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情六欲求适中
(一)墨家适欲说
墨家学团中,有熟悉军民两用手工业技巧的工匠。他们有时承揽防御战工程和军事器械制造任务,辛苦劳累,发现适量喝酒,可以舒缓疲劳。《备梯》载禽滑厘在墨子门下打拼三年,从事繁重劳动,足底、手掌都长满老茧,面部乌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十分怜悯他,于是用竹管盛酒,怀揣肉干,到泰山上,与禽滑厘席茅而坐,相互敬酒,促膝谈心。墨子问禽滑厘:“亦何欲乎?”(还有什么欲望)禽滑厘以请教守城方法回答。
墨子“自处绝艰苦”,强调用理智支配行为,主张适当满足欲望。西汉刘向《说苑·反质》载墨子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追求美丽快乐的享受,社会才能长治久安。墨家适当满足欲望的“适欲说”,蕴含着深刻的智慧哲理,积淀丰富的生活经验。
《经上》第85条说:“欲正权利,且恶正权害。”《经说上》解释说:“权者两而勿偏。”即正当的欲望,可以用来权衡利益。正当的厌恶,可以用来权衡害处。在权衡思考的时候,要遵守“两而勿偏”的原则,照顾事情两面,而不只顾事情一面。其中渗透着欲恶利害全面权衡的辩证法。
《经下》第145条说:“无欲恶之为益损也,说在宜。”《经说下》解释说:“欲恶伤生损寿,说以少连。是唯爱也,尝多粟。或者欲有不能伤也,若酒之于人也。”即认为“所有欲恶都是有益的”,或认为“所有欲恶都是有损的”,这两种论点都是不对的,论证的理由在于,欲恶的满足要适宜有度,有节制、有分寸。
少连首倡“欲恶伤害身体,减损寿命”的学说。有人因为特别爱吃,吃过多粟米食品,这会伤害身体,因而并非“所有欲恶都是有益的”。有些欲望满足,不会伤害身体、减损寿命,如适量喝酒,对人有益,因而并非“所有欲恶都是有损的”。
《经上》第84条说:“合:正、宜、必。”《经说上》解释说:“臧之为,宜也。”宜,即适宜、适当、适度、合适、有分寸。如臧的行为适宜。有分寸、有节制地满足生理欲望,不会伤生损寿,反而有利于身体健康,能够延年益寿。
墨家的适欲说,主张满足欲望要适宜有度,有节制、有分寸。《吕氏春秋·重己》说:“圣人必先适欲。”高诱注:“适,犹节也。”墨家批评“所有欲恶都是有益的”和“所有欲恶都是有损的”两种极端片面的论点,将会分别导致纵欲主义和禁欲主义。墨家的适欲说,跟这两种极端片面的论点论战。
(二)跟纵欲说论辩
墨家关怀人生,提倡节俭,跟纵欲说论辩。认为“所有欲恶都是有益的”论点,导致纵欲主义。《经下》第146条说:“损而不害,说在余。”《经说下》解释说:“饱者去余,适足不害,能害饱。若伤麋之瘼脾也。且有损而后益者,若疟病之于疟也。”
即有时缺损一部分,没有伤害,论证的理由在于,缺损的部分,本是多余的。吃得过饱的人去掉多余的部分,恰恰没有害处,只能有害于“过饱”。吃过多麋鹿肉,会伤害身体,使脾脏生病。有时有所缺损,然后才能得益。患疟疾病的人,将疟疾病除去有益。“伤麋”:吃过多麋鹿肉,伤害身体。“瘼脾”:脾脏生病。《说文》、《尔雅·释诂》:“瘼,病也。”《礼记·曲礼上》说:“欲不可纵。”
人天生必有情欲。《辞过》载墨子说:“凡回于天地之间,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阴阳之和,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牡牝雄雌也。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
意即:所有活动在天地间,包容于四海内的事物,天地的本性,阴阳的调和,都是自然的存在,即使最圣明的人也不能改变。怎么知道是这样呢?圣人解释说,天地称为上下,四季称为阴阳,人称为男女,禽兽称为雄雌。这确实是天地的本性,即使古代圣王也不能改变。这是肯定从自然到社会,从无机物、动物到人类,普遍存在着矛盾、对立统一现象,其中包括男女对立调和的本性,墨子叫“人情”,又叫情欲。狭义的情欲,指对异性的欲望。广义的情欲,指一般欲望。欲望是希冀达到某种目的的愿望。
墨子从最广大人民的根本权利即生存权出发,尖锐批评统治者在衣、食、住、行、男女等方面的纵欲。《辞过》说:“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统治者纵欲,导致人民饥寒交迫。“当今之主”,“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统治者“厚作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当今之主,其为宫室”,“暴夺民衣食之财”。“当今之主,其为舟车”,饰文采、刻镂,“民饥寒并至”。“当今之君,其蓄私(养妾)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使部分男人“无妻”,女人“无夫”,国君“蓄私不可不节”。墨子说:“节俭则昌,淫逸则亡。”“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熟,衣服节而肌肤和。”这是历史经验的总结。
《尚贤中》载墨子说:“民生为甚欲。”即人民的最大愿望是生存,生存权是广大人民的根本权利。《非乐上》载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即人民有三大忧患:饥饿却得不到食物,寒冷却得不到衣服,劳苦却得不到休息。
《尚贤下》载墨子说:“为贤之道将奈何?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即贤人的为人之道是:有力量就赶快帮助别人,有财产就尽力地分给别人,有道理就耐心地劝导别人。饥饿能得到食物,寒冷能得到衣服,混乱能得到治理,使人民世代得以安生。
