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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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于大隐 期颐度天年

未名湖、博雅塔,仿佛一潭砚台、一支毛笔,为百年学府北京大学增添了才学和崇高之气。而在相隔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深幽、静谧的园子——燕南园。古树挺立、枝丫盘错,翠竹摇曳:错落的篱笆、灰色的墙、雕花的门梁,中国古典风格的院落给人以端庄、沉稳之感:黑底白字的木质门牌,显示着这座园子卓尔不凡的气量和风范。

一百多年来,这里仿佛是一位智者的大脑,为北大、为中国源源不断地输出思想和智慧。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大师、名家对中国的政治、历史、科学、哲学等方面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拓扑学的奠基人江泽涵,物理学家周培源、饶毓泰、褚圣麟,化学家张龙翔、黄子卿,生物学家沈同,经济学家马寅初、陈岱孙、严仁赓,历史学家洪业、翦伯赞,哲学家冯友兰、汤用彤、冯定,语言学家王力、魏建功、林焘,美学家朱光潜,西洋史专家齐思和,中西交流史专家向达,康德哲学专家郑昕,现代逻辑学家王宪钧,文学家林庚,作家冰心和社会学家吴文藻夫妇等都曾生活在燕南园: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至今仍居住在燕南园61号……

芮先生的寓所在燕南园65号。这是一座西式两层小楼,掩映在几棵高耸的古槐树丛之中,一排柏树自然地成为院落的围墙,修剪得整齐、精炼,望过去蔚然而深秀:庭院前的空地上,生长着数十株灌木,未经刻意修剪,却齐整、挺拔。

长寿秘诀:天时、地利、人和

芮先生长寿,是一位大寿星。除了几次大病外,先生的身体一直很棒:70岁骑自行车穿行于校园,80岁步行到中关村电脑城,90岁仍指导博士生……先生是否得家族遗传而长寿?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肯定或否定。若要一定寻找先生长寿的原因,或许可以用“天时”、“地利”、“人和”三个词解答。

芮沐生于商人家庭,家境富足,父母经历了长子和次子夭折的厄运,对排行第三的芮沐关爱有加,甚至在他上小学时派专人送马奶到学校。目睹了兄长的不幸,芮沐对自己的身体特别在意,读书期间广泛涉猎各种运动项目,如足球、击剑等一些时髦的运动。这种习惯也陪伴着芮沐走出校门、国门,不管身处顺境、逆境,都未曾有丢弃和松懈,因此先生晚年时依然腰背直挺、眼明耳聪、思维活跃,保持着良好的健康状态。

再说“地利”。古人讲“地气”,即“天地之精华”,燕南园的地气可称得上是上佳之选。且不说曾为皇家园林,且不说有多少大师贤达曾在此生活,单说大自然赐予的这片充满生机的树木花草和掩映在树丛中的典雅建筑,都让人由衷地松弛、舒展。几十年来,芮先生在这里,读书、写作、散步、和学生约谈,粗茶淡饭、布衣蔬食,沙沙写字声、爽朗的笑声,连同种植劳作的忙碌声,长久地回响在田园般院落的角角落落,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至高、至美境界。

当然,先生的长寿关键更得益于“人和”。先生性情平和、为人随和,从未为个人得失而计较,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坦荡胸怀。芮先生在多次被问及自己的长寿秘诀时,透露了这样一条:心宽,遇事想得开。先生的“心宽”到什么程度呢?有不少人曾追问先生对“文革”时期遭遇的看法,先生只是笑而不答:再问,回答也仅仅一句话:忘了,不记得了。依然是淡然的微笑,那微笑中,分明是一种穿透时空、包罗万象的仁者之气。“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是无以言说的大智慧、大胸襟。

2008年7月14日,先生百岁寿辰。当天中午,众弟子围聚在芮先生身边,一同为他庆生。席间,先生言语很少,面对弟子们的祝贺只是微微点头,报以微笑。有人问先生“有什么心愿”,先生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亮光,“我要活到北京奥运会,还要看上海世博会呐!”

