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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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言语

无论在《周易》或《论语》中,“文”都不具有现今“文字艺术品”这类文学意含,甚至“艺”这个字也与后来用以描述艺术的意思颇有差距。

大家都说儒家是以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为教,其实此说起于《周礼》、流行于东汉,孔子自己可从来不曾如此讲过。“艺”这个字原本与植栽有关,如《孟子·滕文公》“树艺五谷”、《国语·周语》“垦田若艺”、《诗·南山》“艺麻如之何”、《诗·鸨羽》“不能艺黍稷”、《诗·生民》“艺之荏菽”、《荀子·子道》“耕耘树艺”等均可证。所以《说文》说:“艺(藝),种也,从坴丸,持而种之,《诗》曰:我执黍稷。”

由于“艺”指植栽,故可引申而指那些与植栽类似的小技能,如《论语·雍也篇》“求也艺”,孔注就说“艺,谓多才能”,《礼记·乐记》“艺成而下”注:“艺,才技也”,《文王世子》“曲艺皆誓之”注“曲艺为小技能也”。孔子说君子应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或自嘲“吾不试,故艺”(见《子罕篇》)时,所说的“艺”,都是指这类杂技才艺而言。犹如孔子曾形容自己是“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艺”即此类足以显其多能之鄙事小技也。“文艺”一词既未出现,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学文艺,当时也不被视为艺能之一。

比较接近后来所指称的文学文艺,或许不是“文”及其相关语,而是“辞”或“言语”。孔门四科之中,文学以外,另有言语一种,代表人物是子贡、宰我,这两人就都擅长语言表达。子贡之长于辞令、折冲樽俎,尤其征见于史册。用现代的话来讲,这是长于语言的艺术。而关于语言的艺术性要求,在《周易》及《论语》中确实是甚为强调的。

整个《周易》,其实并无文字的概念。其所谓“文”,指天文地文人文;其整体表意系统,依赖的也不是文字而是“象”与“辞”。象,谓天地万物等所取之象,以及用以表意之意象。辞,谓卦爻辞。《系辞上》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周易》就是这样一套言(辞)意体系。“象”乃是物象与符号,并非文字;“辞”则是言的表达,其本身也仍是言。

辞,《系辞》释文“说也”,《礼记·曾子问》注“辞,犹告也”、《表记》注“犹解说也”、《荀子·正名》“辞合于说”,都表明了“辞”乃言辞。故《说文》云“辞(辭),讼也。从辛,犹理辜也。篆文辞从司”,意思就是说“辞”古通“词”字。词,《说文》云“意内而言外也,从司从言”,《释名》说“词,嗣也,令撰善言相续嗣也”,这些都更可用以说明“词”是指表意之言的这个意思。

言辞以表意,在《周易》本身中就可看到它对这个观念的运作,例如《乾·文言》“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这里说某之为言为某某,就是在解释某一言词所蕴涵的意谓。但它不说“潜”字是什么意思,而说潜之为言如何如何,可见它并无“文字”的概念,“文”与“字”都是赅含于言辞之中的;且其释言,即所以解意。

由于言以表意,言在人类的意识活动和意义生活中便居极重要极具关键性的地位。《周易》对这一点至为注意,因此它教人要“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大畜·象》)。行,代表人类的活动状况;言,则是对此活动的记录或说明,甚至于它本身也是人类主要活动之一,为人禽最不相同之处,故君子应多识之。这种多识前言的要求,与孔子强调“博学于文”,意义相似,但以“言”赅含文字记录,则略异于《论语》。

言既是人类活动中极重要的部分,《周易》又教人要“慎言语”(《颐·象》)。《咸卦·上六》,卦辞说“成其辅,颊舌”,《象》云“媵口说也”,就是教人勿肆口舌;《讼卦》更是整个卦都是讲人争讼的事,《上九·象》曰“以讼受服,亦不足敬也”,认为争讼即使获胜或获利也不足以让人佩服。这些都可以显示它慎言语的态度。《系辞上》又云: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不出户庭,无咎”,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为之阶。”


《系辞》乃是用以解释《易》的原理的,其中珍重言之,教人以慎言语之道,正可以见此义为孔门所特重。然而,语言究竟应如何慎之?

