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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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颜

曾经当过乡长的张狗儿死后半个月,县公安局接到举报信,说张狗儿是被他儿子用枪打死的。

去年夏天的一个早上,乡妇联主任李爱梅踩着露水,慢吞吞地走进家门。丈夫张狗儿熬红了眼,对她的进入毫无察觉。倒是三个牌友有些慌,赶忙将桌面上的钱用手扫进口袋,起身走了。

张狗儿回过神来,冲着李爱梅叫:“打了一夜牌,刚来点火,就被你冲了。”边说边将桌上的麻将牌摔得四散。

李爱梅用手在口袋里触抚着昨夜刚领到的党费证。她一路想着,待一进家门,就将党费证亮给张狗儿看,然后扭头就走。真进了家门,见了张狗儿,不知怎地,插在口袋里的手,怎么也抽不出来。

张狗儿一吼:“老子一夜没吃东西呢!”

李爱梅稍一愣,便放下手中的黑提包,蹲到灶后面去了。

吃罢早饭,张狗儿仰巴肆天地躺在竹床上,赤着膊,只穿一条短裤。几只绿苍蝇,在他那干枯的肋骨上尽情地吮吸着,饱了后,其中一只爬到另一只身上,抖着翅膀交起尾来。张狗儿见了,忍不住骂一句:“这死畜牲,搞皮绊也不避一避。”说完就把眼睛盯着媳妇。

李爱梅正在给他补破汗衫。

尽管人老了许多,李爱梅补汗衫时飞针走线的样子依然很好看,特别是一个补钉补好,低头咬断线头时,那种让男人心跳的女人味道,竟一点也不比四十年前逊色。女人老了,牙齿反而更白,一层釉光长一阵短一阵地闪着,就象自己第一次扒光她的衣服,见到的玉石观音一样的身子。

张狗儿听到那线头被咬断时,发出一声“嘣”。声音很脆,也很短,比苍蝇落在他的肋骨上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这一声震,撩得张狗儿从竹床上翻身爬起来,扑上去将媳妇放倒,双手将她的上衣往上一捋,露出半截身子来。然后单膝跪在李爱梅的身上,十指绷得像鹰爪,使劲去解那腰上的裤带。解了半天没解开,张狗儿气急,一较劲,两手抓住裤带,想将它扯断。连使两把劲,勒得骨头都开始麻痛,裤带仍是好好的,不肯变成两截。

张狗儿大骂:“死婆娘,别以为换上尼龙绳我就没办法,它再狠也狠不过刀子。”

骂毕,他就起身满屋里找剪刀。分明刚才看见媳妇在用,他要用时,怎么也找不见。张狗儿无奈,只好跑到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李爱梅死人一般在那里仰着,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一只手紧紧攥着破汗衫,另一只手依然拿着针线。

张狗儿从厨房拿了菜刀出来时,身上的那点邪劲已差不多全泄光了。他瞅着媳妇愣了愣,拿不定主意这裤带是割断还是不割断。忽然看见竹床上有一个小红本,张狗儿捡起来一看,是李爱梅的党费证。

张狗儿一见媳妇终于入了党,心里嘟哝,不能让她多长一点气焰。

他一扔党费证,再次单膝跪在李爱梅的身上,一刀一刀地来回割起来。菜刀好久没磨了,不快,割起来很费劲,好一阵才将裤带弄断。做完这件事,张狗儿已是气喘吁吁的了。他本来打算将刀搁在李爱梅的乳房上,威胁她,说要将她的这两砣肥肉割下来,炒了下酒。突然间觉得这事特别无聊,远不如自己在外面与那些枯花败草般的老女人做些勾当。

张狗儿一扔菜刀,冲着李爱梅吼道:“起来,别占着老子的地方。”

媳妇从竹床上坐起来时,竹床“哐当”一声响,一把剪刀在上面颠了几颠,而媳妇光溜溜的背上,深深地印着一只剪刀印子。

李爱梅软软地坐到先前的位子上,不假思索地又补起汗衫来。

张狗儿仍像先前那样躺了。

躺了一会,气平顺了,张狗儿说话也和善起来。

张狗儿说:“这人——老得可真快!”

李爱梅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震。

张狗儿接着说:“活了五六十年,就像只打了场瞌睡。从前你身上连一点皱皮也没有。别看我现在显得比你老,我要是一直当干部,一定保养得比你好。别说是用尼龙绳,就是穿着铁皮做的裤子,我也有劲干你!”

开始,李爱梅还有点反应。张狗儿唠叨到后来,李爱梅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只是将一块已补好的补钉,“嘶”地一声撕下来,再重新一针一针地缀着。

过去,张狗儿常将新买的衣服故意弄破,弄得遮不住羞,故意丢李爱梅的面子,使她不得不常常回家陪他一阵,任他享用一阵。将补得好好的衣服又故意撕破,这事李爱梅还是头一回做。张狗儿见了,一时有些傻眼,好半天才凶狠地吼起来。

张狗儿说:“地主婆,别以为入了党就能翻天,只要我不死,你就是我老婆,就是老子的肉垫子!”

这时,李爱梅抬起头来,朝门口睃了眼。

门口人影一闪,儿子张冬冬蹦进来,叉着腰站到张狗儿面前,“老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老欺负我妈!”

李爱梅这才开口说了回家后的头一句话:“冬冬,你不能这样,他是你爸呀!”

张冬冬说:“什么爸?狗屎粑!牛屎粑!”

张狗儿咧着嘴讪笑,说:“没有我这狗屎牛屎,能种出你这棵苗儿么?”

张冬冬说:“就因为你,好一点的女伢都不跟我谈朋友。”

张狗儿说:“我年轻时也这样,可最后还不是娶了你妈。”

张冬冬不理他,回头说:“妈,乡里让你回去开党委扩大会。”

李爱梅嗯了一声,手里的针线走得更快了。过了一会儿,她对儿子说:“你去挑几担水去,缸里的水用完了。”

张冬冬不情愿,说:“谁喝谁用谁去挑。”

李爱梅说:“你爸老了,不中了。”

张冬冬说:“欺负你怎么那有劲?”

张狗儿说:“你妈就盼望我不中用,可我还离死远着呢!”说时还笑了笑。

张冬冬本来已操起了水桶,听了这话,他将水桶一扔,拽起李爱梅就走。出了门后,张冬冬忽然独自折返回去,将脸凑近张狗儿。

张狗儿以为儿子有什么事要吩咐,赶紧侧起耳朵,却听到儿子在他耳边清晰地骂了一句:“二流子!当心我搞死你!”

张冬冬在路上,碰见好多人极恭敬地冲着李爱梅叫李主任。他想起妈妈在张狗儿面前的那种屈辱的模样,忍不住问她当初为何要嫁给这样的无赖,害得他也跟着受人奚落。李爱梅苦笑了笑,“这全是命。”说过,又马上叮嘱儿子,不要在张狗儿面前说她相信命运,弄不好他又会出去瞎说的。儿子不以为然,说妈妈你现在入了党,还怕他干什么!