于是,弟子们特意安排芮先生参观鸟巢。庆生宴持续到傍晚,这时大雨不期而至,正当大家担心先生身体吃不消、准备取消鸟巢之行时,芮先生却挥挥手,“不要紧,要去”。

雨中的鸟巢能见度很低,只能大致看到宏大体育场的轮廓,但先生仍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去听,还靠近场馆的坐椅,用手轻轻地摩挲。先生回过头问身边的一位弟子:“奥运会要开了,你报的什么项目啊?”话刚落音,现场稍嫌沉闷的气氛立时轻松了起来,大家忍不住开怀大笑,为先生的幽默而笑,更为先生头脑清晰、身体健康而高兴。

一个“喜好新事物的老头”

夕阳红不尽,霞光彩漫天。先生有一个保健“四通法”:思想通、头脑通、呼吸通、肠胃通,本质在于“通”和“动”。芮先生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常让年轻人自愧不如。

如同做学问一样,先生喜欢追求新意,对新鲜事物有着特别的兴致,即使年事已高也经常到中关村电脑城、图书城去,遇到有新型电子产品做演示,先生还走上去亲自体验。

先生喜欢“新玩意”,看重的是“有意思”,而不在乎花多少钱。一次,先生应邀到英国访学,听说有家著名的音响店就在住处的附近,晚饭后便直奔专卖店。回国登机时,先生把一套价值数百英镑的CAF音箱背在身上,乘务员过来问,芮先生笑道:“这是个好东西,不放在身边不放心。”在先生家的客厅中,这套经典的音箱仍完好无损地静卧在一角,随时等候先生的召唤。平日里看书久了,芮先生便起身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唱片,轻轻旋开音响,一曲悠扬的旋律便回荡在四周。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是芮先生的最爱:有时还找来意大利歌剧听,兴致来了,还会随着音乐的节拍打手势……

20世纪80年代初,一种叫“焖烧锅”的新玩意从台湾传过来。先生偶然见到了便割舍不下,花了700多块钱买了一个抱回家。老伴看了心疼的不得了,忍不住嗔怪他“不存钱”。芮先生却很兴奋,连声说:“好玩、好用,快去试试。”

在芮家,与音响和焖烧锅有一样“待遇”的还有单反照相机、打字机、新式剃须刀、助听器、电脑……特别是那部“四通”打字机,86岁的芮先生把它当做宝贝,常常就拿出来录入原本手写的文稿。更让人吃惊的是,先生从学生那里得知五笔输入法速度更快,便执意要学,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下才没有坚持。

先生爱钻研、爱琢磨也是出了名的。芮先生的女儿芮晋洛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为邻居调试电视机的趣事:一天下午,她在父亲的书房里整理书报,一个电话打过来,原来是东邻居、物理学院教授褚圣麟家的电视频道乱了,请芮先生帮忙。芮晋洛看着,很是纳闷:他怎么会修电视机呢?不一会,父亲面带欣慰地回来了,“不难,不难,调了调就好了。”父亲轻描淡写的背后,留下女儿更加惊讶的神情。

“外语通”

芮沐先生极高的语言天赋早已为众人所知,在他那里,学外语和用外语是一种乐趣。

他的外国语条件非常好,精通英文自不必说,早年他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就已精通法语,法国读硕士期间开始学习德语,几年后到德国留学时已经通晓德文。新中国成立后,苏联专家来中国传授经验,他又开始自学俄语,不仅可以阅读俄文原著,后来还曾担任俄语教员。在上中学和大学时,他还从学校的神父那里学会了拉丁文。此外,芮先生还懂得日语以及一些东欧小语种。据说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时,先生在课堂上是英语、德语、法语、日语互用的。

他曾不止一次要求学生:研究问题时,一定要看原著,而不是那些解释性的文章。先生坚持“语言能够翻译,但文化不容易翻译”的观点,认为翻译的文本总与原文有些不同。而作为芮先生的学生则是幸运的,他们无法像老师那样精通数门外语,但每每遇到相关问题,总可以找先生寻求帮助。

布衣情怀 仁者之气

芮沐先生生活俭朴,平时的工资、稿费除了用于给保姆发劳务费、购置一些新鲜物件之外,没有多少积攒。2004年,芮先生出现严重的心衰,需要安置心脏起搏器:但在当时,7万余元的费用让芮家很是为难,一时难以凑齐。后来,几个弟子得知芮先生的情况后,踊跃解囊,才救了燃眉之急。

先生从教近70载,获得了林林总总的奖章和证书,而他最在乎摆放在客厅的几方奖章:2008年北京大学授予先生的“蔡元培奖”和“改革开放三十年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百项精品成果奖”、“全国人大常委会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纪念章(1990年)和“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世顺奖”(2000年,该奖专为论文指导教师而颁发)。2007年9月,“国际传记中心”(IBC)向芮沐寄来授奖信函,芮先生将信件向一旁一放,淡淡地说:“我没时间。”布衣书香常相伴。走进芮先生的寓所,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对学术的挚爱和生活的质朴。偌大的书房里,除了先生那并不宽大的书桌和两个供访客用的老旧单人沙发之外,几乎没有立足之处。款式不一的书架遮挡了四面的墙,让人看不出墙的模样,书架和地面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报刊:写字台上总是摆放着先生写作的稿纸、翻开的书籍和用来阅读的放大镜和铅笔。在这里,能够感受到的只有书香与朴素,只有整齐与平和,而绝无半点奢华,没有丝毫的气派。正在这间看似杂乱的书房里,芮先生编撰了庞大的“国际经济法资料汇编”,撰写了一篇又一篇的大会发言稿,完成了一篇篇论文和序言,与学生们度过了无数个充实而快乐的午后时光……