首先,当知语言的原理在于信。因为言有信,才能达成其沟通、指事、传递信息的功能,故《困卦·彖》说:“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尚口,就是孔子所说的巧言,《论语·学而篇》“巧言令色,鲜矣仁”、《卫灵公篇》“巧言乱德”,均与此同一宗趣。而所谓巧言,不仅是因其言不信,也可能是由于口齿虽然便给,舌灿莲花、言辞丰赡,却缺乏内涵,《家人卦·象》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则”,就表达了这样的观念。言,在这种观念中分化出了语言形式及其内容意念两部分,言有物,即指其内容而言。同样的道理,《乾文言》说“修辞立其诚”,也认为语言须以其内涵为主。若套用文质之说来比拟,此处论言辞,是重质而反对太过于文的。

《论语》论言语,基本上也是如此,故曰“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学而篇》)“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为政篇》)“子张学干禄,子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八佾篇》)“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篇》)“言必信。”(《子路篇》)慎言语,重信义,谓言语应讷,甚至推崇并不太讲话的颜渊,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为政篇》);又教司马牛说“仁者,其言也讱”(《颜渊篇》),讱,就是忍,不随便说,不放肆地说,不逞口舌之快。他自己更是一度想根本不讲话,曰“余欲无言”(《阳货篇》)。

这都使其论“言”不同于论“文”。孔子论“文”,是既文且质,欲其文质彬龢的,但他论言语,却似乎以反对巧言、重视德行甚于言说为主,这就是重质而轻文了。因此他论言辞,只说“辞,达而已矣”(《卫灵公篇》),言取达意,不贵辞华。又《宪问篇》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谓“言”乃中有其质者的自然表现,但巧擅言辞者却未必内有其质,言德或文质的关系显然不是相等的,重质贵德的倾向颇为明显。

不过,这可能也只是孔子论“言”之一端罢了,孔子对语言依然是很讲究的。例如他对语言的各种类型颇有分析,《子罕篇》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语言表达因其性质而说其功能及对应方式,区分出法语与巽语,足以显示孔子对语言的重视。同样,“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述而篇》)雅言是相对于日常俗语而说,某些时候、某些场合、某些典籍不能用日常俗语来说,必须改用雅言,岂不表示了他对语言的重视及高度的使用能力吗?正因这样,故他虽说“辞达而已矣”,但那是针对言辞过分华丽,或不能信、不能符合其德其行的情况而说的。言辞本身除了“达”之外,他也追求“雅”,《泰伯篇》论“君子所责乎道者三”,其中之一就是“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提出“言辞须雅”的要求。怎么样才能使言辞能雅、能远离鄙俗呢?孔子教人要读诗,说“不学诗,无以言”(《季氏篇》);又描述前贤为辞命时如何不苟且:“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宪问篇》)这都不是不贵语言之美的人所能说的话。因此整体地看,孔子论“言语”,应当仍与其论“文”相同,是希望言语能既有其质又能修饰润色,斐然成章,尽善且尽美的。孔门四科十哲之中,言语与德行、政事并列,占有一席之地,其故亦在于此。

不唯如是,孔子在谈到言说之雅时,对言语似乎是更有特殊的要求。《子路篇》载孔子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者为士”,表明了平时所说言必信等等,只是一个较低或较一般性的层次。一般之言语,能达到信与达的要求也就可以了;但在此之上,言语还有另一种作用、另一种要求。特别是在代表政府出使四方时,须片言止纷、折冲樽俎,其言即须讲究,须要讨论修润一番,才能不辱君命,此时言语即须尽雅。孔子谈“不学诗,无以言”时,讲的其实也是这个层次的问题。因为孔子论读诗的效用时,就曾说读诗可以使人“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事君也者,即不辱君命之谓。孔子又说诵《诗三百》,出使四方,却不能专对,则诵读虽多,亦不足贵(《子路篇》)。更可见他认为学诗可以提升人的语言能力,让人出使及“为命”时足堪重任。

为命,命指辞命,《周礼·天官》“大宰作大事,戒于百官,赞王命”; 《春官》“大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其二曰命;又“外史掌书外令”。令也是命,《国语·楚语》“王言以出令”注“令,命也”,发号施令称为令,也称为命令。辞命之学,就是一方面要代表长官发言、布告教令;一方面须以辞令沟通上下亲疏远近;再一方面则出使邦国,如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所云“不辱辞令”。这在春秋盟会政治的时代环境中,是极为重要的工作,子贡以言语得列为十哲之中,正是因为他符合这个辞命之学的标准。