太阳升得不算太高,张冬冬看着妈妈在一派猩红的霞光中,柔若无骨地蹲在清汪汪的水沟边,轻轻地掬水洗脸,轻轻地在沙土地上踩着浅浅脚印,又轻轻地唤了声儿子,最后还轻轻地自叹一声。

被清水洗去晦气的李爱梅,立即出落出一番别样的风韵。只有在这时,儿子才敢相信妈妈就是乡里的妇联主任李爱梅。

当初,张狗儿并不把儿子张冬冬的话当话,而是笑着对垸里的大多数人说,他儿子想搞死他,还说儿子若真有这样的胆量,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话也传到李爱梅耳朵里,她并没在意。张狗儿死时还请医生作了最后的抢救,她和医生都没有看出,张狗儿是死于别人的谋杀,都认为是正常死亡。

那次,李爱梅在儿子张冬冬的陪同下,回到乡里。一进会议室,就发现大家对她比平常客气许多。她就想,到底入党和没入党大不一样,难怪张狗儿要那样下力气阻止她入党。正在想时,乡长开口读了一份组织部的通知。标题是:关于王大河等十位同志退居二线工作的通知。李爱梅的名字也在其中。她留心听了一下通知的日期,是十多天前的,心里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匆促地让她入党。

这以后的日子,就似家门外一里远那地方的一条水沟,偶尔发发神经,涨一回大水,漫一遍桃花汛后,臭气熏天死蛇般被黑泥红锈绿青苔折腾得僵瘫一阵,更多时是一股浅水,慢吞吞呆板板蔫妥妥地向前流,水牯渴饮,猪狼浴澡,鸭子打凫,都能让它停歇一阵。

有一天,退居二线后的妇联主任李爱梅,正在屋里狠命地搓着张狗儿换下来的一堆脏衣物,猛地听到一串警笛在尖叫。跟着张狗儿在门外叫起来:

“爱梅,快出来看,水沟那儿要枪毙人了!”

张狗儿这种叫法,李爱梅好久没听见了,她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过后,李爱梅想,一定是当时的事让丈夫太吃惊了,才露出几十年夫妻生活产生的那一点点感情。李爱梅应了以后,就提着满是肥皂泡的手撵到门口。

不远处,一群警察推着一个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斩标的男人,从一辆卡车上跳下来,随后,又跳进水沟里。过一片刻,沟里传出两声枪响。

李爱梅立刻记起前几天自己就曾经疑惑,这儿又没发案,怎么一拨拨警察老在那儿比比划划,原来是勘察刑场。

这时,张狗儿又在招呼她。夫妻俩就都跑去看热闹。不一会,水沟边就聚了百多人,都说这个人瘦得像老鼠,如何能强奸二十几个女人。又说,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譬如这家伙,几个月前还搂着细皮嫩肉的婆娘快活得直哼哧,再过几个月就变成一堆粪土了。附和这话的人很多,纷纷说,妈的,这么几分钱一粒的东西往背心一锥,命就送到那边去了。

李爱梅这时问:“都说是一枪,我怎么听到有两声响?”

张狗儿说:“这么近还需两枪?这是回声。”

李爱梅看着这地方这情形,特别是那糊了半脸泥巴的死尸,正觉得自己就要回忆起什么时,有人吊着噪子问起来:

“张狗儿,土改时,大恶霸李麻子也是在这儿让你给打死的吧?”

张狗儿踮起脚,朝水沟的两头望了望,然后点点头说:“狗日的,太巧了,都在这儿,连一丈的位置也差不了。”

正说着,张狗儿沉下脸来骂道:“我日死你上八代女人、下八代姑娘!”

骂人本是要人听,张狗儿的声音却又轻得像是怕人听见,并且一边骂一边用眼角睃着李爱梅。

似乎是多亏了这一骂,李爱梅尽管是退居二线工作的年纪了,可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将要回忆起的东西。

民国三十六年阴历二月十四日,穷光蛋李麻子被冷饿捣弄得天没亮就醒了。他听到二女儿在另一间草棚里小声地哭着。他想弄醒媳妇。一翻身,发现媳妇正将一砣破棉絮往嘴里塞。

李麻子当即给了媳妇一拳头,并吼道:“吃了棉被,我们去睡猪窠哇?”

媳妇说:“你有棉被么?这是首长送给我的!你的家,还不如别人家的猪窠暖和。”

李麻子说:“总比你十冬腊月在荒野岭上偎雪窝强。”

媳妇说:“我那是为了闹革命。你这是为了什么?”

男人吵不过女人,停歇一阵,李麻子说:“已经饿了三天肚子了,是讨是借总该想个法子吧!”

媳妇说:“要讨你去讨!”

李麻子说:“你在部队上时,扮过讨饭的。再说女人讨东西容易些!”

李麻子的媳妇是个在洋学堂里读过几天书的红军婆儿。民国十八年,她的队伍被消灭时,自己也被一群中央军按在山坡上糟蹋得半死,是李麻子将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那时,李麻子快三十岁了还没娶媳妇,想女人想得发疯,山上打死几个女红军,就起了邪念。夜里无人时,他爬上山去,动手扒那死人衣服时,才发现这人没有死,便将她背了回来。还没等红军婆儿完全调养好,李麻子就硬将她变作了自己的媳妇。往后,女人虽然在三天两头总说要去找红军,可年年爬起来仍是李麻子的媳妇。那年,红军又打回来了,红军婆儿却没能跟着队伍走。日后,她每每后悔,说当时自己若狠狠心,扔下吃奶的大女儿,打掉胎中的二女儿,一切就好了。因此,她经常骂李麻子是条公狗,一下种,就让她的肚子起了苞。红军走时,她先前的连指导员见她哭成个泪人儿,就将自己的一床棉被送给了她。

李麻子又说:“其实还犯不着讨,照旧到你大女儿婆家去借点吧!你当过红军,想着打富济贫闹暴动那阵,他们不敢不借!”

红军婆儿说:“放屁!你存着强盗心思,让我去坏红军的名声,没门!”

事实上,这事以前就干过。二女儿出世后,家里时常断顿。有一天,媳妇饿得眼睛放花时,看到二女儿趴在路边上,将什么东西直往嘴里拈。她以为二女儿找到什么好吃的了,挪拢身子一看,才发现二女儿正在吃大财主傅二爷醉酒后,吐出来的秽物。她气得将二女儿揍了一顿,又伤心地哭了一场。天黑以后,她让李麻子去找教私塾的先生借了笔墨来,写了一张借粮条,落上“工农红军妇女支队”的款,趁黑塞进傅二爷家的大门里。第二天天一黑,傅二爷的长工就乖乖地挑上一担米,送到了后山的树林里。这一招很是见效了几年,没粮时,红军婆儿就提笔写了个纸条,再由李麻子去摸张三李四家的门缝。时间一长,都知道这事是李麻子一家干的,加上红军暴动时的那种威风气势慢慢被人忘了。傅二爷便联合几家被讹诈过的富户,告到县里,县里派人带着兵丁钢枪查问时,李麻子就将菜刀搁在脖子上,说,穷人就只有想这穷法子活命,谁让富人们心亏怕红军呢,我送个条子,他们要是硬不给,我有个鸟办法,是他们心里放不下红军,才通我这个匪的,只要你乡长保长相信我是共匪,我就一刀砍断自己的颈,免得你们劳神费力,枪毙了我,还要找我老婆收子弹费,我们家可是麻雀蛋费也交不起的。

