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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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 萨 蛮

书江西造口壁1

郁孤台下清江水2。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3。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4。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5

1 造口:位于江西万安县西南的赣江边上。又称皂口。宋代此处是渡口,建有驿站。与辛弃疾同时的杨万里曾经过此地,写有《宿造口驿》诗。淳熙二年(1175)四月,茶商赖文政在湖北起兵反抗朝廷,不久即攻入湖南、江西,一度攻入广东,屡败官军。六月,朝廷调仓部郎中辛弃疾任江西提刑节制诸军前往讨捕,辛弃疾七月抵达赣州,九月即平定叛乱,诱杀赖文政。淳熙三年(1176),辛弃疾调任京西转运判官。自赣州北上赴襄阳任京西转运判官途经造口驿时,辛弃疾写下此词题于驿壁。

2 郁孤台:在今赣州市区西北的贺兰山顶,是城区的制高点,下瞰赣江。清江:即指赣江。章水和贡水至郁孤台前面的龟角尾汇合成为赣江。

3 长安:代指帝都,实指朝廷。帝都,既可理解为北宋故都汴京,更可以理解为南宋都城临安。郁孤台,曾改名为望阙台。祝穆《方舆胜览》卷二十载:“郁孤台,在丽谯坤维。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冠冕一郡之形势,而襟带千里之江山。唐李勉为虔州(至南宋改名为赣州)刺史,登临北望,慨然曰:余虽不及子牟,而心在魏阙一也。郁孤岂令名乎?改为望阙。”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是唐宋人经常使用的典故。语出《庄子》:“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就是从这个典故变化而来。辛弃疾登临郁孤台,自会想起子牟的心存魏阙和李勉的望阙台。故“西北望长安”,除了思念故都汴京之意外,还应有像子牟那样身在江湖心存朝廷之意,也就是像范仲淹那样“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句一本作“东北是长安”,临安在造口的东北方向,亦可通。可怜:可惜。

4 东流去:化用唐崔湜《襄城即事》诗:“子牟怀魏阙,元凯滞襄城。……为问东流水,何时到玉京?”杜预字元凯,西晋时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灭吴战争的统帅之一。羊祜保举他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长期驻守襄阳。缮甲兵,耀威武,大破东吴。辛弃疾从赣州去襄阳任职,故会联想起崔湜这首诗。崔诗中的“何时到玉京”非常切合辛弃疾此时的心情。

5 鹧鸪:鹧鸪的叫声类似“行不得也哥哥”。辛弃疾绍熙三年(1192)所作《添字浣溪沙·三山戏作》曾把鹧鸪和杜鹃两种鸟的叫声谐音说得很清楚:“绕屋人扶行不得,闲窗学得鹧鸪啼。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鹧鸪叫声像“行不得”,杜鹃叫声似“不如归”。“山深闻鹧鸪”句,是写深山中听到的都是鹧鸪“行不得也哥哥”的啼叫,好像鹧鸪在挽留他别走,请求他不要离开江西。辛弃疾解任离开赣州时,赣州军民曾经拥满道路,争相前来为他送行。当时赣州通判罗愿写了一首五古长诗《送辛殿撰自江西提刑移京西漕》为他壮行色,长诗开篇即说:“峨峨郁孤台,下有十万家。喧呼隘城阙,恋此明使车。”说赣州城十万人家,许多百姓都跑来大街上,为辛弃疾的车马送行,以至把城门道路都堵塞了。这个动人的场景,大概又一次浮现在词人的脑海中。站在造口驿上,他是多么留恋这个地方,多么不想去遥远的襄阳。鹧鸪的叫声,传到他耳里,听上去就像是满城百姓的挽留呼声。其实他自己大概也不想走,因为在江西,他是节制兵马的剿匪指挥官。离开江西去襄阳,他将失去兵权,变成一个掌管粮草的文官。

淳熙二年(1175),因宰相叶衡的推荐,辛弃疾被孝宗召见,提拔为仓部郎中。正在此时,湖南、湖北、江西爆发的茶商武装叛乱形势失控。朝廷几度派兵前去围剿,都先后失败。茶商武装在赖文政的率领下,四处流窜,“覆军杀将,盗据县邑,略无忌惮”(周必大《论军政》),地方官府奈何不得。辛弃疾闻讯,主动请命去指挥围剿,节制地方军马。这年六月,辛弃疾被任命为江西提点刑狱,节制地方军马讨伐茶商武装。七月,辛弃疾到任后,大举发动地方武装,四处布阵围堵,痛下狠手追剿茶商武装。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将茶商武装残部围困在江西瑞金县山中。辛弃疾派人进山诱骗招安,劝茶商武装出山投降。首领赖文政投降后,立即被押解到赣州就地处死。经此一役,辛弃疾名声大振。宋孝宗得报后,下诏推赏。辛弃疾被授予秘阁修撰。秘阁修撰是优宠贴职,为从六品。有了这个头衔,他距离真正的安抚使帅臣的实职就近在咫尺了。淳熙三年(1176),他被朝廷调任为京西转运判官。然后在这一年的秋天离开江西赣州,前往襄阳府。

