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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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趣味”与“情感”,二者在梁启超的美学体系中的关系比较奇特。他在《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中说:“趣味是生活的原动力”;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又指出,情感“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在《人生观与科学》中也说,“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通过这类表述文字,不难发现,“趣味”与“情感”是梁启超美学思想体系中两个极为重要并且密切相关的核心范畴,都被视为“生活的原动力”。但探讨二者之间究竟是如何互相沟通、是否可以等同、孰重孰轻等等问题,结果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尽管我们对梁启超的“趣味”的层面结构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如何来界定它呢?其实,结合“情感”概念,恰恰能够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这里不妨先大胆给梁启超的“趣味”下一个定义:“趣味”是人受积极、正面、能动的情感驱动而行动,且不会产生负面的情感,仍然以积极正面的情感为结果的一种人生状态和历程。这个定义的依据是梁启超《学问之趣味》中所言:“凡属趣味,我一概都承认他是好的。但怎么样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个注脚。我说:‘凡一件事做下去不会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结果的,这件事便可以为趣味的主体。'……凡趣味的性质,总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趣味”,作为一种对于事物的喜欢的情绪与快乐的情感,虽然没有被明确表达出来,却不难为我们体会到。并且,梁启超也常常在讲“趣味”的时候,提到快乐或者精神上的快乐等。在《学问的趣味与趣味的学问》一文中,他还特别选择了孔子的例子来说明什么是趣味。他说孔子的生活,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被强调的是“悦”啦,“乐”啦,“不愠”啦。他所总结的孔子的人生,最低限度是“不厌不倦”。换个角度说,乐、悦、喜、好,或者“不厌不倦”,就是“趣味”的具体表现。

梁启超对于“情感”的态度是一分为二的,认为情感“不能说他都是善的都是美的。他也有很恶的方面,他也有很丑的方面。他是盲目的,到处乱碰乱迸,好起来好得可爱,坏起来也坏得可怕”(《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般来说,我们所理解的情感,是以荀子的分析为基础的,他把“情”分为好、恶、喜、怒、哀、乐六种。这六情是两两对应的,其中,好、喜、乐是正面的、积极的,恶、怒、哀是负面的、消极的。此外,《礼记》所谓喜、怒、哀、惧、爱、恶、欲为“七情”,与佛教喜、怒、忧、惧、爱、憎、欲近似,中医又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作为人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情就是人对于对象的正面和负面的倾向。承认情感的这种双面性并加以鉴别和引导,是梁启超情感观的前提。并且,他也继承了儒家崇礼而节情的传统。情的理想境界,《中庸》概括为“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但梁启超在实行的方法上却有所发展,主要是因为他吸纳和借鉴了另一种传统情感观,即作为崇礼节情反动的贵真尊情说。《庄子》所谓“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渔父》)。梁启超受近代尊重个体生命及真情的学说影响,以尊情为基础,但又区别对待情感的两面性,希望通过引导和疏通,达致理想的情感。也就是要以善、美、可爱的正面情感,来节制与消解丑、恶、坏的负面情感。他将这种引导方式称为“情感教育”:“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的丑的方面渐渐压伏淘汰下去。”(《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他还把艺术作为最好的情感教育方式。在讲“趣味”的时候,他又把艺术、学问等作为真正的趣味。以此为例,不难理解,“趣味”其实就是梁启超情感教育或情感节制、情感引导的理想方式。也就是以正面积极的情感始,以正面积极的情感终,始终保持一种正面积极的情感状态和人生状态。

实际上,尊情或者崇情、重情作为梁启超情感论的基础,受到了更多的强调,也更为人们所关注。“夫天下最可用者莫如感情,最可畏者亦莫如感情。”(《暴动与外国干涉》)无论在人生观还是艺术观层面上,梁启超都特别强调“情感”问题,以致形成了一种“情感中心”的现象。

首先,梁启超强调“情感”是人的生命的基质。情感被梁启超视为生命中最内在最本真最神圣的东西。他说:“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情感是宇宙间一种大秘密”。其次,情感是生命的内在驱动力。梁启超将情感与理智作了比较:“用理解来引导人,顶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应该做,那件事怎样做法,却是被引导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越发多,所做的倒越发少。用情感来激发人,好像磁力吸铁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所以情感这样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催眠术。”(《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显然,情感作为实践行为的驱动力更为内在和本源。其三,情感是内在生命与外在生命沟通的渠道。梁启超说,“生命的妙味”就是“认自然是和自己生命为一体”(《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而艺术家的创作就是通过情感把“那件事物的整个实在完全摄取”,即“攫住他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并合为一”(《美术与科学》)。这种状态,他称之为情感的“亢进”与“突变”(《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其实,通过对照也可以发现,这种生命的情感沟通,恰恰就是梁启超对“趣味”之为情感与环境感应的深度解释。

所以,梁启超总结说:“我们想入到生命之奥,把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迸合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众生迸合为一,除却通过情感这一个关门,别无他路。”梁启超在这里把情感放在人的生命的中心位置:它向内直通生命玄奥,在人生中则是个体思想行为实践的内在动力,同时也是自我完善达成理想的关键;向外是融通个体生命与客体生命、内在生命与外在生命、融入社会、融入宇宙的基本通道。的确,梁启超所张扬的情感是人的生命活跃和人生实践的基础,也是艺术生命和艺术实践的基质。特别是在品赏艺术品时,梁启超着力挖掘了艺术家的情感、作品中所表现的艺术家情感、作品所引发出来的情感等多层次的情感形式,并且创造性地分析了表情艺术方法。他从艺术家的角度指出,艺术就是情感的“陶养”和技术表达:“最要紧的工夫,是要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絜,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优美的情感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术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他以情感为核心讨论了许多艺术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并且取得了不朽的成绩。此为世所公认,不必赘述。因而,对“情感”的关注和专注,也成为梁启超美学体系的又一鲜明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