当然,没人相信李麻子是红军,不然就活不到这挨冻受饿的惊蛰节了。

自然,人们也不再怕红军婆儿,她那借粮条子写得再有杀气,也不灵验,换不来粮食了。

现在是民国三十六年的惊蛰节,清晨的风在空谷中阵阵吹过,如同饥肠辘辘地响着。

红军婆儿饿得实在熬不住了,半是自语地说:“组织上让我在这儿等红军打回来。等了这多年,还没见到红军的影子。那年真该随部队走哇,不然,怎么会落得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李麻子没有搭腔,她又说:“也给二女儿找个婆家吧,换些聘礼,对付几个月,说不定又会闹起红军来,就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了。”

李麻子猛地一拍床板,说:“放屁!嗝么事气!早就跟你说过,别看贱了二女儿,人比人,个比个地比一比,这水沟上下几十里,有谁家姑娘更漂亮?这辈子想翻身,就别指望你那些只知道钻山沟的红军弟兄了。得靠二女儿!我们一定要找个比傅二爷更有钱有势的男人作女婿!”

二女儿日后果真出息了,果真找了个比傅二爷更有权势的人作女婿。

二女儿就是日后的妇联主任李爱梅。

可惜这愿望实现时,李麻子和红军婆儿都看不见了。

那个惊蛰节,尽管李麻子和红军婆儿一家,到了穷途未路的绝境。然而,人世颠倒的全过程,也在这时开始转折了。

此时二女儿李爱梅只知道啼哭。

李麻子和红军婆儿如此说了一大早后,肚子更饿了。李麻子最后同意自己去大女儿婆家借点吃的回来。李麻子想,即算什么也借不到,总可以弄顿早饭吃吃。

打定主意后,李麻子便急急忙忙起了床,恐怕去迟了,人家早饭已吃过,十几里路可就白跑了。

开门时,一声惊蛰雷惊得门闩抖了好几下,李麻子抬脚出门时,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哎哟!”这时节,雷都响了,地上竟白茫茫地下了一层雪。

落脚前不知其深,落脚后不知其浅,李麻子深一脚,浅一脚,颠得直冒虚汗。这么无可奈何地往前走到水沟旁时,多时就要摔的一跌,不迟不早地刚好教他一下子跌到了沟底。

李麻子一边骂一边往沟边上爬,眼看就要爬上岸了,忽哧一声又溜滑到底。摸摸爬爬、溜溜滑滑,反复了十几遍,咒天骂地,操娘戳老子的话都快说尽了,人仍在沟底歪着。

溜滑了六七次,李麻子身上的劲也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干脆歇下来,瞪大眼睛扫视四周。

这一查看的结果,直接导致日后阴差阳错,黑白混淆,人世命运成了一本糊涂帐。

当时,李麻子只是一举眼,就看到沟底积雪上躺着一只布袋子。上前去,试着一摆晃,几声叮当,直醉得李麻子满脸大小圆洞儿,都快溢出酒来。李麻子一兴奋,就来了劲儿,但毕竟饿了几天,一个人空手都上不去。水沟的岸有两人高,加上这满满一只布袋,就更没法爬出这水沟。

正在这时,头顶上踏踏响地走来一个人。

李麻子飞快地想了一下,便吆喝他下来帮忙。李麻子起先是想,大不了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分了它。如果按先前的想法做了,李麻子这一棺材半才能盛下的身子,起码要活过双甲。

李麻子唤了一声:“张狗儿!”张狗儿就跳下来,二人合力将布袋弄出水沟。上岸后,李麻子刚要直腰,不料眼前一黑,脚一软,身子向前倾覆,扑在张狗儿身上,二人一起摔倒了。李麻子压在张狗儿身上,陡然起了杀人灭口的邪念,急忙用一双手去卡张狗儿的脖子。张狗儿贼精,见势不妙,伸手在李麻子裤裆里用力捏了一把,当即痛得李麻子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

张狗儿逃到李麻子够不着的地方,说他要去报官,这多的银洋,来路一定不正。

李麻子傻愣愣地突然来了主意,说过不久又要闹暴动了,这是替红军赤卫队筹的饷。你若和别人说了,到时砍你一百次头。李麻子凶狠地补了一句,吓得那人连连骂自己有眼无珠,说我张狗儿也是心向红军的,我在国军里当兵时,听说今后天下一定是红军的,早就想投过去,就是无人指路,今天碰上李大叔算是遇上福星了。张狗儿要李麻子收下他,李麻子就支吾他,说跟着我有鸟用,要投红军赶快往那个方向去。

李麻子随手一指,哄走了张狗儿。

他扛起布袋就往家里跑,一点也不觉得饥饿与寒冷了。他一脚踹开门,压低嗓子叫:“快起来,死婆娘们,有酒喝有肉吃了!”

鼓撑撑一袋大头洋,白花花地耀着全家人的眼。红军婆儿先是乐坏了,后是急晕了。她明白了,这若不是那伙强盗王八贼被人撵急了扔下的,就是官家大户搬运财物时掉了的。不管哪一样,若是被查出来,找上了门,都是惹不起主儿。

李麻子毕竟是男人,胆大些,骂一声:“日他娘,先拿十块袁大头来,买些酒肉粮食回,过过瘾再说。真的有人上门来,对不上数时,我就说布袋没扎紧,路上掉了。”

男人一横,女人也有了主心骨。红军婆儿说:“也是,帮他们拣回来,也该得些好处和脚力钱呀!”

亏得李麻子这一招,总算牵开肚皮将大鱼大肉朝里灌了几天,不然,日后那份冤,连头发丝也冤透了。

到这年腊月间,李麻子又拿了十块袁大头出来,过了一个痛快的年。

李麻子在埋那袋子大洋时,曾试探着和红军婆儿说:“这大一笔横财归了我们,只怕是红军来了会没收的?”

红军婆儿犹豫一阵说:“他们走了这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怕是不会回来了。”

又说:“即算回来了,也总是呆不久。时间短,我们自己不漏风,他们查不出来。”

李麻子说:“依我看,红军还是不回来好!”

红军婆儿说:“回不回来我们都作不了主!不过,可不许你今后做了财主也学会欺负我们妇女!”

李麻子当即发誓:“我若欺负你们妇女,叫我吃红军的枪子儿!”

不知不觉就到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当年的红军果然又回来了,可没等红军婆儿想好是不是跟他们走,刘邓部队一下子又远走高飞了。

过完年,尚未开春,大财主傅二爷就沟上沟下传话说,他在汉口开的商号,去年丝绸茶叶药材盐等等生意全部都亏了血本,只得将家里的田地房产全卖了,而且还不一定能赔得起,求好心的乡亲帮帮忙,救救他被扣作人质的儿孙。

这一带的人从没见傅二爷说软话拉稀屎,大家都觉得新鲜,都愿意整天整天地听,却没人买得起那万贯家财。

李麻子听了一回又一回,就是下不了决心。

正月一过完,傅二爷已将田地房产价,从九折八折一直降到七折。

李麻子听了,觉得再拖下去,肥肉就要落别人嘴里去了。他跑到杂货店赊了半斤烧酒,一口气灌下去,漆黑里打定主意,也要做个像傅二爷那样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他也不和红军婆儿商量,趁着酒兴将一布袋袁大头挖出来,扣到傅二爷的书斋里,壮着胆,硬着喉咙说:“你家的东西我全要了。钱在这儿,你点个数!”