平灭茶商叛乱后,词人的心情充满了狂喜和骄傲,心理期望值很高,对未来充满了梦想。但新任命下来之后,心头又不免交织着失落和不满,表现出怅惘、忧愁、焦虑种种情绪,心态很复杂。他告别了赣州父老同僚,离开赣州城沿赣江北上,路过赣江边的造口,凭吊当年隆祐太后的踪迹往事。举目眺望西北方向的中原,却被重重叠叠的青山遮住了视线。他站在江边,久久望着江水滔滔流去。最后黄昏降临,暮色四合,深山中传来鹧鸪的叫声。感慨万千之时,写下了这首《菩萨蛮》,并题写在造口驿壁上。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辛弃疾站在造口驿江边,望着横在眼前的大江,很自然从来处落笔。清江,就是赣江。赣江最上游的起点,就在郁孤台下。郁孤台在赣州旧城西北,辛弃疾的江西提刑司就设在赣州城内。他刚刚离开赣州,不久前还登临过郁孤台。对郁孤台的历史、掌故、地理、风景非常熟悉。

为什么不从造口写起,却从郁孤台写起呢?郁孤台是赣州最著名的名胜,是当时的地标。从郁孤台落笔,很自然地交代了他此行路过造口的出发地点。辛弃疾南归后无一日忘怀中原故土,总是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中原收复,祖国统一。他经常眺望北方,思念故土。这种情绪有时候非常强烈。郁孤台的子牟望阙典故,正好契合了他此时的处境和心情。所以接下来,他像当年的子牟一样,引颈翘首,“西北望长安”,目光久久注视着看不见的北方故都。

“西北望长安”,当然是思念中原沦陷的故都汴京,思念北方的祖国。但还有更深一层意思,就是子牟身在江湖之远,心存朝廷之上,也就是范仲淹所说的“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有的辛词版本,“西北望长安”这句别作“东北是长安”。有人对此大惑不解,长安怎么会在造口的东北呢?汴京明明是在造口的正北面。其实辛弃疾满心想的尽是朝廷,是君王。所以,他念念不忘的长安不是汴京,而孝宗皇帝所在的临安,正是在造口的东北方向。词人心存朝廷,可惜被无数重深山遮住视线,无法看到。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之间存着矛盾和遗憾。群山遮目,望帝都而不见,既是写眼前的实有风景,也委婉表达了词人内心的某种抱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不是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诗句吗?辛弃疾此词,即隐含太白之意。辛弃疾绝顶聪明,把一首小词写得如此沉郁顿挫,如此怨而不怒,什么难听话都没有说,什么牢骚也没有发,但失望的意思都在里面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赣江滔滔而去的江水,让词人联想到了光阴易逝。自己的大好年华,就像江水一样永远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张九龄有诗说:“仲尼在川上,子牟存阙下。”词人想到了魏公子牟,当然也会想到孔夫子,想到古人站在江边,感叹时光如水的那份焦虑。毕竟,是终将、终究的意思。词人先说青山重重,遮住了他北望的视线;可是青山再多,再深,再高,终究遮拦不住奔流的江水。不该遮拦的偏偏遮拦,该遮拦的却反而遮拦不住。怨而不怒的骚人情怀,借此轻轻托出,却又收笔藏锋,表现得非常含蓄。

仔细体味,不难察觉到,词人对时间如此敏感,如此充满了焦虑情绪。望帝都,叹流水,伤心泪,黄昏愁,纷至沓来的复杂情感,都是纠结于路漫漫而修远,老冉冉其将至。看不到希望,不知道何时才能受到朝廷重用,才能让他统帅千军万马,杀向北方,收复中原失地,最终实现统一祖国的梦想。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天色已经很晚了。造口处在大山深处,太阳落山早,更容易天黑。这个时候,词人望着滔滔江水,一时间愁思纷繁。深山里又传来鹧鸪的叫声。整个山谷间回荡着“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词人恍然觉得那是江西的父老在声声挽留他,遮道而哭,劝他不要远去。愁余,就是愁予,让我生愁的意思。语出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这样描写湘夫人:秋天的洞庭湖上落叶纷纷,我望眼欲穿充满了忧愁,美丽的公主啊快降临吧。黄昏的赣江上没有美丽的湘夫人,但一样有纷纷的落叶,一样有望眼欲穿的忧愁。借用了一下《九歌》的语典,辛弃疾内心的自我定位不经意也就告诉了读者:他是把自己看作是屈原的化身,至少,也是引屈原为异代知音。他就像屈原一样,徘徊在水边,充满了忧伤。

这是一首抒发作者个人勃郁不平之气的作品,主要表现了岁月蹉跎、功名未就的焦虑情感,是他离开赣州之际的一段告别词,一段欲言又止的低回自语。它并不像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曲爱国主义精神的悲壮歌唱,并不是歌颂祖国统一的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也不是批判苟且偷安的朝廷投降派和各种反动势力。那样拔高,不符合历史,也不符合辛弃疾的个性。

《菩萨蛮》的不朽,在于它真实地展现了一个爱国者的内心世界。他对自己民族的那份热爱、对祖国统一的那份渴望、对朝廷的忠贞、对报答天下苍生的强烈冲动、对国耻的耿耿于怀,都在他的眼泪和焦虑中流露出来。他那么强的个性,却没有在词中抱怨一句朝廷不公,大臣不济,也没有夸耀一句自己剿匪的功劳,奔波的辛苦。他只说青山和江水,只说那里有自己的眼泪,只说光阴如水一样流走了。如此拳拳之心,如此含蓄克制的骚人遗唱,千载之下,仍然让我们悄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