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本书采取的角度和方法
对东坡诗、文、词的研究,自来就是古典文学界的重点,生平考辨、材料梳理、作品赏析、渊源影响,各方面的研究堪称丰实。其诗学观、艺术观亦得到相当重视,论述甚多。东坡词的研究虽蔚为大观,但在其词学思想方面,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本书考察的关键在于,将此项研究与东坡整个文艺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联系起来,透入到其精神追求、生命体验和人生境界的纵深。惟做到如此,才算得上是探本之论。
本书以对东坡词作、词论深入理解的态度,就其词学观作一番较为真切的观照,并尝试由此贯通到东坡其人境界即为道的高度上。此项研究,将创作实践与理论探索结合起来,由具体的文艺活动通及人之生命感觉与价值意向,从而不仅可对其词学思想有一较真切的定位,还能从此一侧面,更真实地呈现出作为一代通人(道、学、艺)的东坡的精神面貌。本书的理论框架分为上下两编:上编集中在东坡词的创格方面,所谓创格,这里主要指东坡词在形式和内容方面的新开拓和新创造,试通过对“题序”(主要形式)、“杂体”(体式之一)、“咏物”(内容之一)这三个方面问题的分析阐述,以深入探求东坡对词的独特理解和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功绩,勾画出东坡词不同于前人的风貌,对其“以诗为词”的特点产生具体的认知。下编旨在由词观人,由“清”、“梦”、“旷逸”、“豪放”等几个显著方面提炼出东坡气质的根本所在,并结合东坡时代的理学精神、文学风尚等外围现实生活的诸多因素,以追寻东坡所达人生之境。
钱穆先生说得好:“东坡前后《赤壁赋》,固已千古传颂,脍炙人口,妇孺皆晓矣。然试就东坡编年全集循序读下,自徐州获罪而下狱,自狱释放而贬黄州,自卜居临皋而游赤壁,此三数年间之生活经过,真所谓波谲云诡,死生莫卜,极人世颠沛困厄惊险磨折之至。若依次读其诗词信札,随笔杂文,关于此段经过,逐年逐月,逐日逐事,委屑毕备,使人恍如亲历。读者必至是乃始知东坡赤壁之游之一切因缘与背景,然后当时东坡赤壁之游之真心胸与真修养,乃可了然在目,跃然在心。然试思之,方其掌守徐州,固不知有乌台之案。方其见囚狱中,固不知有黄州之谪。方其待罪黄州,亦不知有赤壁之游,更不知此下之岁月与遭遇。此实人生遭际之最难堪者,读者必循此而细诵其诗文之所抒写,又必设身处地而亲切体会之,然后始知一个文学作品之短篇薄物,彼之所为随时随地而随意抒写者,其背后具有何等胸襟,何等修养。盖其全人生之理想追求,与夫道德修养纳入于此一短篇薄物之随意抒写中,固不求人知,抑且其全人生之融凝呈露于此日常生活与普通应接中者,在彼亦已寻常视之,亦无可求人知,故在其当时,亦仅是随意抒写而止。”在这里,钱穆先生不仅阐明了作为士大夫立身之“其次”的文学中所包含的真实人生之境,还指导了如何透过文学去解读背后其人的“全人生”的思想意趣和境界。所谓必先知人而后方可论文,其言良是。之后又深入一层论到作为具体的文学样式所承载的文化精神:“故所谓性灵抒写者,虽出于此一作家之内心经历,日常遭遇,而必有一大传统,大体系,所谓可大可久之一境,源泉混混,不择地而出。在其文学作品之文字技巧,与夫题材选择,乃及其作家个人之内心修养与夫情感锻炼,实已与文化精神之大传统,大体系,三位一体,融凝合一,而始成为其文学上之最高成就。一面乃是此一作家之内心生活与其外围之现实人生,家国天下之息息相通,融凝一致。而另一面即是其文字表达之技巧,与其内心感映人格锻炼之融凝一致。”
东坡在任何一种文艺体式的理论和创作中所采取的态度都是真实一致的,而他“为艺”的根源即本于最高的“为道”追求,词虽作为“小技”,其所承当的意义亦然。薛瑞生尝于考察东坡词之先,首论东坡的“以国事立名”、“以苏学立命”,从其人格、学养层面作了一番深入辟里的考证,惟明乎此,方可以其人求其词,论艺论词。反过来,我们通过对于东坡词作法风格和作词态度的考察,亦能沿波讨源,由“小技”而上溯到东坡为人的高度,所谓即形色而求其天性,差可拟之。
由于东坡创作不主一辙,他在词方面的创格也颇多,本书只撷取前人和今人研究不多的几个方面作一番较为集中和深入的探讨,尝试对“以诗为词”作一个具体的阐释,从新的角度重新理解东坡及其词的价值,即象求心,愿能最大程度地接近东坡人格之本色和“词心”之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