芮先生是个闲不住的人,离开了三尺讲台的他仍把法学院当做自己的家。博士生张智勇毕业后留校,为本科生上课,88岁的芮先生亲自审核他的大纲和教案,并执意到三教五层的教室里旁听讲课。早先身体条件允许的时候,芮先生常在饭后骑着他那辆加高的“28式”自行车到北大东门附近的逸夫楼,慢慢踱上二楼,从信箱里取走信件,然后到办公室和大家微笑着打过招呼,又到五楼的图书室,翻看最新的外文期刊。退休后,先生对系里(后来改为法学院)的发展仍很关心。有一段时间里,每周例会上,大家都能找到芮先生的身影: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听着众人的发言,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举案齐眉

芮先生的夫人周佩仪今年也已是93岁高龄了,身体硬朗,眼不花、耳不聋,把家里打理得整齐、明净。70年前,两人一见倾心、缔结良缘,鱼水相懽地度过了金婚、钻石婚,迎来了“白金婚”纪念日。

“我们家老芮”是周女士对芮先生的称呼,亲切中包含对先生的无限关爱:平时,先生的凉开水、冬瓜汤等喜好的,周女士都会提前准备,并亲自过问。

两人相敬如宾,却又互相独立,各有自己的事业和空间。在芮先生忙于法学研究和教育以及社会活动的同时,周女士一直在外贸部(现为商务部)工作到70多岁。退休后,周女士投身于社会福利事业,与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一道,依托北京市社会学学会“社会福利研究组”,以宣武区“培智学校”为基地和平台,邀请相关专家、社会工作者和医生,为北京地区培智学校的老师们进行义务培训和辅导,使他们更加有效地帮助弱智和自闭症儿童学得一技之长,顺利在社会上谋得一席之地。对此,芮先生不止一次地对人讲“她们做的事可伟大了”。

芮沐与夫人周佩仪

芮晋洛也常回燕南园看望父母,照顾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2008年,芮先生一家被评为“全国五好文明家庭标兵户”。

幽默风趣的“老小孩”

芮先生的风趣与机智幽默是出了名的。先生性情率直,富有幽默感,是智慧型、轻松式的幽默,往往信手拈来,全无造作。

一次,几位弟子和芮先生共进晚餐,席间,一位学生问先生是否可以喝葡萄酒,先生认真看了看面前摆放的酒水,认真地说:“红酒当然可以,不过,给我一罐红牛更好,又‘红’又‘牛’嘛!”

晚年的芮先生闲不住,常常步行到校外的超市、电子商城,这让夫人周女士和法学院的老师们放心不下,有时先生前脚出门,负责“保护”先生的人后脚就跟上了,这又让先生感到很不自在。

有一次,先生从学院开完会后,要到中关村去,办公室的同志立刻紧张起来,打电话安排合适的人跟从。这时,芮先生主动说话了:“不用找了,我都找好了,让咱们工友小付跟我去吧。”小付也很兴奋,跟着先生就出了门。众人一看很高兴:先生终于替大家着想了!

可是,大家很快又都哭笑不得起来:原来小付有轻度智障,出于照顾,大家平时只让他做些清洁一类的工作。芮先生主动让小付跟从,一则打消了大家的担心,二来小付会听从自己的安排,而不是监督自己,更何况还能让工友外出见见世面。这件趣事被当做先生的一个段子而广为流传。

早年,芮先生喜欢漫画,偶尔也拿起笔来画几笔。据先生的女儿芮晋洛回忆,在她上中学时,家中曾订有《苏联漫画画报》,新一期送到家,父亲便放下手中的事情,专心欣赏漫画。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有一期刊登了著名的《父与子》,父亲叫来自己一起看,一边看一边不时地大笑:看到高兴处,父亲拿过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头像,并写上“送晋洛,愿永远快乐!”像这样随手画的作品还有不少,“但遗憾的是,多年过去了,那些漫画没有保存下来。”

芮沐的书法作品

2000年1月30日,芮沐在为数不多的墨迹中写道——“值此千禧之年,喜录‘瞭望’论坛中,引用东汉荀悦的一段话:不受虚言,不听浮术,不采华名,不兴伪事。”先生特别补充道:“这是做人的金玉良言,也是做学问的朴实道理。”这正是一个世纪老人穿越时空的心声,也是他逍遥而富有传奇色彩一生的真实写照。

(执笔:商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