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紧闭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
我有些着急,母亲平静地说,父亲多年来一直这样,一年中总有相同的几次,什么原因,年轻时没有弄清楚,如今年迈了,就更不想弄清楚了。我悄悄地搬了一只凳子,站上去贴着门顶部的玻璃一看,父亲果然端坐在那里,望着桌上几本打开的书出神。
下来后,我问母亲,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带桃叶橙回家。母亲说从自己进这个家门就开始了,中间断过几年。她一直以为是广柑。父亲从未对她讲过,若不是我说,她还不清楚这东西的确切叫法。母亲还听父亲说过屈祥,说他是峡江中的老大,别人都怕江中的礁石险滩,他却正好相反,江中的礁石险滩倒过来怕他。一见到他,最恶最险的水情,也会低头,让他平安渡过。
母亲说:“我才不相信,会有这么一个敢和龙王唱对台戏的人。屈祥的故事你父亲说了很多,水上的事我一点不懂,总也记不住。只记得一件很可怕的事。”
母亲的喉咙哽咽了一下。她说,有一回,屈祥的船停在与香溪河口相对的江滩柳林中过夜。四周全是柳树,洪水刚退,柳树上的浪渣比人还高。屈祥和船上的人睡了一觉,天亮后爬起来做饭。水刚烧开,一条白鳝,就是书上说的鳗鲡,忽地蹦到船舱里,大家很高兴,说是今天有口福,这么贵重的鱼自己跳到锅里来了。屈祥把那东西宰了扔进锅里。还没煮熟,又有一条白鳝蹦到船上,大家更高兴了,如此就不用担心一条白鳝不够吃了。还没高兴完,第三条白鳝接着出现了。这可让大家紧张起来。事情再巧也不能巧到如此地步,他们便睁大眼睛看有没有第四条白鳝出现,没想到真的出现了。这一回大家才弄清白鳝是从天上掉下来,而不是从水里蹦上来的。屈祥抬头一看,只见柳树杈上搁着一具女尸,一大团白鳝正吃着那腐肉……
母亲还没说完屈祥他们在船上吐得东倒西歪的情形,自己先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我想象江水涨起时,浮尸被柳林拦住,鳗鲡钻入其中饱餐,江潮退后连尸带鱼都悬空而挂的情形,也免不了毛骨悚然。
母亲终于走出卫生间后,从一只小罐里拈了一坨冰糖放进嘴里,然后说:“同你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弄不明白的地方越多。就说一件小事吧,昨天,人大的黄主任来家里看他,说起出外旅游的事,他问你父亲,那年当计委主任,县里奖励的一架照相机还在不在。你父亲支吾不语。黄主任走后,我才问是怎么回事。你父亲说,当年自己给县里跑回许多紧俏物资,那时不兴奖钱,县里就批了一架照相机给他个人用。他一点口风也不露,就转手送给别人了。问那人是谁,他死活不再开口。”
我想那一定是傻瓜型的便宜货,这样的东西家里有三部了,就没有将母亲的话往心里放。
天都黑了,父亲还没出来,母亲叫我放心,电视里一放《新闻联播》,哪怕有杀手埋伏在房门口,他也会出来的。母亲果然说得很准确。七点钟一到,父亲就将门打开。他没有到沙发上坐下,而是站在房门口,摆出一副随时退回去的样子。几分钟后,看得出神的父亲下意识地走到他的老位子坐下。
母亲赶忙到厨房里弄饭。
《天气预报》一完,几道菜就摆上了桌。
吃饭时,我问父亲走三峡要准备些什么。
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现在的三峡,瘫子瞎子也能走,准备什么——准备人民币就行。”
父亲的话充满了轻蔑。
我说:“不是说瞿塘峡雄,巫峡秀,西陵峡奇吗?”
父亲说:“什么雄,狗熊。什么秀,作秀。什么奇,牵头驴子当马骑。”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体会到,父亲这话与肖姣的《心情不好》有种一脉相承的东西。
母亲不失时机地突然发问:“三峡那么不好,你干吗要心急火燎地催孩子去?”
