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前禅宗美学问题
美学的问题,主要围绕于心与物这一对关系而展开,这个心就是指感性和具有智慧的人格,这个物就是自然和社会,包括作为对象的人本身。我们这里所探讨的美学问题,主要是佛学般若学影响于人的审美经验而形成的新的美学问题。
回顾美学史,先秦的美学问题是,庄子倡虚静、无为、以物观物(泛神论)和逍遥(自由人格),孔孟荀倡对音乐的谛听、人格与自然的比德、道德人格的审美品格,等等。到了玄学美学,美学问题则表现为体用思想的渗透、无的审美品格、崇情(声无哀乐论只是崇情论的一个美学表现)思潮、自然观的唯美化和个体化,以及审美的自由人格,等等。到了东晋以后,佛教大乘般若学开始流行,中国哲学开始领受强大空观的洗礼而发生深刻变化,人性的注重开始转向佛性的注重,自然和物被空观转换为色相,心物关系与色空关系相联系,清净的观念被引进而取代虚静的观念,逍遥游的自由也慢慢转变为渐悟和顿悟尤其是顿悟的自由,自然被空化以后,心化的境的概念也出现了。这些变化,一言以蔽之,集中地表现出佛教空观的现象学的特点。庄子和玄学都有现象学的倾向,但真正完成现象学的转变,则还是佛教的大力。上述这些,都无例外地影响到当时人的审美经验和美学。以下对大乘空宗所涉及的美学问题做一概要的叙述。
(一)空的直观。
禅宗美学与庄子美学或玄学美学的区别,首先在于两者直观世界的本质不同。庄子美学从本质上看是一种自然美学,它肯定自然界,崇尚人的自然生命及其随之而来的自由,并认为这种自由的根源就在于自然之中。庄子美学肯定时空的客观存在,但觉得时空变化太快很难把握,有一种望洋兴叹之感。因此,庄子主张人认识世界的方法应是以物观物,即人与物可以换位,人物化以后以物的眼光直观世界和自己,无为而无不为,于是人就有了逍遥的自由。这样一种直观,是自然主义、拟物主义和审美主义的。玄学美学更明确地主张“无”的哲学,要求以体用思想来把握世界,把合规律性的无、自然之和或玄冥等作为体,以为所有客观的物象都是无的本体的存在方式,能够了解物象背后的本体之无,就能够真正认识世界和自己。玄学美学的基本思想是“体无”,所谓的“体”便是直观,直观万象和自己,以体认“无”的本体。玄学的直观不像庄子的那么单纯而直接了,它把握对象,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借助于思辨。尤其到了玄学的后期,如《庄子注》所说的“玄冥”到底是什么,不像《庄子》的“天籁”那么可以想象、容易捉摸,它是一个作为万物(无数个体)存在之所的看不到的冥合之“境”。[1]如果说玄学无的直观比之庄子以物观物的直观是虚化了,那么佛学的直观就更其虚化以至空化了。佛教大乘般若空宗的直观,就是空观,它的基本认知理论是无相,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外是心之所造,可以感知界是色界,它表现为假有或假象(相),真实的存在处于感知界之外,称为“象外”。空宗直观的对象是空,这个空是超越时空的,是永恒的般若智慧和涅槃之境。
(二)悟的人格。
佛教带给人格最重要的东西是个体的人对于空的觉悟,终极的悟境就是涅槃之境。顿悟是觉悟的高级形态,它把人提升到充满光明的人格境界。从人格上看,儒家的教化美学所培养的是道德人格,审美是道德人格的一种品格和所达到的较高的境界,审美不是目的。道家的自然美学追求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由人格,追求逍遥游的境界,它摒弃了道德关注、权力关注和经验关注,只留下了审美关注,因此审美就是目的。悟的美学是看空的美学,它通过悟或顿悟而导向佛性我的豁显。悟是什么?是对空的直观,是透过假象看到真实(象外),是刹那间突如其来地发现光明,是佛性我的挺立,是个体自由的境界。它同样摒弃对道德、权力和经验即世俗的种种关注,包括庄子所把握不了的时空,而把注意力集中到对万象的看破,即所谓的无相。