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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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家书

老两口远离绕膝的儿女孙曾,来到河南至为艰苦的农村,既负载着政治压力,批斗频频,又要扎根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而要让他们真正忘怀世情,那岂不成了出家皈依!要说根本不想亲幼,那纯属自欺欺人。再说,儿孙们又怎能不记挂二老,所以彼此间各报平安的书信总是要写的吧!年已逾古稀,前说后忘,为了帮助回忆,记一些比流水账更简单的日记,也总还是必要的吧!儿孙们亦下放的下放,插队的插队,自顾不暇,但与老人通通信,问候问候,关心关心,亦总不可或免吧!虽各自东西,总牵肠挂肚。而就中老辈对晚辈的关心与爱护来说,总是要更浓重些,想得要更细致些。

这一年多俞平伯夫妇在干校,除收到儿孙来信,甚慰别情之外,最令二老高兴的自然是儿子润民与外孙韦柰来干校探亲了。

1970年7月,外孙韦柰当时在北京东郊的农村劳动,去探望外公外婆请假申请被批准后,才能有那么短短的几天。而这时俞平伯夫妇已在干校生活了半年多。那些两个月连搬四次家,走泥泞道淋雨摔跤之类的事早已过去,正是在一丝不苟安心绩麻的时候。韦柰在那篇用笔名和第三人称的《俞平伯的晚年生活》中写道:

尽管他注13发现,他们注14的处境,比想像中还要糟,但二老竟能那么平静坦然地对待所发生的一切,并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开辟了他们自认为很不错的新生活,这使他很感动。从此他对外祖父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祖孙之间的感情变得更为深厚。

韦柰在东岳的那间陋室中,陪伴外公外婆住了七天,二老兴致勃勃地把他们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操演给他看。看他们怎样用一个薄铁板制成的小炉子来烧开水,看外婆怎么一步三斜地顺坡下到水塘旁洗衣服。他被外公外婆的这种非凡的随遇而安的精神深深感动着。他读了很多外公给他的信,都说生活很好,现在亲眼看到了,他俩还说新生活过得很不错,但与读信所产生的印象相比,差得实在太远了。看来比韦柰所在的北京东郊农村要差得多得多。

韦柰利用这可贵的七天,自然要尽全力,来为外公外婆做些切实有益的事,从拆洗被褥,到收拾屋子,陪同老人去赶集买菜……这些给老人带来的天伦之乐,比在北京好像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傍晚收工后,外公还陪他坐在水塘旁聊天,聊叙阔别似乎并非主要,主要的倒是尽享世外桃源无与伦比的佳境。

这等令人至为激动的探亲,在俞平伯的日记中,反映得却甚为平淡:

七月十一日午外孙韦柰自京来省亲。

十五日晨六时柰偕同往工地,至经济所听报告,柰先归。

十七日七时韦柰回京。

不难看出,俞平伯三言两语记叙的“韦柰省亲”好像是平常之至的事情。

俞平伯不愧是位大诗人。日记虽简,真性灵,却还得流露在诗句之中。他为外孙的省亲,作了三首诗,一首题为《东岳集偕柰小坐玩月》,诗云:

落日红霞映水邨,西塘小坐似公园。
晚凉更对柴门月,一岁情悰共讲论。

这首诗在收入《诗全编》时,也作了修改,并加了注:

落日明霞映水鲜,西塘小坐似公园。
晚凉更对门前月,亲戚情惊话去年。

柴门月是写实,诗情画意似更浓郁,但俞平伯改成了门前月,为什么?是否怕被再次扣上污蔑干校的帽子?一岁情惊,也十分真切,阔别半年多,但已跨了年度,祖孙叙谈,自然多集中在别后一年的话题上。但俞平伯偏要改 “一岁”为 “亲戚”,宁肯为之作一条注,这又是为什么?

另两首诗即题为《喜外孙韦柰来省视》:

祖孙两处事农田,北国中原路几千。
知汝远来应有意,欲陈新力起衰年。
韩湘会造逡巡醖,又解诗题顷刻花。
知汝远来应有意,文公南去也夸他。

祖孙阻隔两地,各自务农,又远在千里之外,来作短暂的探视,实非容易。俞平伯却并不那么儿女情长,虽赋之以诗,寓意却在鼓励外孙英年当有为,并更愿在外孙“新力”的感召下,他自己的衰落之年,还图更有起色啊!

