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学与中国逻辑学趣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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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以人为本

(一)群众智慧观

墨家有以群众智慧补充个人智慧不足的合理思想。《尚同》中下载墨子说“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使人之唇吻,助己言谈。使人之心,助己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助之言谈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助之思虑者众,则其谋度速得矣。助之动作者众,即其举事速成矣。”

能够使众人耳目,帮助自己视听。使众人口舌,帮助自己言谈。使众人心智,帮助自己思考。使众人手足,帮助自己动作。帮助视听的人多,见闻远。帮助言谈的人多,声音传播范围广。帮助思考的人多,谋划效率高。帮助运作的人多,办事成功快。

墨子引古语说“一目之视也,不若二目之视也。一耳之听也,不若二耳之听也。一手之操也,不若二手之强也。”墨子引《诗》说“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我马维骐,六辔若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意即我的马是黑色鬃毛的白马,六条马缰绳柔美光滑,在路上快跑,到处咨询访查。我的马是黑色毛片的青马,六条马缰绳丝一般光滑,在路上快跑,到处探问谋划。

《亲士》说“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夫恶有同方不取,而取同己者乎?”“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陕者速涸,逝浅者速竭,硗埆者其地不育。”

江河不嫌弃小溪水注满自己,故能汇成滔滔巨流。江河水不是来自一个源头。价值千金的裘皮大衣,不是来自一只狐狸腋下。哪有合乎道理的话不听,只听跟自己相同的意见呢?天地不是经常光明,大水不是永远清澈,大火不是长燃不熄。直得像箭杆,平得像磨刀石,不能包容万物。小溪干涸快,浅水枯竭快,坚硬土地不长庄稼。墨家看到集中群众智慧的必要性、重要性和优越性,是辩证唯物论认识论和群众路线思想的萌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民主性的精华。

(二)人力能动观

《非命》载,墨子认为国家安危治乱,不靠天命靠人力,提倡充分发挥人力的积极能动作用,批判消极的“命定”论。墨子说“昔桀之所乱,汤治之。纣之所乱,武王治之。当此之时,世不渝,而民不易,上变政,而民改俗。存乎桀纣,而天下乱。存乎汤武,而天下治。天下之治也,汤武之力也。天下之乱也,桀纣之罪也。若以此观之,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故以为其力也。”世界和人民未变,桀纣当政天下乱,汤武变政天下治,可见国家安危治乱,是人力作用,不是命定的原因。这是求异法的科学归纳证明。

墨子由历史上著名的暴虐王君夏桀、商纣、周厉王、周幽王“执有命”(坚持有命论),概括出“命者暴王所作”(命运是暴王的捏造),懒人所述(懒人传承),应该抛弃,代之以“强力而为”(拼命用人力改造世界)的人力能动论,才能富强康乐。这是求同法的科学归纳证明。

孔子肯定天命对宇宙人生的决定作用。《论语·雍也》载,孔子学生冉耕生病,孔子探问,从窗外握着冉耕的手说“要死了,这是命呀!这样的人,而有这样的病!这样的人,而有这样的病!”肯定人的疾病死亡,是命中注定。鲁哀公问孔子“您的弟子中,哪个最好学?”孔子回答“颜回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则没有这种人,再没有碰到好学的人。”

《论语·颜渊》载,孔子学生司马牛发愁说“别人都有兄弟,偏偏我没有!”子夏说“我听老师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慎无差错,对人恭敬有礼,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君子何须发愁没兄弟呢?”子夏听孔子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儒家命定论的惯用语。《论语·宪问》记载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自己道理能否实现,都是命中注定,人力不能抗争。

《公孟》载墨子跟儒者程繁辩论。墨子说,命定论的“儒之道足以丧天下”,儒家“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命有定数),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非儒》载墨家对儒家的反驳,说儒家“强执有命以说议曰寿夭贫富、安危治乱,固有天命,不可损益。穷达、赏罚、幸否有极,人之智力不能为焉。群吏信之,则怠于分职。庶人信之,则怠于从事。吏不治则乱,农事缓则贫,贫且乱政之本。而儒者以为道教,是贼天下之人者也”。

儒家坚持有命论,说长寿和短命,贫穷和富贵,安定和危难,治理和混乱,都由天命决定,人力一点不能改变。穷困和通达,受赏和遭罚,吉祥和灾祸,都由天命决定,人的智慧和力量无所作为。官吏相信,会懈怠职守。平民相信,会荒废事业。官吏不理政事会混乱,耽误农业生产会贫穷,贫穷是混乱政治的根本。儒家把有命说作为教化的道理,是毒害天下人。

儒家所谓命,是人的智慧能力无可奈何的先天必然性。儒家宣扬人的现实遭遇是由命运预先安排好的,非人力所能改变。墨家认为,儒家宣扬命定论,是害人不浅的懒汉哲学,足以懈怠人的意志,使人放弃奋斗,安于贫穷,导致天下沦丧。墨家主张在认识世界的基础上,运用自身力量顽强奋斗,改变现状,从而达到理想目标。

墨子运用逻辑学的矛盾律,揭露儒家的自相矛盾。儒家宣扬命定论,认为贫富寿夭,全在天命安排,非人力所能改变,同时又提倡学习,等于承认学习可以改变自身命运,这是自相矛盾。墨子说“教人学而执有命,是犹命人包而去其冠也。”教人学习,又坚持命定论,就像叫人用帽子包裹头发,却又要人把包裹头发的帽子取下来一样荒谬。《小取》列举“不是而然”推论形式一例