据孔子说,不学诗是难以完成辞命的,而恰好诗的含义之一就是辞命。《毛诗指说》云:“诗者,辞也,在辞为诗。”这不是说所有的言辞都是诗,而是说诗为辞命。如大祝作六辞,诗亦为辞的一种。在春秋诸侯盟会时,我们也确实可以看见许多以诗作为辞的事例。今存《左传》中引诗达156则,《国语》中引诗达22则,皆足征“不学诗无以言”在孔子那个时代确非虚语。《左氏·襄公十六年》中所载“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苟偃怒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侯盟高厚,高厚逃归。”就是一则“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的例证。所谓歌诗必类,指歌诗必须符合礼制、并配合彼此的身份关系,善于歌人之功、述人之德。不但引例要恰当,而且不只是诵或歌,还须搭配以言语,故《礼记·文王世子》云:“登歌清庙,既歌言语,以成之也,言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礼之大者也。”此所以它是辞命之学,其言不但要能信能达,还要求雅。孔子于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其所谓雅言,不仅是与方言对称之“雅”,更是“出辞气,斯远鄙倍”的“雅”,由此也可获得清楚的认识。

发言宜雅,是对语言美的要求。《礼记·少仪》曾说:“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礼之美,齐齐皇皇。车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肃肃雍雍。”这都是人文表现上所具显的美感,语言即居其首。论言语美与朝廷美二语,又见于《荀子·大略篇》,可见言语是儒家所最重视的人文表现,“雅”则是美的要求。

古代传播,以语言为主,书契不便,且系后起,故说“言”即以赅字。歌、谣、诵、念、唱、赞、颂、诗、谏、传语、记述、谈辩等字亦皆从言得意。其时尚乏文章美的观念,仅有对语言美感的讲究,自有其时代因素。

但对言语美的追求,绝不仅限于孔子那个时代,试看《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所录各体文类中,诏命、制诰、奏议、祝文、哀诔、记、传、论、说、辩、问对、难释、颂、赞、诗、词、曲、格言、隐语、大小言诸部,均属于言语美的阵营。与册书、敕书、批答、教令、表章、檄移、策、判、碑碣、行状、墓志、铭、箴之类较偏于文字系统者,恰好形成相对的一大体系、一大传统。

诏命乃王言,昭告四方,故又名诰,《姤卦·象》中所说“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即指此。诏、诰都从言,不像册书或策檄,字词本身就显示了它属于简册之部;又称为纶晋、代言。后世虽均具草,起源则为言语。故吴讷《文体明辨》说:“古者君臣都俞吁咈皆以陈面命之词,后世乃有书疏,而答之者遂用制词。……而辞华渐繁矣。”

臣子所上,称为奏议。议本来也是口谈,所以《说文》云“议,语也,又曰论难”,重点在于讨论事务。若不议事而述盛德,则为颂,《文心雕龙·颂赞》说:


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谓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赞者……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以唱言为赞,即古之遗语也。


不但解释了颂赞的语言性质,也一并说明了讽、诵、咏、唱的言说状况。同理,它在《论说篇》也说“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咨悦怿,过悦必伪”,亦描述论说诸体的言说性质。此外,如问对,托于问答之辞;祝文,是祝祷之辞;格言,是嘉言;隐谐更不用说了,都属于言语应对酬和的范围。凡此之类,无论庄言抑或谵语,言辞之机锋巧妙,虽特见重于古代,为其主要传播方式,但流衍影响,实绵延及于后世。

因此,文学史上不但存有言说一系,例如出于巷议街谈的“小说”,发展到话本等足以与文字文学相颉颃的一大系统,成为后来“五四”新文学运动时用以颠覆文言体系文学的凭借。言语美的许多讲究及观念,也直接影响着文字书写作品,例如“言有物”,被古文运动以迄桐城派奉为圭臬;“出辞气,斯远鄙倍”的雅的要求,更是中国文学美的基本典式、主要美的范畴。若“其言不雅驯”,则为“缙绅先生所不言”。而又因为要不断追求言语美,对于如何达成美的效果,必然会逐渐发展出许多技巧,言语乃有其技艺可说,其艺大抵均可移植于文字写作中,寖假而亦遂有“文艺”之说及其相关观念。另外,如扬雄自嘲文学如“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是以“文”为技艺的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