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论丛(第五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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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从“许”看语法库藏的裂变

处所语素“许”在吴语中的音义分化,反映了人类语言库藏裂变的现象,即某个成分被母语人视为语言库藏中彼此无关的几个成分。下面就从库藏裂变的角度做点分析。

5.1 “许”的语音裂变

在第二节中,我们已经讨论了“许”语音上的分裂。下面从库藏裂变的角度,对此做进一步的分析,有几点需要注意:

1. “许”的不同读音常并存于同一个方言,加上已融入音节的儿化音就更多。例如,苏州方言中“许”的读音有文读[ɕy42]、白读I[hᴇ42](许诺)或[hᴇ-55/-0](多写作“海”:勒海)、白读II[ho](多写作“化、花”:场化、几化、多化)。儿化形式[ɕiaŋ-55](多写作“向”或“厢”)。上海、吴江、余杭等各点都有3—4个读音,无锡更多达6个读音:姓许[ɕy]、场化[hu]—几化[hu]、场哼[hən]—来哼[hən]、意亨[haŋ]—过亨[haŋ](这边—那边)、里向[ɕiaŋ]、侪勒海[hᴇ](都在内、总共)。

2. 除了规则读音(文读)外,白读诸音也处在彼此有别的历史层次,如苏州各个读音之间基本不存在相互派生演变关系,在本地人语感中没有关联感,被视为无关的读音。即使是语义有关的不同白读也没有关联感。如从小说吴江话的笔者,直到修改本文时才意识到同属量多义的“海威”的“海”跟“多化”的“化”有关,而当地人从未觉得这两个语素之间有任何联系。

3. 除了[ɕy]类规则读音外,其他各读在方言文献中多用同音字记录,很少写作“许”(许诺义的白读I有时写作“许”)。甚至一个读音可能有多种同音写法,如苏州的白读II[ho]就有“化、花、呵、吪、哈、货、夥、何、罅”等写法,其中不少用字出自吴语文学名著。

这三点说明,这些不同读音的词或语素,在当地人语言心理中已是不同的库藏单位,没有同一性。比较一下复合词“多许”二字特别明显。前字“多”念[ta44],与强势规则读音[tou44]韵母相距甚远,但方言文献中都写成“多”,仍视为“多”;而后字却基本没人写做“许”。显示母语人对这两个语素的字源认同感迥异。后字与“许”的联系,属专家考释的结果,而不是母语人的语感。可见,在语言库藏中同源的单位,虽然是凭借语义联系进行扩展的结果,但是扩展到一定程度,库藏单位可以裂变成不同的单位。决定其裂变的力量,不单是语音一项,而有语音和语义、语法功能的多重因素。

5.2 “许”处所用法的音义裂变

第三节讨论的“许”的用法都与处所义有关,但是在吴语母语人心理中,它们并未被识解为同一个词/语素。从音—义的结合来看,就更加明显。大致来说,念白读I[hɛ]类音的语素和念白读II[ho]类音的语素,很难被识解为同一单位。而同样念“化”的语素,也因语义、功能分化而联系松散,处于严重裂变状态。

1. 以“场许”为基本处所名词(或之一)的北部吴语,其中的“许”都为白读II[ho]或[hu],没有念白读I[hɛ]的。在钱乃荣(1992:737)所收的33个吴方言点中,用“场X”的有7个(多数为“地方”和“场化”并存),全部都是“场化”,“化”音[ho]/[xo],没有一个“场海”。其实这33个点中还有一些也用“场化”而此书未录,如苏州。这些用“场化”的方言中有一些方言有“勒海”类的PPC,如昆山、苏州,而且这两个方言没有“勒化”。由于音系中并不存在其他[o]~[ɛ]异读的同源词,因此“场化”的“化”和“勒海”的“海”缺乏语感上的联系。至于“场化”和“勒化”并存的方言,如吴江黎里,两个“化”可能有一定的语感联系,但由于下面讲的原因,这种联系相当微弱。

2. “许”在多地吴语中表现为鼻音儿化,根据其读音分别写作“壗”[hɛn]、“亨”[haŋ]、“哼”[hən]、“向/厢”[ɕiaŋ]。这些大抵是白读I[hɛ]的儿化,而与白读II[ho]无关。由于北部吴语的儿化是一种化石形态,“儿”已在词汇化中变成词内音素,因此母语人一般都视儿化词为独立的词或语素,与其非儿化形式之间缺乏关联度。例如吴语区常用的“囡”字本为“女儿”的合音(潘悟云 1995),但是当地人另造新字,视为与“女”无关的单位8。而“许”的儿化和非儿化形式在单一方言中往往并不并存,例如苏州用“海”就不用“亨、哼”。因此对于一个特定方言来说,母语人也无法感知儿化与非儿化形式的关联。还有个别儿化形式,与“许”的分离更加明显,如“向”只用于苏州上海等地“里向”一词,已经成为一个读音特别的孤立语素,没有其他用途。若非学者探求,在母语人心中绝对想不到跟“许”的关联,甚至跟“勒海”的非儿化形式“海”也不会发生联想,在尖团不分的方言(如上海话)中还貌似有理据地写作“里厢”(苏州话老派“厢-向”有尖团之别)。

3. “场化”之“化”只是个构词语素,在语言心理中的凸显度远低于词。而“辣海”、“勒海”等词中的“海”,也只是构词语素,虽然存在一定的处所义,但这种处所语义在特定格式的挤压下已经非常微弱。一个突出表现是PPC词本身可以像单个及物存在动词兼介词(=在)一样另带处所题元,如近代苏州话文献:

(28)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来里上海。(……有差事在上海)(《海上花列传》第1回)