同年12月,儿子俞润民在孙女俞华栋的陪同下,也去干校探亲。此时俞平伯夫妇已在干校生活了整一年,他从干校给儿子去信不算多,却也已超过二十封,大致平均两周半个月一封吧。今天俞润民编的《俞平伯家书》已由开明出版社出版。全部手迹也一封不缺地得到保留并珍藏,这些往事尚可让世人有案可稽。

俞润民一直在天津工作,当年他得知父母亲都要下放干校的消息后,立即赶到北京。见母亲正在整治行李,父亲的心情很平静。俞平伯还对儿子说:

“我们家原本世代务农,我这次去农村也算是返本吧。”

其时俞平伯对北京也已没有什么留恋之情,所以对去河南农村,也就没有什么畏惧之处。对儿子说的话,决非一味的宽慰,这“返本”思想确确实实是他当时的真实思想。所以一到干校,给儿子的信中,从未流露过半点沮丧不悦之情,也是真真切切的。这些信是他自述干校生活的最好的第一手材料,在此必须引录一二,以见其真:

润民览:

自罗山丁洼干校寄信到津谅已收到。我曾于十一月三十日(星期日)步行至罗山县,约不足十五里,逾冈子数重始达,七时去,八时三刻到。在彼买一熟鸡,较北京的为佳。吃面一碗,又吃面裹鱼块汤。去时有伴,归时失侣,独自归来,行原野中,别有趣味,颇虞失道,幸只一条通路,无甚歧岔,于十二时半回寓。此事前信未提及,今补叙之。你闻之亦必有兴味。我们于十一日(前信云十二,系误记)上午九时半乘bus启行,过罗山、息县,逾淮水而北,有公路桥,于十二时三刻抵包信集。同人分住三处:(1)医院,(2)小学,(3)中学。我的住居分配在小学。茅屋三间,孙剑冰家占二间,我们只一间,中间腰隔一下,总算分为两家。地甚简陋窄小,汝母初到亦稍感不悦,我却能安之。其室虽陋,而四周环境颇佳,非常清旷。饭食暂时包伙,饮水(井水)亦可对付。带来各件均无遗失。煤炉迄未能用,以无煤,室内打洞安管亦不甚便。此处亦未必常居,仍须俟领导上安排。包信通电,但小学无之,故照明仍需煤油、蜡烛。十二日上午汝母在室内整理各物。我十时半外出“赶集”买笤帚、油条而归。此间有邮局,通信及寄包裹均便,我们现不需要何物,要什么当告你。来信可书:河南息县包信集包信小学转俞收即可。十三日上午开始“天天读”,即在邻室孙处,只此两家的人,由我主持,有汝母参加(八至九时),亦前所未有也。此间逢旧历双日有集,殆犹古风,我住北京五十余年未移迁,而此一月之中三迁其居,北京——信阳——罗山——息县。住信阳十二日,住罗山丁洼十四日,到包信四日矣。去住之缘,诚不可知。南来匝月,除初到信阳时遇雪外,皆晴,未值雨。在小学打伙食,亦尚好。亦有烧肥肠肚块、羊肉之类。用饭票,非包月。蔬菜较罗山为少。“集”临柏油马路,通驻马店、信阳均有公车。驻马店较信阳为近,闻有公车直达。如我住在此,你将来来看我们,并不费事,但总是以后的事了。(此间可上、下车,却无购票站也。)昨日下午,我们到街上散步,打些煤油,买酱牛肉,往返只一小时耳。今日有“集”,拟去看看。所住室内温度,约在摄氏零度上下,亦不过冷,惟手觉僵冷耳。

有粉红条纹里子的丝绵被一条,不知你带津否?如在你处,可为保存,你母说她要的。复信告知。

估计你当有信在途中,因往赶集,即寄此书。即问你们都好。

父书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上午

这封信是刚到包信住在小学,当未最后“定住”到东岳那陋窄之室所写的信。彼时的干校生活与首都北京的生活自然无法相比,而俞平伯仍能泰然处之。尤其在信中,则更多的是记叙生活中有趣与值得欣慰的一面。他夫人是直接与生活琐碎日夜打交道的人,对住地窄小,也只不过是稍感不悦。他们老两口,就是从北京大四合院,一轰而进跨院三间北房,再轰而来到河南相当艰苦的农村,住在了小学的一间小屋子里,这样的一步步“人往低处走”而能安然处之,这不能不惊叹俞平伯夫妇生活适应能力之强。是否他们所作的思想准备要比其他人更“充分”?他们是否从1954年就已有过朦胧的准备?是否“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批斗后,他们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已看得淡而又淡,所以再往低处流也能逆来顺受?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作品都能在“文革”中顷刻间当着面看它化为灰烬,那么一己之体肤,经历些磨难又有什么呢?更何况俞平伯还心甘情愿要返本于农村呢?

再来读一封流露欣喜之情更多的信:

润民览:

十四日信谅已收到。是日赶集购得活鲫鱼和虾,只用二角。鸡子三枚,每个七分。鱼虾以火酒烹食之,虾有一大碗之多,南来第一次尝鲜。鱼虾等固价廉,开水却很贵。我打了一瓶的水,费五分,实系上了当。一角买四个牌子,可打四瓶。零卖则每瓶三分。即此亦很贵。以此间煤价高也。“集”为自由市场,讨价还价,我们不这样做,领导上如此嘱咐。十五日罗山续有人搬来,住中学校,云有十家之多。转到栋栋来信,略知汝在工地近况。十六、十七日天气均和暖,达40°F,闻本地人云,最冷不过摄氏零下六、七度,则比京津暖多。十七日晚得你十四日书,知道工地情况甚好,且比我处为优。栋栋写信有父风,亦很有趣。十八日天气稍冷,室内34°F。此间伙食,早粥,午面条,晚馒头。菜则豆腐、萝卜、羊肉,亦颇好。用饭票,我们吃得不多,亦很省。知每星期尾可回家,信自可寄津寓。工地详址亦告知。南来已逾一月,箱子方全部打开,前信所云汝母之丝绵被已找着了。此间有煤油,买一角钱的小灯燃之。汝母又用“速溶咖啡”的小盒盛油,上开三孔安捻亦可以温菜。又在西墙穿孔安管,小炉已装好,只是缺煤。廿日在集上购麻秆(四分一斤)一捆,价一元七角,可以对付烧些热水。

