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诗心:中国新诗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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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托邦远景的召唤

柯熙的诗集《辽阔的暗》中令人着迷的是那些关于大海的句子。“向太阳索取蜜/向大海索取波的蓝色,这最惊心的澄澈。”(《海光——献给洞头的103个岛屿》)蓝色的“澄澈”之所以“惊心”,是因为在诗人的想象力的图景中,大海是隶属于彼岸世界的。

由此,“海”在柯熙的诗中是乌托邦幻景,是远景形象。

柯熙的诗中分明有海子影响的痕迹。他的最出色的诗篇之一也是写给海子的:

幸福的一天

鸟儿飞过香气的花楸林

我们开始修筑家园


幸福的一天

这只是一双黑眼睛的渴望

你安眠在灵魂的麦地

——《怀念——给海子》

曾经独属于海子的这“麦地”的意象也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柯熙的诗中。

当海子发现了“麦子”和“麦地”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找到了想象力的源泉,同时找到了乡土与民间资源。这种资源也同样属于柯熙。但是,只有当柯熙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意象资源——“大海”的时候,他才真正发现了自己。

用柯熙的话说,则是“大海发现了我”。

湛蓝的南风中三个诗人生长着

在蓝天上抒写一句句透明的诗行

介于晶莹的梦与蔚蓝的海之间的诗行

他们的背景是大海

他们的十四行抒情天空,苦难中永不沉沦的心灵

南风中,他们自由而高贵地抒情

一生都投入歌唱

一生都进入航行

他们是海的后裔,一群天空的梦想者

——《湛蓝的南风中三个诗人生长着》

大海构成了诗人背景。柯熙的海,是想象力的世界,是乌托邦的远景,是一种自由而高贵的文学资源。它并不是现实中的海,正像诗人说的那样,“在故乡现实的大海里,是无法用蔚蓝来虚拟的,它其实是一个东海入口处的混杂着肮脏漂浮物与各种泡沫包围中的海岛”。在某种意义上说,柯熙的大海更创生于“诗歌的洋流”,是诗人在外国诗歌的海洋中畅游的产物:“在荷马的爱琴海里发现战争与情人、祭颂与橄榄绿;在塞弗里斯的海湾发现断崖与海底历史的对话;埃利蒂斯的大海则是诗性的澄澈与蓝色的”(柯熙《神秘的断流》,见《辽阔的暗》后记)。诗人发现了荷马、塞弗里斯、埃利蒂斯的“一生都进入航行”的“诗歌的洋流”,也就寻找到了值得自己“一生都投入歌唱”的诗性。

作为诗性的负荷体的柯熙的海,还有着另外的背景。它不仅只有蓝色的澄澈,不仅是自由与高贵的象征,它还具有驳杂性和包容性。而当诗人发现了这种驳杂与包容,发现了海也聚合着各种混杂的元素的时候,诗人也就发现了现代诗性的更本真的特征,发现了诗性“除了抒情的成分也要有它的物质部分”,“比如被遮蔽的母语特质、断裂的文明等”。而这些与晶莹而澄澈的质地相异质的物质成分,更是夸西莫多的西西里岛、聂鲁达的智利海岸、圣·琼·佩斯远东的大海、沃尔科特的岛屿、毕肖普的渔村以及希尼的乡村沼泽地带给他的。柯熙从中洞见了更复杂的诗的质地和肌理,从而也使自己对诗性的理解,更趋于复杂化,而这种复杂,才更适于现代诗人,也更属于现代诗性。正像T. S.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一文中说过的一段著名的评论:

就我们文明目前的状况而言,诗人很可能不得不变得艰涩。我们的文明涵容着如此巨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作用于精细的感受力,必然会产生多样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具涵容性,暗示性和间接性,以便强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乱——语言以适应自己的意思。

我喜欢柯熙诗集的名字——“辽阔的暗”,正像科勒律治在其诗歌《忽必烈》中所写:“那无法度量的国度,/汇入没有阳光的海洋。”借用科勒律治的诗句,可以说,柯熙所“一生都投入歌唱”的诗性的国度以及乌托邦的彼岸,在诗性质素日渐消泯的今天,也同样正在“汇入没有阳光的海洋”。这是不是诗人用“辽阔的暗”来命名自己诗集的真正用意?

一只青鸟经过了天空

运走陆地和大海的暗

却在它的额头的亮处留下惩罚的徽章

它的尾部伸向沉睡的大海时

我们的荷马必将醒来

手握万卷海水

——《海光——献给洞头的103个岛屿》

“必将醒来”的荷马,正是我们已经在丧失之中的诗性传统,同时也是乌托邦传统的象征。然而在今天,我们尚不知他何时醒来。而诗性和乌托邦的远景,也仍然处在“陆地和大海的暗”之中,处在诗人遥远的召唤之中。我们所知道的是,只有穿透这没有阳光的海洋,穿透这“辽阔的暗”,我们才有抵达诗性以及乌托邦彼岸的微暗的希望。柯熙的意义也正在这种召唤与穿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