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东渐研究(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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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中庸》的翻译和鬼神的调和

如前所述,耶稣会士没有限制自己学习和翻译儒家经典。由于策略的原因,他们也努力去调和儒家思想与基督宗教教义。这项工作是具有危险性的,他们为此在逐渐兴起的宗教礼仪之争的浪潮中受到其他修会传教士的攻击,尤其是在被放逐广州期间。在儒家经典翻译的早期,殷铎泽和其他耶稣会士已经给出了《中庸》字面化的拉丁译文,而由多明我会引起的争论让他们觉得有必要修订这些翻译和解释它们,在注释的帮助下,使儒家经典的理解不受攻击。

除了对于天主或上帝(God)名字的使用和在中国传统文化礼仪上的问题,在儒家经典中许多概念是危险的,这些概念(明德、天、天命、祭祀、鬼神)遭到质疑,需要更好的阐明。正如梅谦立所指出,在罗明坚最早所翻译的《论语》中,鬼神被理解为消极的力量,被译成“魔鬼”(demons)。而利玛窦在《天主实义》中给出的解释则没有消极的内涵,甚至将鬼神翻译为spirits,他似乎表明鬼神和天使一样。其他耶稣会士们在之后的翻译中对鬼神保持了积极的理解。在注释的帮助下,鬼神一词呈现出某种由上帝派来进行道德审判的意味。

接下来,我们想要更详细地了解在《中庸》三段的翻译中(第十六、二十四和二十九章)耶稣会士是如何处理鬼神问题的。我们要对在被流放到广州期间多明我会提出的反对意见前后所产生的《中庸》两个版本之间作对比:即殷铎泽的《中国知识》和《孔夫子》中的译文。《中国知识》出版时,殷铎泽就已经意识到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从阅读字面化的翻译中产生的。因此,在《致读者》的前言里(Ad Lectorem),他极力推荐去读文本的注释:

尽管如此,亲爱的读者,如果任何人热切地想去讨论孔夫子的思想,或者将其与欧洲哲学家作对比,你们不能带有偏见,我请你们不仅认真阅读这本小书,也要阅读其他孔夫子的著作和注释:通过这样的方法,你就会有足够的能力作出正确的判断。注122

殷铎泽并未在译文中添加很多注解,因为他主要的意图是将它作为传教士学习语言的工具,仅在内部流通。他建议去读的注释实际上是其他耶稣会神父即将出版的《孔夫子》,其中大量使用了中国学者的注释,尤其是张居正的注释。注123现在,就让我们更清楚地看看耶稣会士在他们的翻译中是如何处理鬼神概念的。我们不可能囊括所有,只能是总结《孔夫子》中斜体的注释。

(一)

《中庸》十六章: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中国知识》:孔夫子说:神灵所具备的行动能力,是多么有成效啊!你几乎可以用眼睛觉察到其成效,但却看不见它们。你几乎可以用耳朵觉察到成效,但却不能听见。鬼神与事物联系紧密,你不能分离它们。它们使人类纯洁且不堕落,也使人们穿上华丽的衣服去献祭。神灵真是无所不在啊!好像就在你头上,就在你左右。《诗经》说:“神的降临,不能确定,怎么能够怠慢不敬呢?”鬼神的存在微小且明显,使它们不能被隐藏:事实就是如此。注124

《孔夫子》:孔夫子以“鬼神”为例来解释之前提到过的“中”,这一如此宏大、精微的美德,他认为人们都应该坚定不移地努力去达到它。对鬼神而言,倘若它们理智的力量越卓越,其行动的成效就会越显著。因此孔夫子说:“神灵所具备的行动能力及成效是如此的显著、多样而精微![……]”孔夫子教导道:“上面提到的鬼神拥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更高等级的力量,因为所有事物的形体都受制于感觉,只有鬼神能摆脱感觉的牵绊。”“事实上”,他说:“通过视觉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觉察到鬼神,它们会因其[行动的]成效为人所觉察,但我们实际上并不能看到它们。通过听觉,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觉察到鬼神,当我们观察其[行动的]成效,这些效应产生了如此相互契合的不一致,几近和谐,但我们还是不能听到它们。最终,鬼神使自身与所有的事物紧密相连,我甚至可以说,它们与所有的事物融为一体。(如同其他人解释的那样)它们会对自己身边的一切事物施加影响,使这些事物不能脱离他们,换言之:没有鬼神的指导,事物便会失去了方向。”“这就是为什么鬼神能产生这样效果的原因,从而使世人天生就对鬼神抱有感激之情,不断使自己避免犯错误。为了使[自己的]精神变得干净而纯净,使[自己的]身体也能具备更为耀眼的外表,人们应该充满敬意地向鬼神呈上祭品。在那个时候,他们一直默默凝视着众多的鬼神,它们就像流动充盈着一切事物的海洋。当人们祭祀鬼神时,鬼神仿如位于最高处;当人们敬畏鬼神时,鬼神就像站在自己的左边和右边。”借助《诗经》这本权威的书中的话,孔夫子也认同人们应该对鬼神保持敬畏。《诗经·大雅》是这样说的:“通过祭祀,鬼神是否就会降临并接近,进而接纳人们的祈求,这是无法轻而易举便得到结论的。如果人们对于鬼神的祭拜草率怠慢,如果他们的顺从表现得很冷淡,这是不是就愈发难以得到结论?”或者可以这样说,如果那些充满敬意向鬼神进行奉献的人尚且不那么容易感觉到鬼神的临在,那么对于那些以疏懒松懈之态祭拜鬼神的人而言,他们更难感受到鬼神的临在。鬼神的精妙如此隐秘,即使它们总是隐藏自身,但经由它们显现出来的效果,使得它们[的存在]又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它们无法被隐藏起来。事实就是如此。[……]注125-126

