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广铭治史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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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要附带谈一下关于理学这一儒家流派的开山始祖的问题。

我尽管说了如上那些话语,却决不是有意要把王安石拥上宋代理学的开山始祖的地位。这不单是因为此事决不会为宋代理学家的主要人物如二程、朱熹等人所接受、所承认,还更因为,王安石公开地吸取释老诸家的义理以阐释儒家的经典,而又用这样的“经术”去经理世务,即付诸政治实践,这才是真正的内圣外王之学,单就这点而论,他与宋代正宗的理学家程、朱等人就是大有区别的。程、朱一派的理学家们,虽然有时也把内圣外王的主张挂在嘴上,实际上他们却是专讲求内圣而不讲求外王。例如,朱熹在从政之后,虽然面对着的是女真强敌当前,境内民困财乏的局势,而他上疏给宋孝宗,总是把“正君心”作为头等重要事,而把如何御侮、安民、理财、练兵等事一律放在极其次要的地位;当他评价当代的从政人员时也是如此。例如他在给杜叔高的信中对文武全才的辛弃疾所下的评语即为:“辛丈相会,想极款曲,……今日如此人物岂易可得?向使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则其事业俊伟光明,岂但如今所见而已耶。”(《朱文公集》卷六〇)我对这番话觉得很难理解。我实在不知道,如果辛弃疾早就像朱熹那样,在个人的身心修养方面多用工夫,究竟对他所做的哪些事业能够更加“俊伟光明”一些?

总之是,理学家们所着重的,只是内圣的工夫。在此,我要套用王安石批评老子的那些话语来批评理学家们:理学家们也是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不足为,故也抵去刑、政、兵、农而唯道之求,他们也是犯了脱离实际而务高之过。这与王安石之对于内圣外王同时并重,是大异其趣的。所以,不能把王安石称为理学这一儒家学派的开山祖。

另外,我还记起了,在1947年的新年后不久,当时做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先生,曾在那时叫做北楼的一间大教室里做过一次学术讲演,题目是《宋代理学发生的历史背景》,所讲说的内容,我现在已一概记不起来了。近来从耿云志先生所编《胡适年谱》中又看到对此事的记载,《年谱》对讲演内容也未述及,只说他“认为‘理学之开山祖师’是司马光”。我认为,胡先生当时如果确是做出这样一个结论,那也是不够恰当的。我觉得司马光是一个具有务实思想的人,大概他也与司马迁一样,认为“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所以他编写《资治通鉴》,想用历代治乱兴衰具体事例作为济世济民的借鉴和殷鉴;对于大谈性、命、心、气的孟子,他就写了《疑孟》一书以相诘问。他在熙宁元年(1068年)做翰林学士时,就上了一篇《论风俗札子》(《温公集》卷四十五),其中主要是指责进士科场的风习,说举子们把“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穿凿臆说者谓之精义”,并说:“性者子贡之所不及〔闻〕,命者孔子之所罕言;今之举人,发口秉笔,先论性命,乃至流荡忘返,遂入老庄,纵虚无之谈,骋荒唐之辞,以此欺惑考官,猎取名第。”他的见解如此,议论如此,与偏重阐发儒家的义理的王安石既大不相同,而从二程以来的理学家们,对司马光的学术也都不十分尊重。因此,把司马光推上理学家祖师爷的宝座,当然是很不合适的。

然则理学家的祖师爷究应归之于谁呢?答曰:只能归之于程颢、程颐和张载三人。而理学之成为流派,则是宋室南渡以后的事。

1990年12月7日完稿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1992年2月17日重加改订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