这种人格,最强大的精神力量是对空和佛性我的觉悟。如果说庄子的美学是对茫茫时空中倏忽变化之万物的感性经验,那么佛教悟的美学就是对时空及其中之万物的根本否定,是看空的感性经验。看空世界的结果则是反过来对主观之心的肯认,这个心就是般若(无相)与涅槃(佛性我)的状态。宗炳《明佛论》就说:“中国君子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宁知佛心乎?”在儒、道、佛三种人格之中,儒是道德人格,庄纯粹是审美(自然)人格,佛则是对两种人格的超越。超越了道德和自然,佛教人格被空前地凸显了,同时它也被赋予了更大的“观”的权能。
(三)缘起与境。
缘起理论是佛教空观对“有”的新解,是看空的基础。境构成佛学主体观察世界的无数个窗口,而真正的境是对空的照,即寂照。虽然佛教所要引领人们去的境界是对空的领悟,但是人们的生存之地却不是真空的,一无所有的空是顽空,不能成为佛教的真实,也不能构成美学的对象。佛教运用体用方法来引领人们去觉知空,教人通过有来把握无。色就是空,空就是色。认为世上存在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成,虽然有因与果、有条件,却不是在真实的时空中发展和组织起来的。缘起构成世俗之人的生存之地,但这种生存不是真实的而是虚幻的,不是永恒的而是暂时的,是假有。人生有许多境,缘起的世界就构成无数的境,但这些境都不是人的究竟之境。究竟之境是涅槃之境,在这个境中,人对空有了真切的领悟,并发现了佛的真理(真如)就在自己身上。涅槃之境是真正的觉悟之境。
(四)清净、寂与照。
般若无知,“真般若者,清净如虚空”(僧肇《般若无知论》引经论)。般若无相,无相即清净,即虚空。清净就脱离了生灭的烦恼。涅槃本身就是寂即净与静,寂指对佛性的觉悟,对清净本性的把持。佛教进来以前,虚静的观念在中国的思想体系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庄子以为人的自由是经过心理调整而达到虚静以后的自然结果。魏晋六朝美学中,虚静也是一个重要观念,刘勰就提出“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文心雕龙·神思》)。虚静是审美观照和艺术创造自由的不言而喻的前提。而佛教的寂却是更为本根的观念,它指的是人的心智世界或佛性的本来面目,即对空之照,永恒之光明。寂的观念出来以后,虚静观念所蕴涵的那部分本体性的东西就由寂(清净)转换而承接过去,虚静反而被贬落为单纯的心理调节技巧。从审美经验上看,寂(清净)是彻底的空,是最高的境,是心之光明,中国人的心灵世界于是被淘洗一过。如果说庄子的美学主物化,那么佛教的美学就主境化和心化。境的观念和照的观念从前是没有的,它们心化的、透过物象的、空的和光明的诸特点在中国美学史上也是全新的,二者是佛教美学尤其是以后禅宗美学的重要范畴。
松荫论道图·宋·佚名
我以为,禅宗美学前史所涉及的前禅宗美学问题大体就是以上这些。这些问题须归结于中国早期佛教(主要是大乘空宗关于般若和涅槃的学说)的三个重要观念,其一是空,关于般若的,其二是悟,关于涅槃的,其三是境,关于般若和涅槃的。就万象而论,般若是无相之实相,是空,就佛性而论,涅槃是法身,即佛的人格,是有,如果以境把这两者统一起来,造就一个看空的人格即佛性我,点燃起心中的一盏灯,发出一团孤明,那么就达到了佛教审美经验的最高境界。这三者,作为佛教审美经验的佛学原理,在本质上区别于儒道两家美学,成为奠定禅宗美学基础的三个核心观念。
[1] 前面已经指出,“玄冥”不是一个本体,这不同于王弼的无或嵇康的自然之和。“天籁”就是自然的音乐,我们可以把它拟想为一首无比庞大的交响曲。嵇康的自然之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玄冥”却无法拟想,它具有更为浓重的形而上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