傅二爷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也不问李麻子一个穷光蛋哪来的这么多的钱,就让管家上前来数。

数个半夜,说不够,还差若干。

李麻子说他只有这些,成则成,不成就拉倒。

傅二爷叹口气要李麻子将他的二女儿搭上。

李麻子被这话说动了心,说要搭只能搭大女儿。

傅二爷不肯要嫁出去的人。

李麻子说,等亲家知道大女儿被卖给了你,我已经成了大财主,他们还敢闹。

傅二爷仍不答应,非要二女儿不可。

到鸡叫三遍时,李麻子耐不住了,说,你若诚心卖,我再将那红军婆儿添上,不然的话,我上别处买田地当财主去。

傅二爷见李麻子铁了心,只好答应了。

天亮后,傅二爷让管家拿着李麻子按了指押的约子去带人。李麻子有些怕红军婆儿,自己不敢随了去。傅二爷就请他喝几杯酒。一边喝酒,傅二爷一边和他说着当财主的许多难处,李麻子一点也听不进去,反认为傅二爷是因为走下坡路,气短了。

正喝着酒,李麻子的大女儿和红军婆儿被傅二爷的管家带回来了。

李麻子听到红军婆儿在堂屋里哭天抢地地骂道:“麻子屄!麻子鸟!麻子儿!麻子孙!你敢卖你姑奶,等红军回来,你在哪儿拣的钱,就教红军在哪儿将你枪毙了!”

李麻子听了不以为然,继续喝他的酒。

李爱梅在她特别忧郁的时候,总爱想,假如父亲李麻子没有拣到那袋子银洋,她这一生肯定会是另一种样子,因此她总觉得自己是天下吃亏最大的女人。

父亲李麻子当年到死也不知自己吃了大亏,上了老当。

傅二爷知道时局难逆,天下将是共产党的,就忍痛变卖了大陆上的全部财产,跑到台湾去了,准备在那儿用红军婆儿和她的大女儿开座妓院,那收益或许可以抵得上水沟边的那几十亩薄田。

傅二爷当财主时是实打实的,李麻子当财主那一段仍是个穷光蛋。租子收上来之前的半年里,他和二女儿李爱梅一道,常常饿得冒虚汗,以前饿极了可以去偷去讨,当财主后讨饭这一招没法用了,只有到自己佃户家的田地里,去偷半生不熟的东西。遇到抓丁抓女人的官兵来了,李麻子依然得躲,幸亏傅二爷卖给他的那些空屋,多得象迷宫,遇急事,两人找地方一藏就行。

好不容易捱到田地里,该黄的黄,该白的白,该红的红,该黑的黑时,李麻子便开始和二女儿一同设想,待租子收上来后,该雇多少长工,该请多少老妈子,该用几个丫环,该使几个厨子,该养多少家丁,该找谁来当管帐的,该谁和谁作妻妾,甚至连养几条狗都算计到了,其实,李麻子没当过财主,一点经验也没有,他全是按傅二爷当初的样子来计划的。之所以老是议而不决,是因为他们拿不定主意,是比傅二爷的多一两个或少一两个,还是完全相同。

李麻子和二女儿花了半个月时间,将粮仓扫干净,又用黄泥将老鼠洞一个个地堵死,没有长工帮忙,直把他俩累了个半死。

正说歇两天,然后再出门去,吆喝从前傅二爷的佃户交租上来,不料世道说变就变了。

那天,李麻子在水沟边碰到一个佃户,那佃户一点也不像从前怕傅二爷的样子,大咧咧地对他说,过去的红军改成解放军后,重新打回来了。如今不兴叫民国。新来的侉子乡长不让人交租,也不许人收租。李麻子当时有点气,说你想赖租,我就将田收回来。佃户一点不怕他,笑一笑就走了。

隔几天,佃户说的那个侉子乡长找上门来了。

侉子乡长开门见山地问他红军婆儿的下落。李麻子吓得冷汗淋漓,想不通侉子乡长是怎么知道红军婆儿的情况的。他吱唔半天才扯了一个白,说红军婆儿让傅二爷勾结自卫队给抓走了。

侉子乡长不说什么,只是冷笑了几声。

这天,李麻子外出催租归来时,站在大门口,对着傅二爷贱卖给自己的几十间瓦屋发愣,忽然有人在耳边叫:

“李大叔,我张狗儿听了你的话,革命成功回来了。”

李麻子回头一打量,愈是发愣,心想这张狗儿怎么也象侉子乡长,一口一个革命成功?这无根无系的小光棍,十五岁就开始顶替人去征兵,到队伍上混一阵,瞅个空逃回来。然后再顶别人去队伍,然后再逃回来。就这么赚些被顶替人家的钱财,过着流里流气的日子,如何革命成功了呢?

张狗儿见他发愣就问:“你未必不认识我了?”

李麻子忙说:“认识认识,那天我拣到一袋袁大头,还是你帮我抬出水沟的嘛!”

李麻子看着眼前,瘦猫一样,穿着军装,背着盒子枪的年轻人,觉得有了依靠似的,说话时,声腔里尽是巴结味。

张狗儿又问:“你不是说那钱是为红军筹的饷么?”

李麻子讪讪地说:“你李大婶不是红军婆儿么,为她筹,也算得上是为红军筹吧?”

张狗儿整整军装说:“也是,也是。”

张狗儿表示同意,顿时让李麻子高兴死了。

张狗儿说:“大叔是我参加革命的引路人。那天我按你指的方向走了整整一个月,才找到解放军。这儿解放后,乡长知道我是本地人,就特地将我从部队要回来,作他的助手。”

张狗儿走时,许愿说自己一定要好好报答李麻子。

他俩站在门口说话的情景被好多人看见了,李麻子后来又将张狗儿送了很远一程,沿途经过几个垸子。

天黑后,他俩经过的垸子里的佃户,一个个都将租子送来了。李麻子看着谷仓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吃晚饭时,李麻子对二女儿说:“明天我就去买丫环,让你先当个真正的小姐。”

二女儿说:“有谷了,还是先舂些米吧,我不想再吃糠粑了。”

李麻子说:“也行,明天先舂米,后天再去买丫环。”

第二天春了一天米,黄昏时,李麻子让二女儿一人在屋里筛米,自己到外面转转。

出门走了几步,见张狗儿正在前面走,李麻子忙叫:“张同志!张同志!”同志这词儿是这几天才学会的,叫起来有些别扭。

张狗儿回头将脸一乌,说:“你这大坏蛋,谁和你是同志?”

大概是仍念着那点拨之恩,张狗儿再说话时,口气又软了些。

“乡长说,你现在是本地最大的坏蛋。唉,你若是穷光蛋该多好,怎么就想不通,要顶傅二爷的缸,去当大坏蛋呢?”

李麻子装作很委屈:“都是红军婆儿出的馊主意!”