(29)寓来哚陆里?(下榻在哪里?)(《海上花列传》第1回)

在清末苏白小说《海上花列传》里近指的“勒里”(当时作“来里”,今无锡话仍说“来里”)和远指的“勒哚”都可以带处所题元,如“上海”、“陆里”(哪里)。“勒海”当时主要表“在里边、在(范围)内”,用例较少,书中没有带处所题元的,但功能跟“勒里、勒哚”一样,是可以带处所题元的,如“小张勒海上海”(小张在上海)。由于处所语义已由后面的独立题元表达,在构式压制下(construction coercion),作为PPC后字的“海”无法再理解为处所题元,至多保留远指近指一类距离义。于是,跟读音不同的“场化”的“化”就更难建立心理同一性了。即使是“勒化”的“化”,跟“场化”之“化”在语言心理中的同一性也极弱。而且,据徐越(2003),表示在的意义,嘉兴各县实念“辣霍”,后字音[hoʔ],这是“化”[ho]的促化,而其中用“场化”的方言,“化”并未促化为[hoʔ]。这就使“场化”之“许”与“辣霍”之“许”不但语义、功能显著分化,读音上也分化裂变了。

4. “许”的儿化形式在上海话中也用于“小壗里”(小时候)一词,由空间而时间,后来鼻尾脱落后促化为[haʔ],语感上与表处所的白读I、II都毫无联系了9

5. “勒海”一类PPC及其中的后字还有更虚化的用法,用作体标记和语气词等(见第四节),“海”和处所义相距更远,更难跟读“化”的语素关联了。

以上分析显示,即使同为处所“许”的白读,北部吴语“化”和“海”在母语人语言心理中已经分化为不同的语素,没有了同一性。即使是同为读“化”的语素,也很难在“场化”和“勒化”中得到同一或同源的识解,后字促化的“辣霍”之“霍”与“场化”之“化”的裂变就更加明显了。

5.3 “许”进一步发展体现的库藏裂变

在第四节中,我们看到“许”在部分吴语中又发展出指示词、体标记、语气词、数量语素等功能,这些功能与“许”的原初功能关系更远,是进一步的裂变现象。

某些以“许”为指示词的方言已经不用“许/许X”做处所名词,如绍兴方言的“亨”。但是正如第二节所举,绍兴邻县嵊州和余姚就有“亨”用作处所名词并用在后置位置的情况,如嵊州崇仁“当中亨”[tɒ̃53 ʦʊŋ22 hz3452](当中)、余姚“中央亨”[ʦʊŋ32 iz3422 hz3444](中间)。可以设想绍兴的“亨”也曾有过这样的用法。另一方面,随着处所词用法在绍兴话中的消亡,指示词“亨”与处所性的“许”也就更加裂变为不同的库藏了。

“勒海”一类PPC的原结构是动宾或介宾,因此它还是更多用在句末,用在句中的情况不如句末多。总体上,PPC做体标记与其表示处所的功能没有完全裂变,母语描写者在翻译这类句子,也在译成体标记和处所成分兼体标记之间摇摆,因为确实有轻微的处所义。注意钱乃荣(1997:208)的以下例句的译文:

(30)a. 窗开辣海。(窗开在那儿)

b. 交关人侪立辣海。(许多人都站在那儿)

c. 照片墙头高头贴辣辣。(照片在墙上贴着)

例(30a—b)中的“辣海”并没有译文所显示的那么明显的处所义,假如译成“窗开着”、“许多人都站着”,也基本不错,至少在很多语境中是毫无问题的。而例(30c)用“着”来翻译,并不是因为PPC换成了近指的“辣辣”,而是因为句子前面已有处所状语“墙头高头”(墙上),动词后无法再译成处所了。在吴江话中,句末只用PPC后字的比用PPC原词的处所义更弱,基本是纯粹的体标记了,但是与表处所的PPC的心理联系还是明显存在的。而作为语气词的“勒海”在词形和语义上与表示“在内”的“勒海”有一定的心理关联,尚未完全割裂。但在只说后字“海”时,“海”成了单音节语气词,与其前身“勒海”的联系就更微弱了,因为处所“海”本来也不是一个语义很透明的单位,基本已经裂化。

表数量与表处所或指示的白读语素“许”在当代吴语的语言心理已经完全割裂了。这由读音和语义透明度等多重因素造成。从读音看,表量语素“许”在“几化”、“多化”二词中念白读II[ho],与表处所白读I音义皆远,没有语言心理联系。而且,在这两个词中,语义透明度主要由表量语素“几、多”体现,“许”的表义作用很模糊。这个“许”虽然与苏州话等方言中的“场许”(场化)一词中的“许”同音,但“场许”一词的语义透明度主要由“场”体现,“许”的表义作用很模糊,完全不足以与表量语素“许”建立心理联系。而在存在白读II的PPC即“勒化、辣霍”一类词的方言中,如嘉兴、吴江盛泽和黎里(钱乃荣 1992:971,984—985),其中“许”的语义透明度也很低,处所义主要靠“勒/辣”表示,也无法与表量的“许”关联。至于单用的“霍”,主要用于体标记等虚化义,更难与表量语素关联。吴江的“海威”,完全没有语义透明度,给人单纯词(像叠韵词)的感觉,其中白读I的“海”无法跟“许”的任何变体关联,包括同属表量语素但读白读II的“几许、多许”中的“许”。由于现代普通话口语的“许”并不表数量,而吴语中表数量的白读II“许”与作为规则读音的文读“许”语音上也已经裂化,因此表数量的白读“许”与文读“许”也没有语感的联系,只有近代个别学者型文人才觉察这个“几化”、“几呵”其实就是文献中“几许”(见上引光绪年间的《宝山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