“垂其股肱之力,而不相劳来也。腐臭余财,而不相分资也。隐慝良道,而不相教诲也。若此,则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乱者不得治。”即闲置手足之力,不帮助别人。多余财物腐烂变质,也不资助别人。隐匿好道理,不教导别人。这样,饥饿者就得不到食物,寒冷者就得不到衣服,混乱者就得不到治理。这些说法,充分表现了墨子体恤民生的深厚人文精神。
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情欲是人天生的生理心理活动。《吕氏春秋·贵生》说:“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高诱注:“六欲:生死耳目口鼻也。”《礼记·礼运》说:“何为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勿学而能。”
《白虎通·情性》说:“六情者何谓也?喜怒哀乐爱恶,谓六情。”唐代韩愈《原性》说:“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明代王阳明《传习录》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一说:“人自有身以来,百骸九窍,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皆生死之根。富贵、贫贱、患难、声色、货利、是非、毁誉、作止、语嘿、进退、行藏、辞受、取与,皆生死之境。”墨家跟各家一样,肯定人天生有情欲,适当满足欲望,是人之常情。
(三)跟禁欲说论辩
禁欲说断言:“所有欲恶都是有损的。”“欲恶伤生损寿。”即一切欲望满足都会伤害身体,减损寿命。《论语·微子》称少连是古代“逸民”,孔子称少连“降志辱身”,《礼记·杂记下》载孔子说少连“善居丧”。“欲恶伤生损寿”之说,首倡于少连,继之于老庄学派。《庄子·德充符》载庄子说“不以好恶内伤其身”。这是《墨经》所不同意的。
但是,墨子强调圣人义士侠客,为救天下,应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同时,兼具部分禁欲倾向。《贵义》载墨子说“必去六僻”,即改掉六种癖好。他说:“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去恶,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从事于义,必为圣人。”墨子要求改掉的“喜怒乐悲爱恶”六种癖好,恰恰是人们常说的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
《庄子·天下》评论说,墨家生勤死薄。“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荀子·富国》评论说:“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由墨子“去六僻”的成圣法和庄子、荀子对墨子的批判看,墨子确有部分禁欲倾向。这反映墨家复杂矛盾的哲学性格。
(四)淡泊欲望:心理平衡法
《经上》第25条说:“平,知无欲恶也。”心理平衡,指精神没有欲望和厌恶的状态。这里“知”,是“知,材也”的“知”,指认知能力和精神。保持认知能力清醒健全,精神状态安详平和,是理性认知世界和合理改造世界的必要条件。淡泊欲望,控制感情,抑制偏执狂热的过激心理状态,是治疗心理病症的技巧。
(五)理智克制欲望:避错法
《经上》第76条说:“讹,穷智而悬于欲也。”《经说上》解释说:“欲饮其鸩,智不知其害,是智之罪也。若智之慎之也,无遗于其害也,而犹欲饮之,则饮之是犹食脯也。搔之利害,未可知也,欲而搔,是不以所疑止所欲也。墙外之利害,未可知也,趋之而得刀,则弗趋也,是以所疑止所欲也。观‘讹,穷智而悬于欲也’之理,食脯而非智也,饮鸩而非愚也。所为与所不为相疑也,非谋也。”
意即:人的言行之所以会犯错误,是由于没有受理智支配,而受欲望支配的结果。例如某甲想喝毒酒,理智不知道毒酒的害处,这是理智的罪过。假若理智上很慎重,并没有忽视毒酒的害处,但还是想喝毒酒,那么他喝毒酒就像吃肉干一样。这种错误是由于受欲望支配,而不是受理智支配的结果。
某乙对搔马的利害,是否会被马踢伤,在事前不能确知,他只是想搔就搔了,这是不以他在理智上所持有的怀疑,是否会被马踢伤,来制止他想搔马的欲望,这时如果他真的被马踢伤,这种错误同样是由于受欲望支配,而不是受理智支配的结果。
某丙对到墙外去的利害,是否会受到伤害,在事前不能确知,即使去了能拾得钱币,也不贸然而去,这是以他在理智上所持有的怀疑,是否会受到伤害,来制止他想拾得钱币的欲望,这种理智上的慎重态度,可以使他避免受到伤害。
考虑“人的言行之所以会犯错误,是由于没有受理智支配,而受欲望支配的结果”这一道理,某甲吃肉干是由于欲望,而不是由于理智的聪明,喝毒酒是由于欲望,而不是由于理智的愚蠢。某乙所干的(指搔马)和某丙所不干的(指不去墙外),都只是在理智上对自己行为的后果和利害有疑问,算不上深刻的智谋。
这里“讹”指错误。“穷智”指知识智慧有所穷,知识水平没有达到,言行没有受理智支配。“悬于欲”指受欲望牵系,言行受欲望支配。“鸩”是毒酒。“搔”指搔马,为马理毛和清洁身体。“刀”是古代刀形金属货币。
墨家主张行为受理智支配,不受欲望支配,是少犯错误的理性方法,是认识论上的唯理论。《非攻中》载墨子引古语说:“谋而不得,则以往知来,以见知隐,谋若此,可得而知矣。”从过去经验预测未来,从表面现象洞察隐藏的本质,这是深刻的知识、智慧和谋略,是认知和行为少犯错误的根本方法。这是认识论上的唯物论。
墨家肯定生产劳动、精神理智与人力作用的积极能动人生观,是古代哲学理论的高峰。从工匠劳动者上升为显学的墨家学者,在人生观的抽象哲学领域,贡献丰富的哲学智慧,至今仍能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本章主要内容曾发表于《重庆工学院学报》200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