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历史的推测
上文“有声调的语言都有句末语气词,非声调语言则没有句末语气词”的对应规律能否给我一些有关上古汉语研究新的启示呢?譬如远古汉语没有语气词:“春秋以后语气词才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成为汉语中一个很活跃的词类。”(向熹 1993:112)如果说西周以前的汉语没有语气词(这是事实),再如果“有声调的语言都有句末语气词,无声调语言则没有句末语气词”(上文的结论),那么我们能否推测:前上古汉语就是一个没有声调的语言呢?显然,我们还缺乏足够的证据断言如此,但是这是非常可能的一个假设(或理设hypothesis)。这种理设并非空穴来风。其可能性有三:
第一,据前代古音韵学家的研究,上古四声未必自古而然。请看:
(22)a. 古无去声(段玉裁)
b. 古无上声(黄季刚)
段玉裁提出“古无去声”说,在段氏的基础上黄侃又提出“古无上声”的说法。据黄侃,传统的四声在远古实为二声,亦即:平声与去声。如果我们再根据岑麒祥“入声非声”理论,那么黄氏的二声系统就成了一声系统。亦即:
(23)
a. 四个声调(平上去入)减去两个(去、上)= 两个声调(平、入);
b. 入声不是声调(参岑麒祥 1942);
c. 上古只有一个声调:平声。
当然,至今尚无将黄、岑二说合而观之者。但是如果他们都是企图从不同角度来探索古声调本质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认为的本质属性综合起来看。综合的结果和以往的看法大不一样:远古汉语没有声调。这是可能性之一。
第二个远古无声调的可能是上古声调未必四声皆备。如果我们根据王力先生的结论:上古的“去声”原本是“入声”的一种的话(去入之分乃长入短入之别);那么诗经时代的声调则不是四个,而是三个:平、上、入(两类)。后代的声调由三而四的发展也和“春秋以后语气词才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的事实相呼应。这是声调由少而多的可能。
第三个远古无声调的可能是声调来源的假设。根据Haudricourt(1954)等学者的研究,超音段的声调来源于音段的韵尾辅音,亦即:
(24)*-ʔ → 上声,*-s → 去声
根据这种学说,那么上古的上声(春秋战国或更早)可能源于喉塞音尾;去声(晚于上声的出现)可能源于韵尾辅音的*-s(注意:学者们对“上声”和“去声”出现的年代还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显然,这种推测也可以告诉我们声调的发展和语气词的出现、发展有同步而行的趋势。
注意:上古汉语的声调发展和句末语气词的发展在此之前是毫不相关的两种现象,但它们春秋以来“从少到多”则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一事实可能反映了“语调—语气实出一根”以及“声调—语调殊难两并”的原理。当然,在没有更确凿的事实之前,这仍然还是一种理论推测。目前我们能够相对凿实的,只是殷商时代的汉语没有句末语气词这一点,亦即李佐丰(2013)在“上古汉语中虚词‘也’的产生和使用”一文指出的:“虚词‘也’产生于西周后期,普遍使用始于春秋后期”。我们知道,《金文》无“也”字;《尚书》无“也”字22;《易经》也无“也”字。这说明殷商语言和周秦语言,在句末语气词的有无上,实属类型不同两种语言。
下面的对比还进一步告诉我们,上古汉语根本没有“也”字的范畴。比较:
(25)
a. 《尚书·说命》
王宅忧,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群臣咸谏于王曰:“呜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惟恐德弗类,兹故弗言。恭默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
b. 《史记·殷本纪》
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
同一事件,《尚书·说命》的记载没有句末语气词(只有普世性的句首叹词);但到了《史记》则出现了“皆非也”、“是也”的“也”。什么是“也”?《马氏文通》(1898/1983)、杨树达(1984)、吕叔湘(1958)、王力(1980)、孙玄常(1984)、何乐士(2004)、李佐丰(2013)、胡敕瑞(2013)等都有过详细的论述,其分类也从大到小达八种之多;然而无论哪家的分类,均不外传信、传疑和传情的基本属性(参胡敕瑞 2013)。如果本文上面的分析可取的话,那么春秋以后“也”字所表达传信和传疑的语气,在没有句末语气词的殷商语言里也同样可以表达,不过不是用语气词而是用语调而已。事实上,不止“也”字,其他后来发展出来的句末语气词均不见于西周以前的汉语。兹再举数例,以见一斑(取自胡敕瑞 2013):
(26)
a.“也”字始见于春秋晚期的栾书缶;
b.“矣”作句末语气词始见与战国;
c.“哉()”始见于西周《禹鼎铭》“烏虖,哀(哉)”。张玉金(2011):“在所有句末语气词中,‘哉’出现的时间最早。”
d.“虖(=乎)”始见于西周。
如果上面现象是事实,那么殷商语言则可以不靠语气词来传情。没有语气词怎么传情?比较合理的说法是它们可能像今天没有声调的其他语言一样,是用语调来传情。用语调传情(语态信息)并不意味着该语言没有声调,因此,远古汉语没有声调仍然还是一种理论的推测。但这种推测不是毫无根据,只是有待将来更多(直接或间接)的事实证明而已。不仅如此,它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将来可以深入挖掘汉语本质的一个新的方向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