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与仪式:隋唐长安佛教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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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释迦、阿弥陀、弥勒、药师四佛之间的关系

根据表11统计,除去7件十一面观音的28件七宝台石刻造像中,并根据题记有明确身份的是:阿弥陀佛三尊4件,弥勒佛三尊3件。这表明弥陀佛三尊和弥勒佛三尊在七宝台身上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意味着阿弥陀佛和弥勒佛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参照国内一些石窟中三面排列和敦煌壁画中的释迦佛、阿弥陀佛、弥勒佛的三佛组合,如南响堂第5窟、第7窟,敦煌隋代的第276窟、初唐的322窟等的三佛的组合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的含意。还有,北朝晚期的河南安阳小南海石窟及稍晚隋代大住圣窟等都出现了以卢舍那佛、阿弥陀佛与弥勒佛组成的三世佛造像,说明阿弥陀佛与弥勒佛是时间序列三世佛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弄清三世的概念和阿弥陀佛与弥勒佛在三世中的角色就显得格外重要。

三世佛体系源于印度,早在释迦佛涅槃之日起,其弟子们就开始策划如何将释迦精神永远流传于世。进入大乘佛教,主张一切有情皆有佛性,凡有佛性者,皆可成佛。于是,佛经的编撰者就勾勒出无数跨越时空的诸佛系列,形成十方三世诸佛。如《大佛顶首楞严经》卷4云:“云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现在、未来、现在为世。”63

随着《法华经》的盛行,推动了三世佛信仰的流行,如云冈石窟的造像活动体现了释迦法身思想的缘起,即如何产生,现在如何作为以及期待将来如何转识成智的表现形式。如吉迦夜编译的《付法藏因缘传》云:“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悉以胜法用为师范,我亦应当如三世佛,深妙胜法,用以为师。”64

早期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图像体系中,表现释迦法身思想从何而来的过去诸佛的图像最为丰富。如前面已讨论的北凉石塔上的七佛一菩萨,即由过去六佛和现在释迦佛加上未来弥勒佛构成的三世佛65,有迦叶佛、释迦佛以及弥勒佛组成的三世佛,有定光佛、释迦佛和弥勒佛组成的三世佛,还有多宝佛、释迦佛和弥勒佛组成的三世佛等。这些三世佛图像体系中以现在释迦佛和表现未来的弥勒佛比较稳定,即其现实的说教和期待将来成佛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并得到信众的认可。而过去诸佛的图像则变化多端,反映出大众对期待到达彼岸的时间过去太久,现在太短,未来又太遥远以及依附一种连接天地载体、没有尽头的动态礼拜形式的感叹;另一方面是佛教传入汉地之初的不自信和为了迎合现实社会需要所进行的调整、充实过程。

到了北朝,西方净土信仰开始流行,阿弥陀佛逐渐加入到了三世佛行列,特别是净土宗祖师昙鸾倡导的“易行道”的简便易行的修行法门,使大众对西方净土信仰的三世佛信仰体系充满了无限期待。西方净土,即安乐国土,是一种临终关怀和期待来世“往生”彼岸世界的具体表现。如《无量寿经》云:“法藏菩萨,今已成佛,现在西方,去此十万亿刹,其佛世界名曰安乐。”66再如《阿弥陀经》对极乐净土的描述:“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67

既然是极乐之邦,何人以及怎样作为才能进入呢?昙鸾注解的《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中提出了:“以信佛因缘,愿生净土。乘佛愿力,变得往生。”68

就是说,无论任何人只要具备信、愿、行三个条件,都可以来世往生西方极乐净土。正是这种简便易行的修行方法,贫富咸宜、下手易而成功高、用力少而得效快的特点,广为当时社会各个阶层所接受,促进了西方净土的阿弥陀佛信仰的发展。阿弥陀佛不仅身为西方极乐净土的教主,而且具有过去定光佛以来世自在王之后第五十四位成佛的终极过去佛的双重身份。如《无量寿经》云:“过去久远无量不可思议无央数劫定光如来兴出于世,教化度脱无量众生,皆令得道,乃取灭度。次有如来,名曰光远,次名月光,次名旃檀香……次名龙音,次名处世,如此诸佛,皆悉已过。”“尔时次有佛。名世自在王如来、应供、等正觉、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时有国王)闻佛说法,欢喜开解,寻发无上正真道意。弃国捐王,行作沙门。号曰法藏。高才勇哲,与世超异。诣世自在王如来所。”“法藏比丘说此颂已。应时普地六种震动。天雨妙华以散其上。自然音乐空中赞言。决定必成无上正觉。于是法藏比丘。具足修满如是大愿。诚谛不虚超出世间深乐寂灭。阿难。法藏比丘于彼佛所。诸天魔梵龙神八部大众之中。发斯弘誓建此愿已。”“一向专志庄严妙土。所修佛国开廓广大超胜独妙。建立常然无衰无变。于不可思议兆载永劫。”69

