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叶橙一样的特别芬芳气息,在武汉上空飘荡,果真使这座城市躁动不安起来,通往宜昌的高速公路上,没有一辆客车不是爆满。旅游船上人多得都成了股票交易所,大家都是去向三峡作最后的告别。
回武汉的第二天,我就给肖姣回信,接受她的邀请,要去青滩亲眼目睹她笔下的那些不寻常的风情。
在动身前往青滩之前,我先回了一趟老家。
我必须弄清楚,父亲与三峡之间秘密存在的故事,至少也要找到一点头绪或线索。
我将一直没舍得吃的桃叶橙包裹好,放进双肩包,便上了805专线车。上二桥,过长江,再到付家坡那儿拦截到黄州的中巴车,这是我回黄州的习惯线路。车过长江二桥时,因为想俯瞰窗外的江水,我无意中碰了前面那个女孩一下。女孩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吓了一跳。不是她的恶,而是她脸上刷的那层石灰一样的白粉和涂了狗血一样的唇红。我真想告诉她,并领她去三峡见识一下肖姣的模样,但我担心那样会刺激她跳入峡江,出人命案我倒不怕,我只发愁这样的女孩会污染肖姣用诗歌和散文装点的峡江。
父亲在黄州城内可以望见长江的地点,挑了一套老旧平房,可以凭栏俯瞰那座苏东坡进出过的汉川门,将视线向前挪一点,就可以像当年苏东坡眺望大江东去,感慨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样,凭吊赤壁古迹。父亲曾问我可否写一篇像《念奴娇·赤壁怀古》或是前后《赤壁赋》那样青史留名的文章。那时我正上高中。我说现在作家不吃香了。我实在没想到高中刚毕业,自己就选择了这一行。日后采访我的那些记者,都说这样反而更有新闻性。自从写了第一部小说,我便一天天地强烈感受到,所谓自己的选择,其实是中了父亲的圈套。父亲对我能不能考上大学从来漠不关心,但对我的作文要求极严,并且经常请黄州城内的报刊编辑喝酒,边喝边将我的作文复印件散发给他们。通常总是花两百元钱请人赴宴,过些日子我就收到两元钱的稿费。结果是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任何教室。父亲也不急于为我安排工作,只是说如果闲得慌可以在家写文章。就是这样,我才与小说结缘的。父亲曾在某次酒后,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当初他挑选这所旧房子,就是感到它可以承接东坡赤壁的文气。
如果我就此完全相信了父亲,也许就要愧为他的儿子。父亲一生中干过许多的事。除了他自己和组织部那一包包不会说话的档案袋以外,连母亲都弄不清,他在过去岁月中的详细行踪。我只记得父亲一生中的几处关键经历:年轻时他曾苦苦地痴心寻找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为此他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灾难;后来在县储运公司主管业务,天南地北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年纪大了之后,父亲干过一阵计委主任,依然是满世界里为县里张罗紧缺物资;县改市以后,父亲做了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一直认为这是自己干得最没意思的一件事,一辈子靠两条腿和两只手做事,当上如此领导干部,却要靠屁股和嘴巴办事。
回忆父亲的这段历史,便有一种敏感浮上心间。父亲说他多次去过重庆,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都曾去过。那么——峡江,便无法回避地出现在他所经历的航道上。
在鄂城到黄州的汽渡上,隐约找到自家的房顶时,我不能不想,父亲如果途经青滩,会不会遇上有江水的地方就有其美名的青滩滩姐?父亲有一张旧得发黄的照片,虽然已残损破缺,其风采仍清晰可见。我记得那照片的模样:十几岁的父亲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一艘舷号为“民熙”的客轮前。父亲曾说,那次是他第一次送密信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西装领带都是借别人的。他是穿过西服和皮鞋以后,才转头当船工的。
家门口的菜地里,小白菜像油菜一样,开满黄得耀眼的繁星般的小花,蜜蜂只有不多的几只,嗡嗡之声是春日里父亲最爱听的音乐。母亲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对我提到这一点。父亲真的在那块菜地旁,他拄着一根拐杖站在地头。我在武汉跑了一整天,反复咨询比较后专门为他买的那辆轮椅,被弃在门口。
我刚走近父亲,他的神情就警惕起来。
父亲的鼻翼一翕一翕,像在空气中寻找什么。
我从双肩包里拿出那只桃叶橙。父亲的眼睛里有盏小灯亮了起来,又迅速地暗淡下去。他将目光移开时,我清楚地看见那眼睛里隐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内容。