张狗儿马上追问:“那卖红军婆儿的主意是谁出的呢?”张狗儿说话又凶狠起来。

李麻子小声回答:“那是傅二爷耍的花招。”

张狗儿说:“你别狡辩,解放军比红军还厉害,是千里眼顺风耳。你趁早给我老实地低头做人,不然,当心开万人大会枪毙了你。”

这时,李麻子的二女儿从屋里哭着跑出来,说是一大群老鼠抢着吃她筛的米,怎么也撵不走,连她的手也被咬了几口。

李麻子叹气说:“天下哪有同老鼠争米吃的坏蛋财主哟!”

二女儿一露面,张狗儿的眼睛都绿了。

张狗儿不知所云,痴痴地说:“是呀!是呀!”

到晚上,张狗儿又背着盒子枪转来了。

他敲开门,冲着李麻子吼道:“人家都开会去了,你怎么不去?”

李麻子说:“不是说我是剥削阶级,不准我去么?”

张狗儿说:“还没划成份呢,先去受教育。”

李麻子说:“一定去!一定去!”

张狗儿说:“现在就去。放积极点!”

李麻子指着二女儿问:“她可以去么?”

张狗儿说:“她留下,我帮她和你划清界线!”

李麻子一走,张狗儿就要二女儿搬张凳子坐到他对面,然后就对她说,她应该鼓起勇气来,站到革命阵营一边,交代李麻子都将浮财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女儿说家里什么也没有,傅二爷将值钱的东西都运走了。

张狗儿找了几间屋,果然什么也没有,只有大群大群的老鼠在四处乱窜。张狗儿回转来,便捏她的手,摸她的颈,抚她的脸,说是看看有金戒指、金手镯、金项圈和金耳环没有。这些地方,张狗儿摆弄得特别仔细,都将脸和二女儿的脸贴到一起了。张狗儿说她的手指是戴金戒指的手指,说她的手腕是戴金手镯的手腕,说她的颈脖子是戴金项圈的颈脖子,说她的耳垂是戴金耳环的耳垂。

二女儿说我的耳朵没有孔,如何戴得了金耳环?

张狗儿醉了似地说,象戴了,象戴了。

后来,张狗儿要她将裤子脱了。

二女儿吓得大哭,可是外面无人知道,几十间大屋哭不透。

当时,张狗儿掏出枪来往床上一摔,厉声喝道:“别处都介绍经验了,好多地主婆儿都将金子藏在胯裆里。今晚,我别处都不检查了,独独只检查这地方。”

二女儿知道没人能救急,只得嚎啕着解了自己的裤带。

张狗儿一边要她躺到床上去,一边开始脱自己的裤子。

二女儿顿时惨叫起来:“张狗儿,你别害我哇,我才十六岁呀!”

张狗儿说:“不检查清楚,你能划清界线么?”

二女儿说:“可你不能这么检查法呀!”

张狗儿说:“你想开点,我若拿了火钳捅那才真叫害你咧!”

二女儿无奈,死一样地闭上眼睛,一任张狗儿所为。

这么一检查,张狗儿性情翻荡,比当初遇上南下的解放军,不知高兴多少倍,忍不住趴在二女儿的身上,一声打倒,一声万岁,再接一声庆祝地喊起口号来。

李麻子刚到会场就被放哨的民兵用枪托撵开了。返回家时,隔着门板听到张狗儿在房里,将口号喊得山摇地动,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叫门,更不敢推门。

张狗儿一口气检查了两个时辰才起身。

他一边穿裤子,一边说:“看到你很清白,我很高兴,看来你家的确没有藏金银宝贝。我回去和乡长说说,不把你家划为恶霸地主,不过今晚这秘密检查的事,你谁也不能说,包你父亲李麻子在内。”

二女儿说不出话,只知道哭。

张狗儿开门出来,冷不防和李麻子走了一个面对面,他一惊,赶忙心虚地绕着走了。

李麻子一进屋就猜出七八分,而后看到床上的白斑红迹,他一点不怒,反而喜出望外地开导二女儿,说过去傅二爷那么富豪,那么逞能,也没闹支盒子枪插在腰上,张狗儿这小年纪就做到了,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总在乡长的鞍前马后,日后一定前程无量。还说,他这样待你,和洞房花烛差不多,就只少了一杯交杯酒,不比你娘,被十几名中央军按在石板上,排队轮着往死里干,那才值得哭。

说着劝着,二女儿慢慢歇住不哭了,从床里边扯出衣服准备穿上时,一支盒子枪露了出来。

张狗儿快活过了头,竟将枪给忘在枕边。

李麻子拣起盒子枪,想没想就往门外跑去。

一出大门,李麻子就高声叫道:“张同志,等一下,你的枪掉了!”

李麻子这一去没多久,二女儿就听到一脆一闷两声枪响。

二女儿等了好久也不见李麻子回。

等到下半夜,二女儿听见屋里屋外,沟上沟下,到处都是乡长那怪里怪气的侉子腔。

“开会咧,大伙都到水沟边开会咧!”

没过一会儿,从水沟方向传来一片口号声,说:“打倒恶霸地主李麻子!李麻子罪该万死!”

二女儿心里一格登,也管不了下身隐痛和床上的飞红未收拾干净,出门就往火把彤红的水沟边跑去。

就在李麻子捡到一布袋袁大头的地方。

就在李麻子和张狗儿前一回见面的地方。

就在几十年后将要枪毙强奸犯的地方。

红军婆儿的咒语显灵了。

李麻子被揭开了天灵盖,大字朝天地仰在沟底,白的脑浆红的血,溅了两丈远。

来的人很多,黑地里,四周望不到边。

站在中间发言的人,口号喊得很响,诉起李麻子的苦时,一个个都打不起精神,只是一回回重复着说,李麻子往日冒充红军讹诈人,坏了红军的名声。李麻子将红军婆儿卖了买财主当。李麻子还胆敢躲在水沟里,袭击革命的张狗儿同志,张狗儿同志机智勇敢地一枪将他打死,实在太便宜了他。

葬了父亲李麻子后,二女儿就到侉子乡长面前将张狗儿告了。

二女儿哭哭啼啼地将侉子乡长哭动了心,他叫来张狗儿,随手给了他一耳光,并怒气冲天地吼道:“让你翻身革命,不是为了让你也当恶霸无赖!老子真想一枪崩了你!”

张狗儿一点不慌,他振振有词地说:“是你让注意检查那地方的,你还说,东北的地主老财都让自己的婆娘这么做,他们大大的狡猾,以为共产党解放军爱名誉,不会检查那地方。”

侉子乡长说:“要检查也不是你这个法子。”

张狗儿说:“除了这样,未必还有别的方法?用别的东西,她会更冤的!”

侉子乡长说:“你这样可把人家闺女害苦了!”

张狗儿说:“谁叫她不往里藏些金子,若有金子在里面砥住,就不叫害了!”

侉子乡长忍不住笑起来。

张狗儿趁势要侉子乡长成全了他。

侉子乡长想想也有道理,恶霸地主的妻妾女儿,横竖是要分给没老婆的贫雇农,让李麻子的二女儿嫁给张狗儿,也就不冤红军婆儿曾革过命。侉子乡长真的回转来做二女儿的工作,说反正生米做成了熟饭,干脆与李麻子彻底划清界线,站到她母亲一边来,嫁给张狗儿也就等于参加革命了。不然,孤伶伶的一个女儿家,还不知要遭多大罪呢!