两个译文有显而易见的不同:《中国知识》是一个直译版本,很少有解释;而《孔夫子》是一个意译的版本,交织着注释性的评论。我们在《孔夫子》译文中用符号[……]标记的两处对鬼神作了更详细的解释。在第一个标记处,他们对鬼神作了哲学的重构,其意义贯穿于不同的经典中。他们声明,“鬼神”这两个汉字总是一起出现,在字典中却分开。根据他们使用的张居正注释,这些鬼神是敬拜的对象,人们要对他们祈祷和献祭。这些鬼神不能与阴阳的概念相混淆,正如一些解释者所解释的那样,因为他们不具有物质性。而另一些解释者则认为它们与天的神灵、地的神灵、黄帝的神灵是一致的。为了支持他们的解读,耶稣会士援引了《诗经》中的两段。注127

在第二个标记处(即段落最后),耶稣会士补充道,虽然在文章和在孔夫子的思想中鬼神的存在是不可否认的,但用张居正的解释也是合理的:鬼神是理智的实体,在天地之间做工,有权柄赏善惩恶。它们的灵敏和聪慧是显而易见且不能隐藏的。

正如梅谦立在《论语》翻译的分析中所指出的,在《孔夫子》中耶稣会士努力将鬼神展示成某种具有理智力量的东西并且被派来审判人类。

(二)

《中庸》二十四章: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中国知识》:最完美的人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当朝代马上要兴起的时候,毫无疑问,吉兆就会四处浮现;而朝代衰亡,则会有凶兆。这些兆头既可以在蓍草上和龟甲上看到,也在身体行动上展现出来。因此,一个完美的人,当灾难或幸福将要来到时,毫无疑问,能够预先知道它们的到来。因此,最完美的人像神灵一样。注128

《孔夫子》: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想法:邪恶的干扰就像不断扩散的黑暗,使人无法清楚地认识一切[问题]的缘由。当这些缘由反复出现在眼前时却视而不见,远离人们的视线时,它们又显得如此渺小,何况是那些发生在将来的事情?事实上子思说过,完美的人和神圣的人,他们德行的最高境界便是能够预知未来。当朝代马上要步入兴盛,毫无疑问,吉兆将会四处浮现;当朝代将要步入衰败,此时凶兆必然会出现。这些都能通过蓍草和龟甲上的预言呈现出来(人们燃烧它们,通过蓍草的斑点或者颜色,这些都是偶然地显现出来的,由此预测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人的四肢或者整个身体会受到那种事先感受到的情绪或者某种对于未来的恐惧和担心的侵袭。但对于最完美的人,无论不幸抑或幸运何时将会临近,他都无需借助各种形式的征兆,好事将至时他可以提前知道并感受到幸运,灾祸降临时他同样能预知不幸。因为最完美的人拥有极其细致敏锐的洞察力,犹如能够看透一切的神灵,他又怎会需要什么占卜或预示呢?[……]注129

《中庸》的这个第二个段落(《中庸》24章)确实值得关注,不仅是因为它有对灵魂的处理,更是因为它有关于迷信的内容。《中国知识》保持着与原文不变的陈述:“最完美的人像神灵(spiritus)一样”,而在《孔夫子》中详尽地解释了完美的人是具有如此强的感知力和分辨力,以至于它能够像神灵(spiritus)一样渗入任何东西。

