的什么消息也没有。”

走了几步,南南突然明白什么似的。

“你帮我加个数。”

她报数,我在地上划着加来加去,一共报了十八个数。

“多少?”她问。

“刚好两万。”我说。

“没错么?是两万块么?”她喃喃自语。

“什么两万块?”

“难道他没死?也没走?难道这就是那私房钱?”

南南答非所问。

她怀疑这分十八次汇来的两万块钱,是老曾以前许诺要给她的那笔钱。

13

我们一回家,于妈妈就告诉南南,傅书记托袁曙捎信来,说她娘俩的商品粮户口解决了,她娘俩与傅书记儿媳、孙女共四人,县里只给了两个指标,傅书记召开家庭会议,一家人心甘情愿地将两个指标全让了。

这消息倒有些令人意外,想想也是人之常情,于家的故事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感化。

“袁曙他人呢?”我问。

“他说他去邻垸有点事。”于妈妈说。

“他常来么?”

“复员后,这还是第一次来。”

南南这时拿出妹妹的信递过来,于妈妈拆开后又重新递回去,让南南读。

那封信的全部内容如下:

妈妈,您好!来到哥哥生前所在部队医院后,这些日子我更加思念您老人家。您的眼睛看不见,家里的事又那么多,我真后悔离开了您!前几天正式分到病室里上班,大家都很关心我。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怕看到作手术时割下来人身上的那些东西。护士长对我说,时间长了就会习惯,还说前线打得最激烈时,一天下来,她从手术室推走了整整一车锯下来的人手人脚。还有来探亲的家属们老是哭,我也忍不住常常躲到没人的地方哭。昨天,我给一位伤员换药时,见他也在偷偷地哭,原来是约好春节回去结婚的那个姑娘把他甩了。若不是怕刚到部队就犯纪律,丢哥哥的脸,我真想嫁给他。

另外:袁曙哥哥那次帮忙葬了哥哥后,回部队不久,为了掩护一个上前线参军的万元户光荣牺牲。那万元户听说也是咱们家乡的。别的打听不出来,大家都不对我说,只知道万元户,这人顶替袁曙的位置当了几天兵就正式复员,这些都是老师长安排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似与我家有什么牵连,不然,大家不会独瞒我一个人的。请妈妈在家打听一下。

还有:我坚决反对留下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坚决!坚决!坚决!

于妈妈一把抢过信撕得稀巴烂,边撕边骂:

“这小妖精,胡说八道。连我的眼睛好了都不知道,怎么就乱表态。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南南莫怪,到时候准保和她姐姐一个样。等她回家时,想亲亲小外甥,你莫让她沾,也将她气个饱。”

南南却说别的。

“袁曙已死,这个袁曙是从哪儿来的呢?”

大家都没有答案。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隔壁房中的于妈妈和南南大概也是如此,时时能听到墙缝里传来几声响动。半夜里,我终于将一串不可思议的事串了起来,发在《鸡鸣》上的诗稿自己却不知道——袁曙冷不丁冒出一句要重当他的个体户——复员后没来过于家却知道于家添了孙子,叮嘱我带两包婴儿奶粉来——十八张汇款单汇了整整两万元,这一切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假袁曙可能就是南南那结婚又离婚的丈夫。而他在天已黑下后,要去的邻村,只能是被他卖掉的那个家。

我赶忙悄然起床,轻轻开了门,踏黑朝老曾的家摸去。新主人开门,屋里并没有见到老曾。正在迷惑时,忽然见到后山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顺路爬上去,果然不出所料,我在粮食局见到的那个人,正蹲在山坡上,盯着黑糊糊的房屋影子出神。

“老曾!”我突如其来地叫了声。

“别这么称呼我。”他很平静地回答。

“你是老曾!你不是袁曙。”

“我是老曾。但请你叫我袁曙。”

“为什么?”

“抛家出走后,我便跑到云南前线要求参军。我想也当个英雄,让南南真心实意地重新和我复婚。我假称于军的哥哥,混上他们部队的给养车,进了部队的驻地。部队不同意收留我,派袁曙送我回后方。半路上我不肯回,挣脱袁曙瞎跑起来,进了敌人的炮火封锁线也不知道,听到炮弹飞来还傻站着。袁曙扑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我脸上受了几处伤,他为了救我却牺牲了。在医院里,医生为我做了整容手术,我就变得面目全非。老师长来医院看望我,我讲了自己的经历,要求顶替袁曙参军。老师长回去做了些工作,又考虑到我的年龄比团长还大,说让我过三个月的当兵瘾,然后复员回家。所以,我就改名袁曙当了三个月的兵。复员后,社会上的人不明真相,真将我当成了于军的战友。这样也好,那个自私自利的老曾太可恶了。我干脆正儿八经地当起袁曙来。”

“袁曙家里知道吗?”我问。

“他父亲已认我作了儿子。”

“那两万元汇款也是你寄的?”

黑暗中他轻轻点点头。只顾说着话,弄清楚来龙去脉,我们不知道于妈妈和南南也理出了头绪,一路寻了过来。听到身后扑通一响,我们猛吃一惊。

回头一看,于妈妈和南南抱着孩子跪在老曾的身后。

于妈妈说:

“曾大哥,我代表军儿和南南娘俩一起来谢你了!”

老曾赶忙双膝猛地一跪:

“于妈妈,姓曾的不求你谢,只求你能饶恕我这有罪之人。”

南南也说:

“曾大伯,你是这孩子的恩人,哪来的罪可恕呢!”

我上前扶起于妈妈和南南,老曾却是长跪不起,怎么也扶他不动。老曾说:

“我是有罪!我毁了于军兄弟的爱人。我害死了于军兄弟的父亲。那年造反派斗于大叔时,是我将他推下台去摔死的!”

我们都愣住了,还是于妈妈先回过神来,拉起老曾说: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这时,天快亮了。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弯弯娥眉月更是洁白如莹。山风一阵阵紧吹慢抹,四野一派苍茫。

有件事说出来也许更有损于英雄母亲的形象:当南南刚生下那孩子时,于妈妈跪在她的床前,千恩万谢地重重叩了三个头。于妈妈抬起头来后,混沌人生,大千世界,又重新一一出现在她的眼前。

19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