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克罗齐超脱出去
我在美学上的思想发展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恭顺地跟着克罗齐走(《文艺心理学》初稿);继而对他的“艺术即直觉”这个定义所否定的东西开始怀疑,想法弥补他的漏洞,由于没有放弃“艺术即直觉”的基本定义,弄得矛盾百出(《文艺心理学》的修正稿);后来,我由美学涉猎到克罗齐的全部哲学,对它做了一些逻辑的分析,就开始怀疑到唯心主义哲学本身(《克罗齐哲学述评》)。
——朱光潜:《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
朱光潜先生一踏入美学这块园地,就与克罗齐结下了不解之缘:是克罗齐将朱先生引向了尼采,促使他酿成了其最初的人生观和艺术观;又是克罗齐使朱先生结识了众多的美学流派,使他形成了折中主义式的理论构架。因此,朱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中讲,克罗齐的出现,使美学界划分为两派,一派是克罗齐派,一派是非克罗齐派,他是属于克罗齐派的。他相信克罗齐是康德形式派的集大成者,而康德形式派代表了19世纪以来美学思想的主流。
但准确地说,朱先生只能算是准克罗齐派。他追随克罗齐,从来不是那么虔诚。他半是信从,半是狐疑;半是低首下心,半是左顾右盼。他比较欣赏克罗齐的美感即直觉论,但对他的直觉即艺术论和艺术不涉及联想、不涉及道德思考、不涉及具体人生论并不曾去苟同。他指出克罗齐美学有三大毛病:一是他的机械观,一是他的对“传达”的解释,再一是他的价值论。其中机械观是它的根本弱点。人是个有机体,人的美感活动同其他活动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克罗齐却无视这个事实,试图将所谓“美感的人”与“科学的人”“实用的人”分割开来,将所谓“美感经验”与人生的其他方面经验分割开来,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理论上的一系列错误。朱先生看出,像克罗齐这样“把艺术看成和人生绝缘”的美学,必将像“老鼠钻牛角”,越走越窄,“没有出路”。
朱先生试图通过“综合”和“折中”来堵塞克罗齐美学的漏洞,创立了将克罗齐与非克罗齐熔为一炉的美学结构,后来他意识到这样的百衲衣式的结构缺乏内在生命,难以自立,于是又回过头来深入检讨克罗齐的美学及全部哲学。1947年,经过十多年的酝酿,朱先生译出了克罗齐的《美学》(原理部分),同时写了一篇长达六万字的序文《克罗齐哲学述评》,这篇著述标志着他由盲目追随唯心主义与形式主义向怀疑与批评唯心主义、形式主义的转折。在这部论著里,他详尽分析了克罗齐哲学的主旨、渊源及基本内容,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所谓十个疑难,这十大疑难既是针对克罗齐的,也是针对整个唯心主义的。朱先生说,他为了研究克罗齐的美学,不得不旁涉克罗齐的哲学,而为了研究克罗齐的哲学,又不得不追溯康德以来的唯心主义源流,经过这一番总检讨,他觉察到克罗齐美学以至哲学的主要毛病还不是它的机械观,而是它试图打破而终于蹈其覆辙的心物二元论。朱先生写道:“作者自己一向醉心于唯心派哲学,经过这一番检讨,发现唯心主义打破心物二元论的英雄的企图是一个惨败,而康德以来许多哲学家都在一个迷径里绕圈子,心里深深感觉到惋惜和怅惘,犹如发现一位多年的好友终于不可靠一样。”
但朱先生并未因此而灰心,相反却产生了一种独立地进行探索的勇气。他不后悔结识克罗齐这样一位卓有学识的老师。克罗齐与许多唯心派哲学家一样,“比较能思想些,也肯思想些”,他的美学尽管有很大的漏洞,但毕竟也还有许多极为宝贵的东西,同时更重要的是他以他的探索精神启迪了人们,使人们“看见这个世界是一个丰富的世界,可探险的地方正多”。正是在克罗齐的影响下,朱先生在写《克罗齐哲学述评》的同时,先后写出了《论文学》及《谈美感教育》《诗的实质与形式》《看戏与演戏》等书与文章,伸发了《述评》中已透露而未完全阐明的思想。这些文字可以看作是《述评》的续篇。如果在《述评》中,朱先生还停止在逻辑的推论上,那么在这些著作里,他则着力在事实的论证上。可以看出,朱先生试图结合我国文艺创作与鉴赏的实际来深化对克罗齐的批评,并完善自己的理论构架,从而从克罗齐的狭隘的直觉论中超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