明确了阿弥陀佛既身居西方净土,又为过去佛之一,也就容易明白由阿弥陀佛、释迦佛、弥勒佛三世佛造像之所以在北朝以后石窟中盛行的原因了。北齐天保元年至六年(550~555年)的小南海中窟,坐北朝南,平面方形;正壁(北壁)为一佛二弟子,两侧浮雕形式刻有释迦觉悟之前行菩萨道情景,可知主像为释迦佛。西壁(右壁)浮雕画面刻有西方净土景观图像,如佛座、莲花、树等,榜题有“上品往生”、“上品下生”等《观无量寿经变》题材,其主像自然就是阿弥陀佛。东壁(左壁)浮雕刻有弥勒菩萨结跏趺坐两侧有诸罗汉、菩萨众,下有“弥勒为天众说法时”题记。因此,可以认为东壁主像为弥勒佛。又如高僧灵裕于开皇九年(589年)创建的大住圣窟,坐北朝南,平面方形,正壁、东壁、西壁各开一龛。正壁结跏趺坐佛,头光左上侧刻隶书榜题“卢舍那佛”;西壁佛结跏趺坐于束腰莲座上,头光左上侧刻隶书榜题“阿弥陀佛”;东壁佛结跏趺坐于束腰须弥座上,头光左上侧刻隶书榜题“弥勒佛”。还有,水野清一、长广敏雄在《响堂山石窟》一书中也提到,在齐隋石窟里,释迦佛、阿弥陀佛与弥勒佛的三壁三佛制,是经常看到的普遍的石窟造像形式。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两位还在《龙门石刻录》收录了孝昌三年(527年)清信女宋景妃:“敬造释迦像一区。藉此微功,愿令亡考比,托生西方妙乐国土,值佛闻法,世世见弥勒。”70刘景龙、李玉昆主编的《龙门石窟碑刻题记汇录》收录的开元五年(717年)魏牧谦像龛并序中:“……为亡妣造阿弥陀佛像释迦牟尼像弥勒像合为三铺同在一龛……”71

阿弥陀、释迦、弥勒三世佛组合的出现,为三世佛信仰增添了新的内容,使信众从过去到将来往生彼岸世界时间指日可待,不必再受过去“劫数”的煎熬和对未来的漫长期待,只要面对西方口念佛号,临终前阿弥陀佛就会携众菩萨前来接引往生彼岸世界。

时间系列的三世佛体系确立了,空间三世又如何表现呢?吉藏大师在《观无量寿经义疏》中对空间的十方佛与时间的三世佛做了明确的界定:“无量寿经辨十方佛化,弥勒经明三世佛化。十方佛化即是横化,三世佛化即是竖化。言弥勒经三世竖化者,过去七佛,现在释迦,未来弥勒,明三世化故,是竖化也。言无量寿十方横化者,此方秽土释迦化,西方净土无量寿化,明十方佛化故,是横化也。然此两种具有通别,言通者,横化、竖化,皆是大乘,大乘具明十方佛化及三世佛化,此两种皆是大乘中所明,故是通也,别而为论,大乘具明二化,小乘不辨十方,但明三世佛故,唯有一佛也。”72

就是说,时间体系的过去七佛、现在释迦佛和未来弥勒佛是竖三世,而空间体系是由娑婆世界释迦佛73、西方净土无量寿和十方构成横化三世。由于未来弥勒佛只是时间概念,而无空间指定,所以位居东方琉璃世界,具有光明遍照十方的药师佛作为形成空间的横三世佛组成部分应运而出。隋达摩笈多译《佛说药师如来本愿经》云:“东方过此佛土十恒河沙等佛土之外。有世界名净琉璃。彼土有佛。名药师琉璃光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74

药师佛在行菩萨道时曾发愿说:“愿我来世于佛菩提得正觉时。自身光明炽然照曜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三十二丈夫大相及八十小好以为庄严。我身既尔。令一切众生如我无异。”75

在一些实际造像表现中,药师琉璃光佛和释迦佛、阿弥陀佛一起构成了空间横化三世佛组成部分,这是西方净土信仰兴起之后,并和时间排序的过去阿弥陀佛、现在释迦佛和未来弥勒佛形成有机的统一体流行于唐代,象征释迦法身精神三世轮回、永恒不灭,并遍及十方。这一点,在一些造像遗存中可以知道。如隋开皇二年(582年)吴野人四面方形三层十二龛像塔柱76,从充满西方净土信仰图像构成来看,大部分图像构成为时间序列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像龛,如释迦佛、定光佛、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弥勒佛,以及普贤、观世音、思维、文殊、维摩等像龛;在南面中龛释迦像龛的右侧,有小型结跏趺坐佛像龛,旁题有竖刻“药师琉璃”(图127)。药师佛的出现似乎在提示我们,象征释迦法身思想的塔柱仅有时间序列的诸佛是不够的,表现遍照十方光明的空间横化三世佛之一的药师佛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法身舍利塔本身具有的时间、空间属性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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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7 吴野人等造四面三层造像碑的释迦

