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戒慎与和乐
朱子之后,理学的发展趋向是什么?不少学者认为,和会朱陆是南宋以后的一个主要趋向。仅就元代学术来看,此种说法有其根据。[1]但从更大的历史视野来考察,“和会朱陆”显然并不能真正显示出理学后来发展的方向。尽管阳明哲学的不少讨论是内在地承继朱子学而来,但若将阳明看做和会朱陆的集成者,则完全不恰当。不管阳明在《朱子晚年定论》和答罗钦顺书中怎样表白他之反对朱子并非出于本心,但仔细读阳明著述,他对朱子哲学的知识取向表示的强烈甚至过度的反感处处可见,他对章句训诂、物上求理的攻击之刻薄也常使人莫名其妙。这一定与当时为朱学者或打朱子旗号的学者对他的攻击有关。无论如何,阳明哲学整体上是对朱学的反动,而不是调和。
吴与弼“弃举子业,谢人事,独处小楼,玩四书五经诸儒语录,体贴于身心,不下楼者两年”,“尝叹笺注之繁无益有害”(《明儒学案》上册,中华标点本,第14页)。他的气象学问及在明代理学的地位,很近于宋之程明道,故《明儒学案》把他列为第一,从整个明代心学发展来看,是有理由的。因为康斋(与弼号)所重在人品境界,而不在学问道理。他追求的是“四体舒泰、心定气清”的境界,他追求的气象是“心气和平”。平居遇逆事,排遣不下,心甚不悦,经反复用功,终于悟到“心本太虚,七情不可有所”,“详审其理则中心洒然”,“盖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处之则顺畅”(同上书,第19页),这与阳明以太虚譬心体无善无恶,以循理求宁静,意正相同。他所强调的“身心须有安处”确是理学从理性主义转向存在主义的一个发端。
明代理学可以说是围绕着阳明所谓“戒慎”与“和乐”或“敬畏”与“洒落”之辩展开的。谢上蔡记程明道语,“既得后须放开”,既得指识得此理,放开指心胸和境界,即胸次。朱子曾加以反对,朱子认为“既得后心胸自然放开,若有意放开,反有病痛”。朱子反对有意放开的作达是有其理由的,但自然放开的说法是朱子用主敬宗旨矫正曾点气象的方法。倘若真能自然放开,也就不存在放开的问题了。明代早期朱学者胡居仁指出“今人未得前先放开”,“未能克己求仁,先要求颜子之乐”,“放开太早,求乐太早,皆流于异端”(同上书,第37页)。夏东岩也认为“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洒脱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同上书,第66页),这个路线是承继了程颐、朱子的主敬方向,认为敬则自然和乐。敬与乐的这种紧张,自北宋时苏东坡要打破程伊川的敬字时即已明显。对于程朱而言,敬不仅是工夫,也是境界。
但康斋以下,白沙(陈献章)开出一脉,以大程子、邵康节为楷模。白沙自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同上书,第74页),为此白沙对于正统派有一个解释,他说宋人多流于佛老,故朱子提主敬以救之,而今人只知溺于利禄,全无超脱自在,所以须提与点之意。他自己自见康斋之后,绝意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数年不出,故黄宗羲说他“以勿忘勿助为体认之则,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都是指他代表的是一种对“和乐”或“洒落”境界的追求。这样一种追求,必然摒弃书册诵读,舍繁就约,注重内在体验,白沙“静中体见端倪”开了有明一代神秘体验的先河。他说“学者先须理会气象”,这个气象对他自己来说,是指“曾点气象”,他对此确有体之于身心的受用,所以才能洒然说出“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白沙虽亦说须以孟子工夫为基础,但终是偏于曾点一边。
在白沙自己看来,这种无的工夫并不“劳攘”(即烦乱),但朱子早就说过“颜子之乐平淡,曾点之乐劳攘”,认为克己复礼对越上帝之敬才是“孔颜乐处”。但这种敬畏能否自然和乐,并非没有疑问,所以陈白沙说“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同上书,第82页),正如夏东岩指出的,自东坡要伊川打破敬字起,道学内部敬畏与洒落之辩就是一个内在的讨论了。打破康德式的敬畏境界,实现一个主体自由自在自得的洒落之境,始终构成了一个重要课题。敬畏与洒落的紧张表现在,过于敬畏,心灵就享受不到自得的恬适;脱离了道德修养的和乐或洒落就可能变成道家者流。王阳明赠夏东岩诗“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表明他在内心深处对于洒落的向往;夏东岩答诗则云“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可谓针锋相对。时人亦有诗云“便如曾点像尧舜,怕有余风入老庄”(詹复斋),表明这的确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路线。
白沙门人为甘泉(湛若水),故甘泉早年特倡“自得”之学,阳明甚契之。而阳明所以重视自得二字,盖已将儒释道合为一体,凡有自得受用者胥肯定之。但甘泉后来主“随事体认天理”,与师门固有一间矣。而阳明所谓“支离羞作郑康成”,才是继承了白沙“真儒不是郑康成”的方向,夏东岩谓阳明之学全由白沙倡之,是实有所见。白沙有门人张东所(廷实),黄宗羲谓得于白沙之学甚深,观廷实所谓“心无所住亦指其本体”之语,与阳明之说相合。梨洲以为有明学术自白沙始入精微,至文成而后大,以为一脉,其理亦在斯乎!
从陈白沙到王阳明,注重精神生活的自得一面,与同时代朱学学者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如薛瑄说:“虽至鄙至陋处,皆当存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妄想,这便是睡时工夫,以至无时无事不然”(同上书,第118页)。文清后学段可久更以“群居慎口,独坐防心”为宗旨,这样一种兢兢业业的防检谨畏工夫也实属不易,其成就道德人格亦无可怀疑,但人倘若终生如此,毕竟不是自在圆满境界,在这个意义上,白沙所说“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所以为害也”(同上书,第82页),“戒慎与恐惧,斯言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厘间”(同上书,第104页),是有其理由的。然而,王学自一传之后,门下各以意见搀和,失师门本旨,以悟为则,空想本体,全不著实做格物工夫,离有入无,故吕泾野门人杨天游指出:“今世学者,病于不能学颜子之学,而先欲学曾点之狂,自其入门下手处便差。不解克己复礼,便欲天下归仁;不解事亲从兄,便欲手舞足蹈;不解造端夫妇,便欲说鸢飞鱼跃;不解衣锦尚,便欲无声无臭;不解下学上达,便自谓知我者其天;认一番轻率放逸为天机,取其宴安磐乐者为真趣,岂不舛哉!”(同上书,第157页)
就阳明本身来说,不但并无后学之偏,与白沙亦不同,王龙溪后来也说,“白沙是百原山中传统”,只是“孔门别派”,即指白沙终究偏于邵雍之安乐洒落,未能有无合一,敬畏洒落合一。对于阳明,我们必须记住,一方面他对洒落自得、无滞无碍的境界有真体会,另一方面他始终坚持以有为体、以无为用,以敬畏求洒落。
表面看来,明代理学的基本问题是“本体”与“工夫”,本体指心(或性)的本然之体,工夫指精神实践的具体方法;而在本质上,本体工夫之辩的境界含义是敬畏与洒落之争,这是我们把握明代理学的内在线索。
[1] 参看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