二女儿一听,稍稍想了一回,竟点头答应了。

洞房花烛夜,脱衣解怀时,张狗儿一边解她的裤带一边说:“你别想起心杀我,我是替你的红军母亲报了仇。你杀了我,侉子乡长就会杀你。到时候,红军婆儿回来找不见你,她会更伤心的。”

二女儿答应出嫁,的确是起了杀心的。但是入洞房后,一海碗猪头肉,香喷喷地熏得她犹豫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想主意,不知不觉就吃光了,张狗儿立刻从自己碗里扒了半片给了她。和父亲李麻子一起当了几个月的财主,连油星荤气都没沾过。一碗半猪头肉吃罢,杀人的念头也持续不下去,强硬不起来了。

二女儿勉勉强强地挨着张狗儿睡到五更,侉子乡长就敲窗子喊他俩起床去斗争恶霸地主。那些地主恶霸比父亲李麻子可恶多了,二女儿一听到控诉人说妇女遭侮辱的事,就联想到自己身上,所以口号喊得特别响亮。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县里的模范妇女,那个杀人的念头也就逐渐淡漠了。

差不多整整三十五年以后,李麻子的二女儿,妇联主任李爱梅,退居二线闲在家。她本不愿回到水沟这儿来住,不愿成天守着张狗儿。但是宣布她退居二线的第二天,乡里开了欢送会,祝贺她回去欢度晚年。她在乡政府有一套小房子,过去一直和儿子张冬冬住在那里。张冬冬对她常常回到水沟边的那个家很有意见。张冬冬从不把张狗儿当父亲,当面或不当面时都管他叫老货。奇怪的是,她退居二线后不久,儿子变得极力要她回水沟去住。

李爱梅回去的那天,仍象往常一样,提着一只黑包,慢慢地往水沟方向走,想到自己即使只能活七十岁,也还要和张狗儿日夜厮守十余年,心里就一阵恶心。

后来,她站在水沟岸边,瞅见对岸一个瘦男人正在拼命地朝一个放牛的老女人献殷勤。她清楚地听见瘦男人在劝那老女人,只要答应和他睡一回,他负责到年底一定让乡妇联给她救济补助。旷野无人,那声音肆无忌惮地在水沟上下回荡着。老女人松开了牛绳,和瘦男人在草地上滚成一团。象那男人一样瘦,象那女人一样老的水牛,冲着这边站着的李爱梅,低低地哞了声,随之哗哗地屙了一地尿。

牛尿显然溅到老女人的脸上。她腾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那对浑浊的黄眼珠,愣愣地定在水牛的两条后腿之间。片刻,又有一对眼珠定在那对眼珠的上面。

李爱梅看了看老女人惊惶的眼睛,吃力地闭上麻木的眼皮。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老女人和水牛都不见了。只剩下张狗儿孤伶伶地站在对岸。

张狗儿一点也不觉得惭愧,反而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张狗儿说:“你也有今日?我早就告诉过你,别以为我被人家开除了,就一文不值,总有一天还有你依靠我的时候。怎么样,说准了吧!什么退居二线,其实是变相开除,遭人家的软刀子。才五十多岁,为什么要撵你回来?五十多岁的女人还可以生孩子呢!也好,就赶个尾巴,你再给我生个儿子,给我再培养一个革命事业接班人!”

李爱梅不知说什么好,糊糊涂涂地说道:“你去找那不要脸的女人吧!”

张狗儿说:“那又怎么样,谁让自己的老婆不和自己睡呢!”

现在,李爱梅和张狗儿再次隔着水沟,站在各自的岸上。只是不再是孤伶伶的,四周人山人海,一如当年李麻子死后召开的那场斗争会。这些并不妨碍李爱梅听觉,她象听到张狗儿向老女人献殷勤一样,清楚地听见张狗儿在人堆里阴着脸低声骂人。在下意识的一瞥中,她遇上了张狗儿的一丝惶惑。

强奸犯的尸体很快就被其家人抬走了。

当年李麻子的尸体,李爱梅一个人怎么也搬不动,坐在岸上无声地泣着,还是侉子乡长说,李麻子活着是坏蛋,死了便和大家一样,死人没有好坏之分,大家动手帮忙葬了吧。那时侉子乡长带头将李麻子抬到荒坡入埋了,入土之前,他还用半个葫芦,将李麻子残缺了的头补完整。

被人提旧事,李爱梅和张狗儿心里都放不下来。人都散去了,他俩仍隔着水沟站在那里。

李爱梅说:“那年你冲着父亲开一枪,父亲朝你开一枪,一共是两枪吧?”她说时,两眼盯着沟里的流水。

张狗儿说:“是两枪。是你父亲先开的枪。”

李爱梅说:“按你说的,一枪一下回声,该有两声枪响,两下回声,一共四响,可那回怎么只有两响?”

张狗儿说:“你当时只顾快活,头两响没听见。”

李爱梅说:“快活?当时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张狗儿说:“你一刀不一定送我的命。即算那时你得了手,你能活到今天?你能人模狗样地当上妇联主任?你能混进共产党内?”

李爱梅说:“你不把这事说清楚,就不行!”

张狗儿说:“是我有意杀的又怎么样?是我想杀人灭口、强占民女又怎样?你这共产党员才当上三天,莫非就替恶霸地主翻案不成?”

李爱梅说:“我想怎样有我的自由,你干涉不了!”

李爱梅说完这句憋了几十年的话,感到自己的腰一下子硬朗起来。

她跟着又补一句:“我要去法院,和你离婚。”

就在上次,李爱梅退居二线回家居住时。也是在这个地方,远远地看到张狗儿和老女人在水沟边鬼混,她怕送她回家的年轻姑娘看见,连忙要她转回去。那姑娘是她的助手,握别时她突然对她说,李主任,换了我,碰上一百个这样的男人,我一百次不过夜就和他离婚。李爱梅当时苦笑着说,要是能离婚还需等到现在。

李爱梅被张狗儿整怕了。她过去一直觉得自己被整没了胆子,整软了骨头,她实在没料到自己居然还有勇气提出离婚。

张狗儿这时在对岸冷笑:“想离婚?想上法院?那就快走哇!”

