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东渐研究(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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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罗马手稿》中《论语》翻译的特点

《罗马手稿》用了41页(或82面,从第43页到第125页)的篇幅来翻译《论语》。可是,难以辨识的笔迹、诸多的缩写增加了研究的难度;有时,文本保存不当(甚至许多地方都有缺漏),也会致使阅读难以为继。当然,尽管阻碍重重,但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后,我们还是可以得出一些重要的结论:

第一,不同于《中国智慧》和《孔夫子》(它们效仿了张居正《论语直解》的版式)所采用的十卷版的划分方法,《罗马手稿》采用的是二十篇的划分方式,并且在翻译各篇标题时,沿袭了《论语》以两个汉字作为篇名的传统。

第二,由于一些段落的整体性遗失注137以及某些段落中的某些字词或表达被漏译之故,致使《罗马手稿》对《论语》的翻译并不完整。换言之,这并不是一个整全的、逐字逐句的直译,更像是一个浓缩的译本。

第三,《罗马手稿》将《论语》这个标题翻译为“论内心的审查”(De consideratione),该译名或许借镜于圣伯纳德(Bernard of Clairvaux, 1090—1153)的作品。“内心的审查”之含义极好地反映了孔子的意图,即唤起人们审视他们的生活和抉择,可惜这个标题完全忽略了《论语》的对话体性质。《中国智慧》没有翻译标题,但附言解释了这本书“包含着孔子及其门徒谈过的,关于道德品行的言论、格言”。注138《孔夫子》把标题译为“正在思考着的人们的讨论” (Ratiocinantium sermones),借此,也更好传达出《论语》作为对话体的性质。

第四,《罗马手稿》的翻译借鉴了朱熹的注疏,譬如开篇伊始,它就翻译了朱熹《论语序说》中的一段话:

孔子的门徒Cincius,在谈到《论语》时说,第一次读时,你会觉得它似乎很贫乏;如果你仔细思量某个段落或某个字词,你可能会部分的认同;若你再读它,会觉得颇有见地;如果抱持这样的心态读完整本书,你将会乐此不疲、不忍释卷,从而变得激动甚至手舞足蹈。据说,就同一本书而言,人们记住了它却无法有效且有益地阅读它。若有人翻来覆去地读《论语》,其自身却没有任何改变,就像从未读过似的,那么,毋庸置疑——他还不懂得如何阅读。注139

Cincius这个名字,在《论语》翻译的许多段落中都曾出现,它明确地指“曾子”。但在曾子和程子之间难免会产生混淆,因为上面提及的那段译文,事实上是程子所言,只不过后来为朱熹所引。 注140这说明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手边也许并无中文文本,这大概是从之前的一个初稿中迻录下来的。在前稿中,曾子和程子的拉丁文译名极为类似,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二者为何容易引起混淆了。在《中庸》译文的第二页,也有类似情况出现,“子思”被误译为程子。 注141

在对《论语》进行翻译时,《罗马手稿》也参考了朱熹的注释。如在《论语·公冶长》(5.21)中,孔子谈及回乡以及同乡的学生时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罗马手稿》依照朱熹的解释这样说:

我担心他们本性敦厚、温顺,会轻易地屈服于他人,逾越中道,走向极端。注142

《中国智慧》和《孔夫子》的解读也与《罗马手稿》相近。核心的概念采用的都是宋儒的措辞,如《论语·颜渊》(12.1)中的“复礼”,按照朱熹“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的注解被解释为“恢复先天之本性”(revocare innatam naturam,第92页)。此外,在《罗马手稿》以及之后耶稣会士的翻译中所给出的一些信息,往往并非源于《论语》本身,而是源于朱熹的诠释。譬如,在《论语·泰伯》(8.20)中提到吴王有十个贤臣,但并未细说详情,《罗马手稿》却根据朱熹的注释,逐个胪列了十贤臣的名字。

因此,从一开始,耶稣会士对“四书”的翻译就是建立在朱熹注疏的基础之上,所以也必然会被朱熹宋儒式的解读路数所陶染。虽然利玛窦在《天主实义》中批评“今儒”,但耶稣会士依旧因袭朱熹的注疏,与此同时,他们也愈来愈意识到横亘其间的矛盾。从《中国智慧》开始,郭纳爵就尝试即便在朱熹的影响力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却主要依据张居正的《四书直解》来进行诠释。在龙华民(Niccolo Longobardo,1565—1655)发表既反古儒亦反今儒的论文及“礼仪之争”的背景之下,《孔夫子》不得不激烈地反对宋儒,以存续古儒之利玛窦式的解释原则,因此,《孔夫子》对于其译释受朱熹影响一事,始终保持缄默、不置一言。注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