父亲在轮椅边站住。我走过去正要扶他坐下,父亲又顽强地迈开了两腿。父亲进自己的房间后,从里面将门锁上。
我叫了好久也叫不开。
母亲示意让我别叫了,我们来到另外的房间。
刚坐下母亲就长吁短叹起来。“你父亲这些日子越来越反常,医生再三嘱咐,不要企望全部康复,可他一天到晚捶打着那条残腿,白天总也看不够长江,夜里明明睡得很熟,但江上汽笛一响,他一蹬腿就醒过来了。”
母亲显然也闻到了桃叶橙的香气,鼻孔一下子张开了许多。
我只好将桃叶橙递给她。
母亲用手掌拂了拂桃叶橙:“这果子好多年前我就见过,那时你还很小,你父亲从三三〇工地带回了一只,整个屋子都香了,惹来许多蜜蜂在屋里飞来飞去,还将你的屁股蜇了一口。那针眼,我最后一次给你洗澡时还在。你自己当然看不见。”
我问:“他没有说那只桃叶橙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说:“当时他说是一个叫屈祥的人送的。我才不相信哩!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水果,大小那么合适,圆扁那么匀称,就是当年苏联人刁难我们,逼中国还债的苹果也没有如此整齐。不是特别心细的女人,是下不了这个功夫的。”
母亲的这些话,让我找回了一些记忆。
六岁生日那天,我曾向母亲提出,要吃一只苹果。可街上没有卖的。母亲就说一定是苏联人又在逼债。父亲当时刚从门口进来,他冲着母亲说了声胡扯,又转身出了门。父亲很晚才回,他回来时我早已睡着了。但父亲还是用力摇醒我,将一只大苹果放在枕旁,并说下次出差回来,一定要带比苹果还好吃的水果给我。父亲真的兑现了诺言,那年腊月二十九,他从外地回来,一伸手就递给我两只黄澄澄的果子。我张口就要啃,父亲拦住说要剥皮。尽管这种果子非常香甜,但我还是认为苹果最好。现在想起来,那东西一定就是桃叶橙。当时,我和黄州城内的孩子们,正疯狂地看着国产电影《奇袭》,我看了八场还不是最多的。大家见了面,一开口就是:红苹果,金达莱。现在,也许是我第二次吃到桃叶橙。很可惜,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当初的那份感觉。
母亲正是在那个饿死人的灾荒之年嫁给父亲的。
作为他们的独生子,多年以后我才出生。
谈起这些往事,母亲总是忍不住泪水涟涟。在那些最困难的年头,父亲干着连县长都眼红的事情:调运粮食。父亲自己也说过,那时谁要是有一把米,别人拿一把银子来也舍不得换。他为此特别自豪,因为那些粮食都是他亲自押运的,一船粮食便是几万条性命。黄州范围内六七十万人,绝大多数能熬过来,完完全全得益于他从四川押回来的几船粮食。几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想斗争谁就斗争谁,没人敢出面干涉,唯独不能对我父亲为所欲为。曾有几个红卫兵将父亲架着“飞机”拖到胜利街上游街,刚走到行署招待所门口,就被闻讯赶来的他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顿乱棍打得抱头鼠窜。那些人还当街向父亲鞠躬,责骂自己教子无方。
父亲在那个年代的逍遥得益于粮食,他的不逍遥也来自粮食。
“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专案组,并非一群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乌合之众,他们担负的是从上至下“清理阶级队伍”的重大使命。像父亲这样跑了几十年江湖的人,自然难逃罗网。况且父亲确实有过难以掩盖的重大错误。
一九二三年出生的父亲,在大灾荒来临的那年整整三十七岁了。那一年冬天,刚刚十六岁的母亲,拎着一只瘪瘪的包袱,从上巴河畔,步行八十多里,来到黄州城。一路饿昏了无数次,只需大半天就能走完的路程,她整整用了一天一夜。在浓霜如雪的黎明,又饿又冷的母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门缝后面只穿着一件短裤的父亲说,城里的人我只认识你,你娶了我吧。不容父亲回答,母亲就倒向那道灯光昏暗的门缝。父亲用一点糖水将母亲灌醒后,吩咐母亲,屋里的东西她都可以吃。然后他就披上棉衣,改为去仓库里睡觉。母亲用最快的速度吃光了屋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她不知道有一种水果叫桃叶橙。她将它看了几眼,晓得是可以吃的,便连皮带核几口吞了下去。
吃饱了的母亲,不知羞耻地将自己脱光,躺在床上等待父亲的到来。
父亲在母亲进门后的第七天晚上,终于没有再去仓库,他爬上那张被母亲占据多天的床,开始为我的出生而制造他们的欢乐。