且夭,非夭也。寿且夭寿夭也。

有命,非“命”也。非“执有命”,“非命”也。

意即将要夭折,不等于事实上夭折。采取措施,让将夭折的人有寿,却等于让将夭折的人事实上有寿。儒家宣扬有命论,不等于事实上真有命这回事。墨家反对儒家坚持有命论,却等于“非命”(反对命定论)的论题成立。

《墨经》对人的疾病死亡,看作人力可以认识和有所作为的自然现象,把治病除掉病根,作为人类的基本实践活动和可达到预期目的的例子,不承认命定论的因素。某人因受伤而生病,是“物之所以然”。我亲眼看见,是“所以知之”。我亲口告诉你知道这件事,是“所以使人知之”。男仆臧得不治之症而死,女仆春染病,死而埋葬,我不能用手指指着说,却能用语言表达。

《非儒》载,墨家嘲讽儒家说“其亲死,列尸弗敛,登屋窥井,挑鼠穴,探涤器,而求其人矣。以为实在,则赣愚甚矣。知其亡也,必求焉,伪亦大矣!”双亲死,尸体陈列不收敛入棺,为招魂,爬屋顶,看水井,掘鼠洞,查器具,寻找死者的魂灵,以为死者真的还在,真是愚蠢至极。明知死者已不在人世,还一定要寻找,真是虚伪至极。

墨家认为,在认识规律的基础上,可以有计划地运作,达到预期目的。如工匠认识方圆的规律,可据以制作方圆之器。《经下》第152条说“且然不可止,而不害用功,说在宜。”《经说下》解释说“宜,犹是也。且然必然,且已必己。且用功而后然者,必用功而后然。且用功而后己者,必用功而后已。”

论述必然性和人力的关系,认为在事物发展过程一定如此的必然趋势面前,不妨碍人力做功,关键在于人力运作应该把握分寸,合乎法则。这样做的意图,在于控制事物的发展过程,使之对人的利益增至更大,害处减到最小。如使用桔槔、辘轳、车梯等简单机械,提高操作效益,筑堤拦河,减免洪水肆虐危害。

(三)人民价值观

《非命上》载,墨子总结三表法(立言的三条标准)说,把言论运用于国家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观察言论是否符合人民利益,把满足人民利益需要的程度作为检验言论真理性的评价标准,是“出言谈,为文学”,建立言论学说的出发点和归宿点。

《鲁问》载墨子说“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衡量科学技术、发明创造的功效价值,是看其是否对人民有利。《经上》第35条说“功,利民也。”实践功效的价值标准,是看其给人民带来的利益,把墨子的人民利益价值观用定义方式理论化。

墨家有劳动人民本位的思想萌芽,把劳动者看作国家服务的对象、方向和目的。《尚贤》载,墨子说,“为贤之道”是“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数人”,“民无饥而不得食,寒而不得衣,劳而不得息,乱而不得治”,人民得以“安生”。

《辞过》、《非乐》载,墨子谴责统治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导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非儒下》说“贫且乱政之本。”《辞过》说“民富国治。”人民贫富,是决定国家治乱的根本原因。《非乐上》载,墨子说人类与禽兽区别的本质特征,是生产劳动“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用力生产劳动才能生存,不用力生产劳动不能生存。

墨子主张任人唯贤、后天习得的智者标准,反对任人唯亲、先天决定的宗法制标准,把人民看作治理国家、选贤举能的人才来源。墨子十大论题,第一是“尚贤”。《说文》“贤,多才也。”贤人是博学多才的智者。《庄子·天下》说墨子“好学而博”。墨子论贤人的标准,是“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即品德高尚、能说会道、学识渊博。墨子提出的贤人标准,都是“可学而能”,通过学习能够达到。

墨子主张打破旧有用人标准,“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贤者举”,“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民无终贱,有能则举”。“远鄙郊外之臣,门庭庶子,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闻之,皆竞为义。”“虽在农与工肆之人,莫不竞劝而尚德。”远方郊外臣民,宫廷侍卫,城中民众,四境农民,都竞相做义事。农民、工匠和商人,无不竞相勉励崇尚道德。

墨子认为,从农工商下层人民中成长的“智慧者”,是“可学而能者”。“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仰仗先天因素,不是依靠“可学而能”的智慧,执掌政权,贻害无穷。

墨子质问“今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焉故必智哉?若不智,使其治国家,则其国家之乱,可得而知也。”“夫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岂必智且有慧哉?若使之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国家之乱,既可得而知已。”

王公大人骨肉之亲一类人,凭借什么一定有智慧呢?如果让这些“不智慧者”治国家,就像“喑者而使为行人,聋者而使为乐师”,意即让哑巴当外交官,聋子当乐队指挥,国家势必混乱。晋代惠帝、安帝是痴呆,惠帝不识人间烟火,说“百姓饿死,怎么不去吃肉粥?”这是“使不智慧者治国家”的恶果。

《管子·霸言》说“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务农》载,贞观二年,唐太宗对侍臣说“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

《尚书·五子之歌》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惟邦本”和“以人为本”义同,传说是夏禹的训诫之词。本是根本、基础、根据。墨家效法夏禹,以“民惟邦本”、“以人为本”为智慧理据。

墨家的群众智慧观、人力能动观和人民价值观,肯定人类智慧能力的积极能动与评价作用,是建立在唯物论宇宙观基础上的人本论、能动论和实践论,有深刻的辩证哲理和唯物史观萌芽,与现代科学发展观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一脉相通,值得发挥借鉴。

墨家崇尚科学的智慧取向,探求真理的智慧目标,以人为本的智慧理据,是墨家哲学智慧的精髓,与中国文化发展的趋势相吻合,为中国文化走向,绘制合理的参考蓝图,值得认真研究,继承弘扬。

 

(本章主要内容曾发表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