20世纪70年代初在西安青龙寺遗址出土的一件四面四佛的佛塔构件中,就有这种四面四佛说法图造像实例77。这件四面佛塔高29厘米,宽39厘米;正面(比定)主像结跏趺坐,袒右肩,右手下垂触及台座,左手置于腹前,身后有头光、身光;两侧胁侍菩萨,从主像所行的手印可以认定为释迦佛(图128)。左面主像为倚坐佛,身着双领通肩大衣,右手施无畏印(残),左手扶膝,身后有头光、身光,两侧胁侍菩萨,可以认定为弥勒佛(图129)。右面主像结跏趺坐于莲台,袒右肩,双手行说法印,身后有头光、身光;两侧为二胁侍菩萨脚踏莲台,可以认定为阿弥陀佛(图130)。背面主像结跏趺坐,身着通肩大衣,双手持钵于腹前,两侧二胁侍菩萨,可以认定为药师佛(图131)。从这件佛塔构件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由释迦、阿弥陀、弥勒、药师构成的四面四佛,不仅具有时间概念,还有空间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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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8 四面造像碑——释迦佛三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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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9 四面造像碑——弥勒三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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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0 四面造像碑——阿弥陀佛三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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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1 四面造像碑——药师三尊

此外,西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底层四面门楣的线刻佛像同样是象征法身舍利塔三世的时间、空间表现。我们知道,大雁塔建于唐高宗永徽三年(652年),是高宗为安置玄奘从印度带回的经像而建造78。大雁塔现高64米,为青砖仿木结构,底层东、西、南、北四面均有石门,四面门楣上端均镶嵌着一块底宽1.85厘米,中高0.74厘米。四面线刻图内容均为佛说法图,每面说法图以佛说法为中心,左右汇集众弟子、菩萨、眷属等,但四面构图又各不相同:南面(正门)门楣说法图,主像结跏趺坐佛,袒右肩,做说法印,有圆形头光和背光,两侧二弟子、各七身菩萨和二护法诸天,可以判定为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图132)。东面门楣佛说法图,主像倚坐,右手施无畏印,左手置于腹前,双脚踏莲台,身后有方形靠背及圆形头光;两侧二弟子,各有六身菩萨以及二供养菩萨,东面门楣倚坐主像当系弥勒佛(图133)。西面门楣佛说法图,主像结跏趺坐于殿堂中,也可理解为楼阁说法,两侧各有五身菩萨佛,殿外两侧各有若干罗汉、菩萨奔赴殿堂听法的情景,殿堂外两侧各有一棵菩提树,应为阿弥陀佛楼阁说法的情景(图134)。北面门楣佛说法图,主像结跏趺坐,身着双领通肩大衣;右手于胸前行说法印,左手扶膝;主像两侧为菩提树和菩萨众,两侧众菩萨中有两身倚坐姿菩萨。值得注意的是,主像身后的挂幡和敦煌壁画中药师佛身后的挂幡如出一辙,因此北面门楣应为药师佛说法图(图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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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2 大雁塔底层四面门楣南面释迦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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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3 大雁塔底层四面门楣西面阿弥陀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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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4 大雁塔底层四面门楣东面弥勒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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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5 大雁塔底层四面门楣北面药师佛

大雁塔是释迦法身思想的象征,由南面门楣的释迦佛、东面门楣弥勒佛、西面门楣的阿弥陀佛(终极过去佛)形成时间序列的三世佛,加上北面门楣的药师佛,圆满体现了法身舍利塔本身具有的超越时间、空间的无限意义。

敦煌石窟盛唐第117窟顶四披千佛中央各有一铺佛说法图同样值得关注。《敦煌莫高窟内容总录》记载窟顶“四披画千佛,千佛中央说法图各一铺”79。通过考察,发现四披中央说法图各有不同:东披说法图为一佛二菩萨,主像结跏趺坐,左手托钵,右手做说法状,二菩萨侍立;南披说法图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主像结跏趺坐说法,二弟子二菩萨侍立;西披说法图为一佛二菩萨,主像结跏趺坐说法,二菩萨侍立;北披说法图为一佛二菩萨,主像倚坐说法,二菩萨侍立。

东披说法图中的主像托钵,和药师佛位居东方以及手持药钵特征相吻合,当系东方药师琉璃光佛。南披说法图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组合,可比定为释迦牟尼佛说法图。西披说法图为一佛二菩萨,当系阿弥陀佛在西方说法。北披说法图中的主像为倚坐,可比定为弥勒佛。以上四披四佛,和上面方形塔构件的四面龛像相比发现,南面的释迦佛和西面的阿弥陀佛比较稳定,而东面和北面开始出现变化,说明已有向横化三世佛倾斜的迹象。但无论怎样变化,东方药师琉璃光佛作为横化三世佛的组成部分而出现的。

时间系列的竖化三世佛和光明遍照十方的药师佛之间是互为体用关系,象征卢舍那(释迦)法身思想是超越六道轮回,如万物的产生、发展,周而复始,永恒不灭,而且遍及十方每个角落。无论从十方任何一个方位作为切入点亲近、深入佛法,如绕塔礼拜、诵经、供养等,就可以实现有限生命在空间的无限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