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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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诗怀

俞平伯真是位典型的诗人,他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不顺遂,总能设法自我慰藉,有时似乎还必须发之于诗。好像一寓于吟咏,百虑顿可全消。1969年12月25日,就在上述干校开会的那天,他竟作了首十分传神之五律。四年后的同一月同一天,他还将此诗修改一次,即题名曰《至日》,并加了段小引:

1969年岁在己酉,寄居包信小学西向一茅屋中。12月25日晨九时,独往东岳集听报告,旷野茫茫,并不识路,闻人云一直往西可耳。天气阴冷,历数村落,近午方达,会罢即归,遇雨泥淖难行,幸假得一伞,中途又得人扶掖,勉及寓所已六时矣。曾纪以诗,顷为改写,瞬逾四载。1973年同月日。

设想,当时雨中,棉衣已淋得沉重无比,又遇不上熟人相助,又会是怎么样!如若一跤滑下去竟站不起来,腹中又枵肠辘辘,连人带棉袄冻成冰坨的可能不是没有。那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又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而俞平伯,也只有俞平伯,才能写出诗来宽慰自己,诗云:

至日易曛黑,灯青望眼赊。
泥途云半舍,苞信一何遐。
已湿棉衣重,空将油伞遮。
风斜兼雨细,得伴始还家。

这伴真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啊!天已全黑,不见人归,其时许宝驯夫人之焦急,又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呢?

俞平伯夫妇在干校相依为命,亦可以诗为证,今录《戏效辘轳体三首,赠内子》如下:

其  一
人生七十古来稀,幸及邦新见旭晖。
四度移家惟仗尔,梦名“伯玉”要知非。
其  二
头白鸳鸯得并飞,“休言七十古来稀”。
自嗟身世多歧误,欲倩柔纤挈我归。
其  三
泥他双宿与双飞,传道邻村燕子归。
犹似丁年花烛夜,“休言七十古来稀”。

一对年逾古稀的老伴,在干校这样的环境下,能做到这样的达观,达观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这可真不是凡人所能做得到的啊!

早在1954年的批判运动中,搞到后来,已经有些“批判”不知是批什么了。干校附近的老乡们,只知这儿来了个“大人物”,也不知姓什么叫什么,但知是当年毛主席支持“小人物”批过的“大人物”,有的则知道就是批过的那个“红楼梦”,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争相来观看这位“红楼梦”。一时这间两米见长,一米半见宽的斗室,竟成了比演戏的草台更引人注目的地方。围观者几乎日夜不绝。当然,看久了便也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而已。老乡之纯朴与真诚才是他们最本质最重要也是最可爱的一面。很快,围观、看热闹变成了真挚友好的串门,渐渐都来帮助老头老太太,这种照顾都是非常实际与具体的。两位老人自然亦由衷感激。本来,帮助是可以相互的,一旦建起了互相沟通的真感情之后,彼此都将是无私的。这种与农民间的真感情,俞平伯也往往流露在他的诗篇之中,他对这些诗还都十分珍惜,也一样地改了又改。例如那首《邻娃问字》,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漫说屠龙技,讹谬传流逝水同。
惭愧邻娃来问字,可留些字益贫农。

这首诗在收入《诗全编》时,已作了多处修改,成了:

昔年漫学屠龙技,讹谬流传逝水同。
惭愧邻娃来问字,可留些子益贫农?

从这诗中可清晰地看到,当时俞平伯对贫下中农感情是深厚的,又从修改中可看出,他的这种感情,在回京之后若干年乃至更久远,不但没有淡漠,而是始终保留着,并有增无减。

当俞平伯在干校住了一年有零,要离校回京时,当地老乡还真舍不得;同样,俞平伯夫妇也激起了一片惜别之情,亦有诗为证,题曰《将离东岳与农民话别》:

落户安家事可怀,自憎暮景况非材。
农民送别殷勤甚,惜我他年不管来。

这种惜别之情,笔者有幸也经历过,确实是真切实在的,至今干校生活仍有很多值得回忆与留恋的地方。

就是从俞平伯以这斗室为题材的两首诗来看,对这陋室不无幽默,却依然不难看出,也是极富情致的:

陋  室
炉灰飘堕又飞扬,清早黄昏要扫床。
猪矢气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
螺蛳壳里且盘桓,墙罅西风透骨寒。
出水双鱼相煦活,者般陋室叫“犹欢”。