我们略去的部分用[……]标记出来,是非常长的评论(有三页长!)注130,略去的部分开始就表明中国古代是迷信的,完全像其他世界一样。耶稣会士阐述在中国古代礼仪中常常使用龟甲和蓍草去预测未来。他们援引《诗经》来证实这一点。同时,耶稣会士援引张居正的注释来说明孔子不仅没有为预测未来的迷信活动提供任何价值,而且事实上是在谴责他们。因为孔子认为,完美的人不需要他们。

(三)

《中庸》二十九章: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中国知识》:因此,帝王完备地治理天下的方法,其根本在于他必须从自身做起,并向天下的百姓证明自身的美德;以三王来考察验证自己的政权,无任何差错;将先王顺应天地律法所建立的功业汇总并相互联系起来,与其不悖;没有丝毫怀疑地向幽隐的鬼神证明自身的美德。就算一百个世纪之后众人所期待的圣人降临之时,也不会心生疑虑。他的美德被神灵所考验而没有疑问,是因其知晓天。他的美德被百世之后众人所期望的圣人所考验而无惑,是因其知人。注131

《孔夫子》:因此,帝王完备地治理天下的方法,其根本在于他必须从自身做起,并向天下的百姓证明自身的美德,以三王为榜样来考察验证自己的政权,不要出任何差错;将先王顺应天地律法所建立的功业汇总并相互联系起来,不要有所背离;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地向幽隐的鬼神证明自身的美德。就算一百个世纪之后众人所期待的圣人降临之时,也不会对自己的美德在那时受到检验而心生疑虑。这里只是希望指出帝王的神圣礼法都是符合理性的,正如没有人会反对上天的或者说神圣的理性,也没有人需要对将来出现的变化负责。事实上假如帝王能以三王所立的标准来检验、引导[自己],他便不会犯错;假如帝王能参照天地间极其有序的准则来制定律法,自然就没有什么事情会违反自然理性的要求。如果真能如此行事,以此作为他人品正直的见证,他便能从天神那里领受天地间留存的律法,[心中]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或担忧,因而也能够确信自己将要实现或是建立的事物会是正确的。虽然百世之后众人期盼的那位圣人才会出现,但假如一位帝王能按照上述的方式去行事,他便能毫不迟疑在已经开始的征途上不断前行。无论圣人在何时降临,他都可以当之无愧地向其表明自己没有任何过失,证明自己始终都在追随就连圣人也会认同的律法及规范。哪怕面对鬼神,帝王的美德也无可置疑,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帝王已经通晓上天;哪怕面对百世之后众人所期盼的圣人也不会心有疑虑,原因是帝王了解众人。换言之,他了解人类的特点,因此他自然能够正确行事,正如他能够获得天地的神灵(抑或是在天地间最高的神灵那里)对于自身人品正直的见证。自己的一切行动都要尽善尽美地按照鬼神有关各种行为的准则展开,因而自己的行径不会受到正确与否的质疑。众所周知,上天的准则或者说天理[即天道]的运行是通过所谓的鬼神在所有人身上完成的。换个角度来看,倘若所有的事情进展顺利,即使要在百世之后众望所归的圣人才会降临,他仍然能够毫不迟疑地不断前进,换成圣人他自己也会这样做;众所皆知,[要了解众生需要明确]人世间的正确律法[指人道],假如圣人真的存在,他会用自己的全部作为来成就人道。注132-133

在《孔夫子》的段落中,为字面化的《中国知识》添加了更进一步的解释:鬼神被认为是天的神灵,它如国王一般遵守自然法则和天的理性。而且,天的神灵和地的神灵之间的区分也消失了,它们被表现为一个神灵。《孔夫子》也面临着圣人(Sanctus)到来假设的重要话题。即使文章翻译得相当字面化,但在结尾处仍用解释作出强调:这仅仅是一个隐喻,圣人可能不存在。

《中国知识》以《中庸》的最后译文结尾。与此不同,《孔夫子》在翻译完《中庸》原文之后,耶稣会士对某些概念进行了相当长的更深入的解释。这些概念可能导致一些误解,像明德、天命、上天、气、灵魂,当然还有鬼神。注134即使有兴趣再现全部文本,这里也只能总结关于鬼神解释的一部分。

最为重要的是,耶稣会士对于选择spirit或spirits去翻译中国汉字的鬼神,提供了更多的解释。原因在于在拉丁语中spiritus的意义与中文经典中的鬼神相似。这个解释表明鬼神将受制于天使的本性。注135这展示出耶稣会士在《孔夫子》中对于鬼神的翻译渐渐与利玛窦在《天主实义》中鬼神与天使一致的观点相分离,正如梅谦立所说明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