父亲没有搭腔。
窗外是春天难得一见的晴朗星空。
父亲要我陪他到外面转转。
我以为他要对我说点什么。
等了好久,父亲才说了句:“还是桃叶橙的味道最香最好。”
满地菜花,暗香浮动,父亲面对着长庚星还没有升起来的西方。远处的长江上,一艘大客轮正逆流上行。整整齐齐的四层灯,排在墨黑如群山的杨柳树梢上,像是黑夜里指向心灵远方的一块路标。
母亲准备练气功了。她要我别再同父亲说话,若不想睡觉,可以在客厅里看电视,但声音要尽量调小些,别干扰她的气场。母亲练的是香功,她选择这个,多半是为了父亲。教香功的气功师说,一个人练功全家受益,练功者的气场可以治好待在气场中人的病。父亲不信气功,母亲练气功他也不反对。母亲在隔壁房中全神贯注地比画,父亲则听话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放松身体闭目养神。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从父亲房里退出时,我顺手牵羊拿走了桌上的一本书。其实是一本内部杂志,叫《万里长江》,封面上印着“葛洲坝工程专辑”字样。长江水利委员会宣传新闻中心一九九一年出版。我在被窝里打开它,一眼发现主编是我的一个熟人,在目录的上方,赫然重复印着两行黑体大字:葛洲坝工程——三峡工程的组成部分。
这本书让我彻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母亲又开始练功。
听着她喃喃如梦呓地吟咏功法口诀,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是正午,隔着门听见父亲正打电话,几次提到我和青滩。我正想细细听,父亲将电话挂断了。
起床后,我发现放在枕边的那本《万里长江》不见了,接下来又发现那只桃叶橙也不见了。
在我刷牙时,骏马打来电话,他要去北京发展,问我是否有需要在北京周旋的事情。最后他还告诉我,在渔洋关我读过的那首诗,北京的一家部级刊物决定在显要位置上发表。我被他折磨得无话可说,只是不停地祝他在北京如鱼得水,顺风顺路。
“顺风顺路”这个词是我在今年的新年贺卡上发明的。收到此种祝福的朋友,逮到机会就赞叹一番,问我如何捕捉到这个灵感。我没有告诉他们真相。那本来是一次笔误,想写“顺风顺水”却写成了“顺风顺路”,贺卡又不能涂改,几角钱一张也舍不得扔掉。怔了几秒钟后,忽然觉得它可能别有意思,便索性都这么写。后来转念一想,还真是歪打正着,这年头兴的正是将大俗当成大雅。
单位来电话说有我的加急电报。
我得马上回去。行李几乎不用收拾,就那么一只双肩包。要找到的只是那只桃叶橙。母亲说她没见过,但桃叶橙的香气分明就在屋里。风从门口或窗户微微吹入时,香气便浓郁起来。待我循迹追踪时,风又停了。找到最后,我将目光移到父亲那无缘无故凸起来的左胸上。
我对父亲说:“这只桃叶橙对我很重要。”
父亲脸色不太自然,他装作没听见。
我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没有看我,他说:“我可以将《万里长江》送给你!”
我明白父亲很看重那书,珍藏这么多年才让我头一回见到。
父亲说:“你还年轻,哪怕错过了也还有机会补救。我除了心不死,什么都不行了。”
说着话,父亲的眼角闪亮起来。
我有些黯然地背起了双肩包。
两个老人送我到菜花地边。父亲挥挥手不再走了。
母亲一直将我送到沙街街口。我一伸手拦下一辆面的。拉开车门后,我叫母亲回去,哪知母亲反而走得更近了。
她小声对我说:“君,你年龄不算小了,该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不是我们想抱孙子,你一个人在武汉,就像长江上漂的杉木船,无根无绊的,婚姻是个码头,你靠上码头了,我们看着才踏实。”
我在答应母亲时,脑海里浮现出峡江岸边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桃叶橙林里,繁密的小白花如大雪纷纷般盛开,那个熟悉的女孩,背着那只熟悉的大照相机,孤单地行走在林子与江滩的边缘——我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在渔洋关所见所闻的翻版,而不是真正的峡江。
我还有种预感,那电报是肖姣发的。
过两天就是五一节,她一定是催我早点去青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