李爱梅整个儿豁出去了,说:“我这就去。你别躲,在家里等传票。”

说着她顺着水沟,踏踏地往县城方向跑去。跑了很远,才听到张狗儿在背后喊:“谁不去法院,谁就是猪娘生的。”

张狗儿又喊:“我早就知道,你拼命想入党,就是为了翻案。你别猖狂,当心我再去告你一状。”

张狗儿的死,对于李爱梅来说,还不如死了一只老鼠。对其死因,她连想也不曾想,就叫人抬去埋了。所以,当她听到消息说,张狗儿是被儿子张冬冬谋害的,心里多少有些吃惊。当然,李爱梅吃惊的是张冬冬为何要这般下毒手。

去年的一个秋日正午,李爱梅从水沟边径直跑到县法院。

李爱梅叙述往事时,从头到尾泪如雨下,一点也不顾那段痛苦中包含的羞耻。

接待她的是两个年轻的办事员,在李爱梅追忆张狗儿当年所说的那些无赖言语时,他们努力忍住不笑,强撑着一本正经地问,这事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发生的。

李爱梅说:“民国三十八年八月初七。”

办事员说:“民国的事我们管不了。”

李爱梅说:“就是一九四九年嘛。”

办事员说:“四九年八月初七,新中国还没成立咧。”

李爱梅说:“我说的是阴历,八月初七,论阳历该是十月了。”

办事员找来万年历一查,八月初七是九月二十八日,新中国是在这之后两天才成立的,办事员开玩笑说:“这事恐怕得找国民党的法院裁决了。”

然后,他们让李爱梅休息一下,他们去合议合议。

办事员到隔壁办公室一说,屋里的人笑得前冲后仰直喊救命。然后,他们笑哈哈地说,等着瞧吧,说不定哪朝皇帝的后代,也会来要求平反落实政策呢!

有几个人借故过来,瞧李爱梅的模样。碰巧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女人,李爱梅认识。

李爱梅冲着她一叫:“张干事!”张干事一怔。李爱梅忙解释:“你忘了?八三年办河西畈那件拐卖妇女案时,我陪你跑了好几天呢!”

张干事记起来了:“李主任?怎么才几年的功夫,你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李爱梅眼圈一红:“都是我家男的,将我摧残成这样的。”

李爱梅又将事情原委对张干事说了一通。

张干事耐心听完后,说:“真没想到,你肚子里竟有这么多的苦水,我一定想法帮你解决一下。”

张干事出去一阵,又和开始的两个办事员一齐返回来。回来后张干事的口气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李主任,这件事我们议了一下,真的没法管。不过,你真要离婚,只需找一下乡法庭就可以。”

李爱梅道罢谢,就出了门。来到法院前面的街上,迎面碰上县妇联的徐主任。

徐主任比她稍大几岁,由于在县里工作,便没有退居二线。徐主任见面就问她到法院去干什么。李爱梅知道徐主任关系很多,百事都瞒不过她,就实话说了。

徐主任听完后劝解道:“这种事在那年代还少嘛?不杀不砍,掉脑袋的人少了,能镇住那么多没掉脑袋的么?再说,李麻子就算能躲过土改这一关,但能躲过后来的镇压反革命、四清和文化大革命么?你父亲死得早,你就解脱得早。他在世一天,你当女儿的也就跟着倒霉一天。再说,你这一生混得不错嘛,你这职务,放在解放前,也就是那一方的女皇帝。如果不是张狗儿帮你一把,将你分给哪个土改根子,说不定六〇年那阵就饿死了。你这叫因祸得福。其实也不叫祸,现在,有婚前性行为的人占多数,没有这个的人,还被认作是不知其乐的伪君子。”

李爱梅被这一番话弄得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话好。

徐主任继续说:“你不要闹离婚,你一闹,连我都感到丢人。为了你入党的事,我上下呼叫了一二十年,说你品德如何高尚,当了领导仍不抛弃当农民的丈夫,这在妇女干部当中是最难得的,还将你树为妇女干部中的模范。你现在一入党就闹离婚,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张狗儿这人是有点坏,但有一点是金不换的;他的根子比谁都正。你想为父亲翻案,还不是想将自己的根正过来,张狗儿在这一点上比你强百倍。现在这个社会的事很难说,但历史清白总比不清白好。”

李爱梅来时的一点勇气全泄了,她当面答应徐主任,回去好好过日子。李爱梅知道,没有徐主任的帮助,她今生今世永远也别想入党。

尽管当年侉子乡长常常侉里侉气地说,自己是李爱梅的恩人。李爱梅无奈时,也只好当面学着侉子腔,吊着嗓子象唱戏一样,叫着,恩人在上,请受民女一拜。当然,并不真拜,做做样子,见侉子乡长笑眯了眼就收势。李爱梅真正从心里认作恩人的只有眼前这位徐主任。

当年,侉子乡长喝醉了酒,要李爱梅喊他恩人。李爱梅喊了并要下拜,侉子乡长连忙伸出双手拦住后,用那蒲扇一样的巴掌在她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两眼露出许多慈祥的光泽来。这些是侉子乡长死前给她写了一封信后,她才回味出来的。当时,她却借故挣脱那双大手跑开了。

第二天,侉子乡长酒醒后,当面许愿,说他要培养她入党。

这年冬天,李爱梅刚刚将入党申请书交上去,侉子乡长被打成了右派。在斗争会上,张狗儿上台揭发,说侉子乡长公开调戏他的老婆,说侉子乡长以入党封官来勾引他老婆。侉子乡长被打倒了,下到炼钢工地去劳动。没过多久,侉子乡长在一天夜里,突然跳进一座烧沸了的化铁炉里自杀了。

侉子乡长死后的第三天,有人偷偷地将一封信交给李爱梅。

侉子乡长在信中说,他有一个女儿,和李爱梅一般大的年纪,她妈死的早,她和姥姥一起住在长春。可不知为什么,女儿参加了反革命集团,准备炸掉抗美援朝的火车,被发现后,抓了起来。那年她不满二十岁。坐了几年牢,仍不改悔,又准备越狱,被看守开枪打断双腿抓了回来。侉子乡长知道女儿这回难逃一死,他太爱女儿了,不忍看到女儿死在自己前面。侉子乡长说,他一直将李爱梅当作女儿来看待,只是没料到北方的女儿毁了,南方的女儿也遭了殃。他说他当初没看透张狗儿,不然,那年就一枪崩了他。他说,她李爱梅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入党,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入了党才能有条件摆脱张狗儿,才会在政治上不受张狗儿的压迫。

读完信,李爱梅大哭一场,偎在被窝里几天没起床,直到张狗儿乌着脸说,再不起床,就处分她,她才强撑着爬起来。

侉子乡长垮台后,张狗儿就成了乡长。

张狗儿在乡党委会上说,李爱梅身上恶霸地主家的小姐气,还重得很,死个右派,她都能哭三天三夜。

又说,李爱梅这种人,是否从骨子里与我们同心同德,实在要慎重思考。

还说,知妻莫过夫,我的这个老婆,脱三次胎,换三次骨,也不能让她入党。

到这时,李爱梅与张狗儿已做了十多年夫妻了。那时,提倡干部下去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李爱梅便常在下面找户人家一住几个月不回,最长时在下面住了十五个月。

侉子乡长在位时,张狗儿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张狗儿上台后,经常叫人通知李爱梅回来开会。李爱梅总是会一完,就转身又到生产队去了,连自己的房门都不进。六〇年上半年,夏收开始之前,县里发文件通报表扬她,树她为“三同”的模范,号召全体干部向李爱梅学习,扎实工作,同人民一起共度难关。

张狗儿听了广播,看了文件,心里冷笑一阵,便又让通讯员下去通知,乡里的干部都回来开会,紧急研究如何向李爱梅学习的问题。

大家轮流发言,一圈说完了,张狗儿又要大家说第二圈,一直开到鸡叫初更才散会。

李爱梅知道张狗儿的目的,一等到散会,她第一跑到门口,出了小门来到大门,伸手一拉才发现门已上了锁。

李爱梅喊:“院门的钥匙在谁那里?”