母亲在做了父亲的妻子以后,才晓得父亲的名字,这之前她只晓得“龙主任”。她在上巴河边的小码头上与父亲见过仅有的一面。当时她正在水里给大食堂淘米。大食堂的米,像上巴河的白沙子一样多,一天到晚总也淘不尽。别的人都在大炼钢铁,什么时候累了就什么时候来吃,大家见面都是乐呵呵的。她看见父亲站在一只正向岸边停靠的小汽轮上,身后是整袋整箱的糖果、饼干、香烟、食盐和冰糖。岸上的人都叫他龙主任。她望着父亲笑了一下。父亲也望着她笑,然后从船里拿出两件脏衣服丢在水里,要她帮忙洗一下。母亲洗完衣服,父亲他们还在下货。母亲拿起湿衣服正要上船晾晒,被一个船工用竹篙拦住。父亲见了,连忙从船帮那儿伸出手将她拽到船上,并告诉她,船工不让女人踩他的船头,多少年了,都是这规矩。水上行船太危险,船上过日子的人想讨个吉利。母亲在船尾晾衣服时,父亲又说,自己住在县储运公司,非常好找,进院子靠左边第一个门就是他的家。他要母亲什么时候进城去了,上他那儿去坐坐。
这件事在黄州几乎人人皆知,它同父亲运回的救命粮食一道成了大家的传说。
传说的另一部分是,母亲做了父亲的新娘后仅仅半年,我只是在墓碑上见过的外公、外婆和小姨,全都被活活饿死。我那仅存的舅舅,从此发誓,既不认也不见我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对舅舅一家犯下的最大罪恶是见死不救。
母亲跑上门将自己推销给父亲的主意还是舅舅出的。
舅舅觉得父亲是个好人,不会拒绝他那美丽出众的妹妹的。舅舅同时还有别的企图,希望这个妹夫从仓库里或运粮船上偷偷拿出十斤粮食救救他们全家。父亲也证实过这一点,舅舅只开口要十斤粮食,最后甚至减少到只要半斤八两就足够,却被父亲断然拒绝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来家里,父亲让母亲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了舅舅。第三次,父亲只能将自己从食堂里打回来的一份粥,分做三份,母亲吃一份,舅舅吃两份,他自己只喝了一碗白开水。舅舅家里的人,这时已到了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再没有粮食,全家人便只有等死。
舅舅在他的妹妹和妹夫面前号啕大哭,母亲也哭。
父亲低声吼着,他不会当蛀虫,永远不会。
在一片号啕之中,父亲看见县委机要员出现在门口。他什么话也没留下就随着那个背着手枪的年轻人走了。母亲以后才晓得,只要机要员一出现,那必定是与运粮有关。舅舅在绝望中走了以后,父亲让那个机要员送了三两粮票回来。母亲一直等到父亲归来后,方才弄清粮票是县委书记给的,让她送回家去。
父亲这次出门用了三十多天,他一进门就将门反锁上,然后便动手宽衣解带。母亲以为他要做那交欢之事,躲在墙角里用双手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父亲脱光了上衣,从腋窝里取出一只小布袋,里面装着两斤被水浸泡得发胀的大米。母亲已听说这是从船上拿的,给舅舅家救命用。她大叫了一声苦哇,两腿一软,人便昏了过去。父亲如果早回来三天,外公、外婆他们也许就不会死。特别是小姨,她是嚼着自己的长辫子死过去的,临死之前还羡慕姐姐,说自己为什么只有十岁,如果多几岁,她也要到城里,嫁个吃公家食堂的男人。
父亲如何不想尽早回家哩,可是他押送的运粮船,出乎意料地在青滩江面上沉没了。
这船粮食让父亲承担了此生最大的一次处分,他被撤销一切职务,党籍也被开除了。现在的党籍,是两年以后重新给他的。
因粮食而在父亲母亲之间爆发的冷战,将我的出生推迟了几年。
几年中,怨恨一直主导着这对夫妻的感情。他俩夫妻生活的重新开始,其功劳完全归于专案组的那帮人。专案组极想为全黄州六十年代初的那场灾害做个结论,他们的明确目标是找一个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在本地区的代理人。父亲没有运回的那船粮食,的确加深了黄州人民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中的灾难。对这一点,父亲在他的书面检查中反复忏悔过。父亲的自责是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是想蒙混过关。在我出生后不断成长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同我说起这件事,特别是当我乱扔食物时。父亲离休之前,一直想让市人大通过一项餐饮业的管理办法。父亲看重的只有一条:若有剩饭剩菜,将按所剩物品实际价格的十倍对进餐者处以罚款;并且,相关餐饮业主,必须当众将顾客无法消费完的物品吃光,否则将停业整顿。这项议案讨论时大家都说好,但表决时从未超过半数,甚至连三分之一的赞成票也没有达到。
父亲在检讨中交代了从沉船上带回的两斤大米。专案组给他定性为偷窃而不是贪污。母亲坐在批判会场中间,猛地听见“偷窃”二字时,冰冷了几年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接下来她又听见专案组的人批判父亲,说他阶级立场有问题,在国家最困难的时候,他放下正在吃苦的贫下中农的女孩不娶,而去娶一个富农的女儿,甚至还用自己的血到医院里换三两粮票,接济那个富农家庭。
听到这里,母亲从座位上站起来,孤零零地遥望着父亲。
三两粮票的真相使母亲在父亲归家的那天晚上,献上自己几年中欠下的所有温柔。
接下来就有了我。
然而,父亲并不太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