十八日上午收到汝十五日信,只有四天,并不很慢。胶鞋我有两双,一为胶皮的,一为布面(有带)胶底,大约也够了。长的马靴,暂时不需要。现在所内人员分住两处:一东岳集(主要是干部),二包信集(主要是家属),非常分散。罗山据点是否撤离完了,亦不得知。说要盖房,亦不知何时能建成。我住小学内,非常清静,甚闲,一切听其自然。睡眠之佳,前所未有,大约七时左右即灭灯安寝(大家也睡了)直至次晨六时起来。同事住此者,只有孙剑冰一家(孙常在东岳劳动,家中只孙太太和两个小孩),其他多住别处。旁人或不喜这样生活,我却很喜欢的。所谓包信集,事实上只有一条南北长街,约半里许。有些小店,依我所知,有杂货店(打煤油),理发、卖牛肉、卖纸张、卖茶水、药店等。店铺无招牌,一般不容易看出。二日一集,有蔬菜、鱼虾、肉类。卖油条(以羊油炸之)、卖燃料等,人甚拥挤。街之东头有公共汽车,通往新蔡、信阳等处,却并无车站,只有一木牌为记。车到后由车上人下来售票(要排队)。

以后信件书“包信集、包信小学转”即可。以此间实无所谓“五七干校”也。我浮寄此间,生活虽尚好,心中亦不安定。汝母亦每日忙碌,身体勉支。节候即交冬至,以后气候总要冷些。余不多书,即问你们都好。

父书  十二月廿一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可能此时干校领导忙于搬迁安顿等事,似乎批斗等暂时少了些,也或许有,而俞平伯没写入家书。但生活方面至少管得不那么严了。所以赶集买鱼虾吃,遂成了南来一乐,成了他家书中重要内容之一。幸而当时他脚力尚健,赶了附近的集之外,开会学习传达文件等必须走上来回五六个小时的路还尚能对付。集上能买到些美味解解馋,好像已是天大的满足。下放过干校的人读到这些信,当体味更深,透过纸背的个中滋味,至今并不依稀,而是历历如在目前。一位历代书香的大文豪,并且年已逾古稀,能一下子适应这样大的生活变化,还能乐在其中,这种听党的话,勇于克服重重困难的决心,实在值得仰佩。请再读一信:

润民览:

廿五日发信后,即在中学集合,步行往东岳集,路很远,有十五里。(从丁洼至罗山十二里)却都是平路,没有冈陵。路亦径直,往西一直走就到了。九时行,至十一时一刻方到。在那里吃点中饭。初办食堂,比丁洼的更为简陋。下午听贫下中农的报告。时间不长,至三时许即散会。是日上午天阴,午后一直有小雨。我未带雨具,幸借得一伞,冒风雨而归。道路泥泞,十分难走,幸有同志数人沿途招呼,才勉勉强强于六时余抵寓,其时天已昏黑,棉鞋、棉裤、棉大衣无一不湿,泥污不堪。次日汝母收拾了一个上午尚未完毕。我身体倒还好,即此就算不易了。两个据点相距辽远,是个麻烦,但亦必须克服也。廿六日,风寒,雨倒不下了。室内仍36°F。

我们在小学搭伙,自己烹煮食物,或吃带来之食品,并无妨碍。罐头南来后已打开七个:信阳二,罗山二,包信三。所余亦不多了。带来炉子,烧麻秆,管子一拔,一烘即过,并不适用,只是对付而已。

东岳集住居情况,还不及这里。许多人借住农家,食堂亦较远,天雨路泞,行步亦很困难。对外交通亦不如此地方便。廿五日去后,所见情形如此。说那边要建房屋,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造好。所闻此间本缺乏砖瓦木材,而运输紧张,造房是很困难的。

小学伙食,晚上有荤的,总是羊肉。廿六日忽有猪肉,肉较老,但亦算很不错了。饭食总不成问题。

廿七日气候较冷,室内摄氏零度。居然弄得末煤(要和水和泥)五十斤,总算不易。如何烧法尚不可知。这是所内用卡车由信阳运来的,每人配给一筐。带来炉子总算用上了。

这封信到正值新年。即问你们都好。

父书  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

此信所述去听报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路途的一些小艰难。对七十老翁来说,确实已很不简单。总算俞夫人不属于干校学生,可以免去,而为淋雨泥污作清洁卫生工作,花了整整半天也还没弄完。幸而带去炉子,干校领导也还真关心学生,特地派车运煤。而学生要用这少许煤末儿来取暖,又谈何容易!真所谓“学到老学不了”。这等烦琐事务,可真是难为了两位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