张狗儿踱过来:“这晚了要钥匙干吗?”

李爱梅说:“要播种了,得去催一催。”

张狗儿说:“结婚十多年了还没儿子,你自己不需要播播种,催一催?”

李爱梅说:“你不是带头响应要先公后私么?”

张狗儿说:“可从来没人提倡老婆不和丈夫睡觉。”

李爱梅说:“我没入党,我得加倍努力。”

张狗儿说:“你给我回屋里去!”

李爱梅说:“不,我要到队里去。”

张狗儿突地勃然大怒,他发疯似地将李爱梅的衣服扒得只剩下条短裤,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说:“你去!你去队里播种呀!”

李爱梅依然不紧不慢地说:“县里将我树成样板,你是乡长,你怎么能拖我的后腿呢!”

说着,她弯腰去拣扔在地上的衣服。却被张狗儿抬脚踩住。李爱梅抬头看了一眼,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向门外走去。

李爱梅只穿着一条短裤,敲开蹲点的那户人家的门后,扑在来开门的老奶奶怀里,哭得昏了过去。

醒来后,李爱梅对房东老奶奶说,今生今世就是挣脱一层皮,我也要入党。一边说,一边将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少年后,在填入党志愿书时,她恨不能在上面将自己的入党目的,写成是为了摆脱张狗儿这条癞皮狗。这种念头太强烈了,以至她写上别的话以后,心中老觉得自己是欺骗党组织。所以,在请介绍人签字后,她实在忍不住向他诉说了真情。介绍人听了,一笑,很轻淡地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人都会有一点私心杂念的。介绍人的话,反而让她更痛苦,纠缠了一辈子,一直不敢说出口的事,在别人看来,竟是平平常常的小事一桩。但她心里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平常小事。如果真是平常小事,那它如何能左右一个人的一生呢?

李爱梅听到张狗儿是被谋害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下此毒手的不应是张冬冬,而应当是她李爱梅。回过头来一思量,她忽然感到奇怪,除了几十年前,初次受辱时,她曾对张狗儿动过杀机以外,往后的这许多日子,她竟从未想过如何将张狗儿除掉这个问题,社会上流行的那种轻而易举的投毒的念头,她仿佛从未有过。后来她想明白了,自己将惩罚张狗儿的愿望,全部寄托在上级组织、上级领导身上了。

去年秋天的法院之行,县妇联徐主任在法院门口的街边,再三叮嘱李爱梅一定要保持晚节,其次是保重自己,健康长寿。

李爱梅点点头,和徐主任道别之后,她在街上转了一圈,到了好几个老熟人的家门口,又不愿进去。最后,她到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她决定回乡政府去,和儿子一起住。

车上熟人很多,大家都抢着和她打招呼,甚至当着面就说:“现在的这个妇联主任,比你差多了,是一碗饭喂大的,没经过世故,动员人去上环,结扎时,只知道说狠话,大家都不买她的帐。”这个刚说完,那个就接着说:“你上次到我家送那个药时,见到的那只猪娘,前几天一窝生了二十只细猪儿。”这时,有人起哄,问那人:“李主任给你送那个什么药呀?避孕药啵?”

那人看模样过五十岁了,他说:“没结婚的人怕出丑,才吃避孕药。我们只吃不生孩子的药。”说得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坐在这些人当中,李爱梅心里轻松了些。她和他们唠叨起来,说我那不叫世故,我要是真懂世故,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大家知道她的情况,都说,那是的,那是的!还说她父亲那个恶霸地主当得实在太冤了。李爱梅听了忙补上一句,这话可是你们说的,我可没说呀。车上人都笑了,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谨小慎微,李爱梅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胆小了。

下车后,她在肉案上买了几斤腿精肉。杀猪佬回头找零钱时,她招呼旁边的一个小男孩,问:“你知道什么叫恶霸地主么?”

小男孩说:“知道。我就是。”

李爱梅一愣,说:“怎么你就是?”

小男孩说:“妈妈说我一日三餐要吃肉,是最大最大的大恶霸大地主。”

杀猪佬这时插上嘴说:“要按当年镇压你父亲的标准,如今的人,都活不到明天。”

杀猪佬的话一点不假。父亲李麻子一生中尝过的荤腥味,还比不了她如今一个星期吃的鱼肉多。父亲五十多岁时饿得头发昏,还得赤脚到结冰的粪坑掏粪。李爱梅刚满五十岁,就可以白吃白拿享清福。

来到自己的房门口,正碰上儿子关门,她连忙叫了一声:“冬冬!”

刚掩上的门,露出一条缝隙,现出儿子半张脸。儿子极不高兴地放她进了屋。李爱梅进屋后,发现一个很娇艳的姑娘,叼着半截烟,歪在沙发上。

没待她仔细端详,张冬冬就埋怨上了:“你这大年纪还去离什么婚,凑合着过完这辈子算了。别自己活得不耐烦,让我也跟着受别人笑话。人家农民五十多岁时,还得风风雨雨忙着活命嘞!”

那姑娘很大方地插上嘴说:“伯母是不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可以服点更年安,电视广告说那药很灵验。”

李爱梅强忍着没有理会那姑娘,只对儿子说:“冬冬,你不知道妈妈心里苦得有多狠啦!”

那姑娘起身“拜拜”了。张冬冬送她出去,转回来时,随手猛地一摔门,冲着李爱梅吼起来:“你再苦也快苦到头了。我的苦处你知不知道,我有大半辈子要过呢!”又说:“摊上你们这样的娘老子,真是冤枉托生一回人。”

晚饭儿子不肯在家吃,跑到外面找酒喝去了。李爱梅知道儿子是嫌她在这儿,他和女朋友幽会不方便。砂罐里的肉煨好了,满屋香喷喷的。三十多年前,一碗猪头肉使她改变了主意,心甘情愿地做了张狗儿的老婆。现在,李爱梅一口汤也喝不下,坐在黑洞洞的灶门前,后悔自己怎么就不能真的象车上人说的那样,早早地就能世故些呢!

一九六二年,曾有人说过她很世故。

一九六二年的某个夜晚,李爱梅安排好放哨的民兵,摸黑回到生产队保管室里。

那次在乡政府院子,李爱梅被张狗儿扒光衣服后不久,张狗儿再次赶到她住点的地方,将她又剥光了。却好碰上那户人家的亲戚来了,又不认识张狗儿,以为是哪来的流氓,便将张狗儿狠狠揍了一顿。等李爱梅慢慢穿好衣服出来拦阻时,张狗儿身上早已是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更是大疤连小疱。事后,那亲戚赶紧回去了。张狗儿的权力管不到那儿,只有将这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发配到水利工地上去。

李爱梅怕再出什么事连累房东,从此专找生产队的保管室住。

放哨的民兵不时在垸边干咳几声,那是信号表示平安无事。这一阵上面经常有指示传下来,说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要各地百倍提高警惕。李爱梅坐在床边,想蒋介石到底有没的可能反攻大陆,同时,她也想到姐姐和母亲,到了台湾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