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焕发新义——现代阐释的必要性
中华古文论能不能为我们今天建设现代的文学理论所用的问题,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当然,建设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主要应依靠总结中国现当代的文学活动的实践,但借鉴中国古代文论的精神,焕发古文论的新义,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对于这个问题,可以从浅层与深层来考察:从浅层说,中华古文论的某些概念、范畴,经过较浅层次的解释,已成为现当代文论的构成部分,直接进入现代文论的体系。换言之,中国现当代的文论中,已经内在地包含了不少古文论的成分。众所周知,像“知人论世”、“见仁见智”、“天人合一”、“无用之用”、“神形兼备”、“文人相轻”、“气韵生动”、“神与物游”、“风清骨峻”、“知音”、“虚静”、“神韵”、“含蓄”、“滋味”、“意境”、“文体”、“意象”、“性格”、“情景交融”、“物我交融”、“即景会心”、“虚实相生”、“寓情于景”、“托物言志”、“以少总多”、“一以当十”、“半多于全”、“气盛言宜”、“韵外之致”、“言外之意”、“冲口而出”、“看头悉尾”、“前呼后应”、“呼应有法”、“错落有致”、“疏密相间”、“浓淡相间”、“匠心独运”、“味同嚼蜡”、“荡气回肠”、“绘声绘色”、“委曲入微”、“开合自如”、“沁人心脾”、“豁人眼目”、“言有尽而意无穷”、“不薄今人爱古人”、“此时无声胜有声”、“汝果若作诗,功夫在诗外”、“用意十分,下语三分”、“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微尘中有大千,刹那见间终古”、“春兰秋菊,各自成家”等等概念、范畴和观点,都已成为现代文论和批评中的术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这是因为,这些概念、范畴和观点具有文学艺术的普适性,话语形态又与现代汉语接近,只需经过浅层次的阐释,就可以成为现代文学理论和批评的组成部分。
从深层说,中华古文论的某些理论,经过深度的现代阐释或中西比较,会发现古典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文论的相通、相似之处,并能用现代的多种理论作出合理的解释。如中国古典的“乐而不淫”论与西方的审美适度论,中国古典的“齐物”论与西方的“审美移情”论,中国古典的“虚静”论与西方的“审美距离”论,中国古典的“美善相乐”论与西方的“寓教于乐”论,中国古代的“诗无达诂”、“诗为活物”论与西方的接受美学论,中国的“患增其实”说、“事赝理真”说和西方的真实性说,中国的“发愤著书”说、“郁陶”说与西方的“沉思”说、“再度体验”说,中国的文气论与西方的生命力论,中国的“精骛八极”说与西方的想象说,中国的“为情造文”论与西方的表现论,中国的“直寻”论与西方的“直觉”论,中国的“陈言务去”论与西方的审美创造论,中国的“不平则鸣”论与西方的“愤怒出诗人”论,中国的“全美”论与西方的整体论,中国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与所不可不止”论、“妙悟”论、“信腕信口,皆成律度”论与西方的“无意识”论,中国的“童心”说与西方的“第二次天真”说,中国的“怪怪奇奇”论与西方的“陌生化”论,中国的“传奇无实”论与西方的虚构论,中国的“阳刚”、“阴柔”论与西方的“壮美”、“优美”论……这些中国古典的文论看似与西方的理论毫不相干,但如果我们从深层的理论去考察,就不难发现中国古典理论与西方的现代理论有相通、相似之处。我不是说中国的理论与西方的理论“相同”,完全“相同”是不可能的,因为文论的历史的民族的烙印是不可能抹掉的。但相似、相通之处则是可能的。既然有相似、相通之处,那么用现代的、西方的文论来解释中国古代的文论,使中华古文论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成为建设现代文学理论的一种资源,是完全可能的。
中华古文论的现代阐释为什么是可能的呢?新历史主义的历史观对我们有启发意义。新历史主义认为,文本是具有历史性的,历史是具有文本性的,研究者应加以双向关注。怎样理解“历史是具有文本性的”呢?这是说任何文本都是历史的产物,受历史的制约,具有历史的品格,因此,任何文本都必须放到原有的历史语境中去考量,才能揭示文本的本质。这一点我们在上一节已经大致说清楚了。怎样理解“历史具有文本性”呢?这是说任何历史(包括历史活动、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作品、文学作品、理论作品等)对我们今人来说,都是不确定的文本,我们总是以今天的观念去理解历史“文本”,改造和构设历史文本,不断地构设出新的历史来,而不可能把历史文本复原。之所以会如此,关键的原因是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和人所运用的语言工具。人是具体历史的产物,他的一切特征都是特定历史是时刻的社会文化因素所刻下的印痕,人永远不可能超越历史;语言也是如此。按结构主义的意见,语言是所指和能指的结合,这样,语言的单一指称性就极不可靠。当具有历史性的人运用指向性不甚明确的语言去阅读历史文本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肯定地说,他眼前所展现的历史,决不是历史的本真状况,只是他自己按其观念所构设的历史而已。就是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也只具有“临时性”。今天说某段历史是这样的,明天又可能被推翻,换成另一种说法。中华古代文论对于今人来说,也不过是一种文本,今人可以用现代的观念去解释它,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中学是一家,西学是一家,两家平等对话,“互相推助”,达到中西“化合”(王国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