这两首诗堪称俞平伯干校生活之实录写照,丝毫没夸张与诋毁,而且其中寓意深切,一股身处逆境、竟犹向上的气势,至今光耀照人。他在干校一年多的诗作不少,而这两首可谓干校诗中之代表作。不但他自己非常珍惜,连他的门人刘叶秋、吴小如等辈亦十分喜欢这两首诗,刘叶秋后来取第一首中的末句,还专门为老师刻了方白文印。而此时俞平伯已在1975年10月中风以后,所以刘叶秋与此相配的朱文印,印文即为“平伯乙卯岁病后所作”。

俞平伯在干校,后来的较长时间都是从事搓捻麻绳的劳动。这是轻劳动,属于副业,安排他这样的活,当然是干校领导对他的照顾。一不用下地,不用走远路;二可以就在家里干,劳动量轻。他心中十分感激,因此他也十分热爱这种劳动,表现在他的劳动态度与劳动成果上,都是十分出色与一丝不苟的。他从1970年6月3日到1971年1月2日的搓绳成绩,在他的日记中有一小段总结性的记录:

共绩麻绳一百五十三卷(内九、十两个月停工待料),每卷三丈二尺。宝驯绩十七卷,叉粗麻辫二根。

这样的成果,对一位世代只会握笔撰文写诗的文人之手来说,对一位已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该有多么不容易啊!粗算算,五个月,搓出近五百丈的麻绳,即平均每月一千尺,要是不认真,要是没有对技术的钻研精神,掌握一定的技巧,怕是出不了这成绩的吧!

就在劳动中,他还真的触及了灵魂,从他曾祖父俞曲园那一代开始,算是从务农的家庭,开始转为仕宦之家,传到俞平伯这一代,已算是第四代,所以这次他下放干校,来到农村,是抱有一种还原思想的。正如他写《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一般,认为人是应该还原到本质的体力劳动中来的。他不仅真具有这一思想,还用诗写出了这一思想。这首诗的题目就叫作《绩麻》:

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
鹅鸭池塘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

从这首诗中不难看出,他当时的思想非常开朗,比之1954年的挨批要好得多。感情是真切的,这里没有丝毫的弄虚作假。所以他对坐在那儿搓麻绳的劳动环境之描写,也同样是真感受的流露。水塘虽小,由于有鹅鸭在那里游凫,确实充满了生机。在池畔稳坐绩麻,他心情舒畅,所以感到不输于苏州、杭州的所谓天堂。

据去过干校探望过外公外婆的韦柰说:“诗中所提到的‘池’,只不过是邻屋的一个小水塘,除一棵开紫色小花的楝树外,并没有什么景物可言。然而,在俞平伯的笔下,它却成为一景,且经常在他的诗中被提到。”

这楝树本是极不起眼的树,楝花是二十四番花信风中开在最后的一种花,花不香不美,实无用不能吃,所以又称苦楝。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他的重要字号之一即是楝亭。他编的丛书即名《楝亭十二种》还不算,他的文集即名为《楝亭集》,还有那更为有名的《楝亭图卷》等。大概与此不无关系吧,俞平伯对池边的这棵楝树也一片真情,有所独钟,还写了两首七绝,即题之为《楝花》:

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
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英繁小叶浓。
此树婆娑近浅塘,花开飘落似丁香。
绿阴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

庚戌4月14日东岳集

俞平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还真是想认他乡作故乡,并一心一意由城市还原回农乡啊!

在干校过的那个端午节,俞平伯夫妇过得也是别有风味的。纯朴的农家为有这样两位稀客在他们家过节,也是倍感亲切的。由他的两首题为《端午节》的小诗,不难看出其间融融之情,更可看出俞平伯感愧交并的怀抱:

晨兴才启户,艾叶拂人头。
知是天中近,邻居为我留。
清润端阳节,茅檐插艾新。
分尝初刈麦,惭荷对农民。

这样的心情,可谓是永志不忘的。后来俞平伯在一首《无题》诗中又写道:

茅檐极低小,一载住农家。
侧影西塘水,贪看日易斜。

虽只短短二十字,内容至多。既回忆起干校那难忘的一年多,又回忆起那小水塘,自然也联想起那株亭亭的楝树,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用来状俞平伯之干校恋情,似颇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