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佛罗伦萨(毛姆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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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玛丽在梳妆。尼娜站在背后全神贯注地观看着,不时主动提供些意见。尼娜在伦纳德家做了多年,会说一些英语,而玛丽在这别墅里住了五个月,也学会了好多意大利语,所以她们很说得来。

“你看我胭脂搽得差不多了吗,尼娜?”玛丽问。

“太太皮肤那么好看,我不知你干吗还要搽什么胭脂。”

“宴会上别的女人都搽得火红,要是我不搽一点,不要像死人一般吗?”

她披上漂亮的外套,把拣好的一件件零星首饰佩戴起来,然后在头上安上一顶小小的、有些滑稽,却是很时髦的帽子。原来这种宴会需要这样打扮。他们将去阿诺河畔一家新开的饭店,那儿的菜肴算是很好的,而且可以坐在露天,玩赏温馨的六月之夜,看皓月当空、对岸一片古屋的可爱景色。这位亲王老夫人在那儿赏识了一个歌手,认为他的嗓子非同凡俗,要她的宾客来听听他的歌喉。

玛丽拿起皮包。

“我走了。”

“太太你忘了带手枪。”

手枪搁在梳妆台上。

玛丽笑了。

“你这傻瓜,我有意要忘掉的。带了有什么用?我一生没开过一次手枪,我见到这东西就害怕得要死。我又没有执照,假使被发现了,又不知要招来多少麻烦。”

“太太答应好了先生要带的。”

“先生是个老傻瓜。”

“在恋爱的男人总是傻瓜,”尼娜用警句的口吻说。

玛丽把头转开,此刻她不高兴谈论这个话题。意大利仆人是很可取的,又忠诚又勤劳,可是你也不要自骗自地以为他们不晓得你的全部私事;玛丽知道尼娜一定非常高兴极其率直地跟她大谈这个问题。她把皮包打开。

“好吧。把这该死的东西放进去。”

西罗已经把汽车开过来。这是一辆小篷车,是玛丽在租下这别墅时购置的,预备在离去时随便什么价钱把它卖掉。她跨进车子,沿着狭窄的车道小心地驶去;出了大铁门,向一条蜿蜒的乡村小路上开下去,一直开上通向佛罗伦萨的公路。她开灯看看时间还早,便保持着悠闲的速度。

她心底里似乎最好不要去,因为她实在宁愿独个儿在别墅的平台上进餐。六月的黄昏,夜晚还未到来的时分,在那儿吃晚饭,饭后坐着静候夜之轻柔的气氛渐渐围将拢来,这种情景给予玛丽永不厌倦的喜悦。它给予她一种美妙的安宁之感,不是懒散的空虚的安宁,而是有生气的动人的安宁;她置身其间,头脑灵活,神经敏感。或许在多斯加纳清新的空气影响下,即使是物质上的感受也对你有精神上的作用。它正如莫扎特的音乐,是那么和谐,那么轻松,又伴随着一股忧郁的潜流,使你感到那样地满足,仿佛已经摆脱了肉体的羁绊。在这幸福的瞬息之间,只觉一切庸俗顿消,人生的纷扰已给融化在至善至美之中。

“我去也是傻的,”玛丽出声地自言自语,“既然埃德加不在,我应该婉言谢绝。”

然而这当然也是废话。不过,那个黄昏她确是巴不得能独自在家,静心把事情考虑一下。虽然她早已猜到埃德加的意向,可是在那天下午之前,一直没想到他会出口求婚,而在他出口之前,又从没有想到需要决定如何来回答。她原想听任当场一时的冲动来决定。可是他现在既说出了口,却使她更加心猿意马,拿不定主意了。但此刻她已经到了城里,马路上成群的行人,还有一连串的脚踏车,使她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了。

她到达饭店,发现自己已经是来得最迟的一个客人了。桑·斐提南多亲王夫人是美国人,已经过了中年,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波纹烫得很深,风度显赫。她在意大利居留了四十年,一直没回过祖国;她丈夫是个罗马亲王,死了已经二三十年,她有两个儿子在意大利军队里服务,她没有多少钱,却天生一张泼辣的嘴,但是性情非常温厚。虽然她年轻时候怎么说都不能算漂亮——也许倒还是现在,凭她端庄的举止,俏丽的眼睛,和坚定的面容,反而比年轻时候见得好看些——可是据说她对于那位亲王却极不忠实;然而这并不影响她给自己所造成的崇高的地位;她认识每个她要认识的人,而每个人又都喜欢认识她。这次宴会中另外就是一对英国旅客——特累尔上校及其夫人,几个意大利人,和一个名叫劳利·夫林特的英国青年。这个人是玛丽耽搁在佛罗伦萨的这一段时间里认识而且很熟的。他确实对她献过一番殷勤。

“我得告诉你,我只是临时来补个缺的,”当玛丽跟他握手时,他这么说。

“他真是太赏脸了,”亲王夫人说。“我接到埃德加爵士的电话,说他需要到戛纳去之后,我就邀请他来,他特地爽了另一个约,到我这儿来的。”

“你是知道我真会爽了世界上任何人的约,来参加你的宴会的,亲王夫人。”他说。

亲王夫人冷冷地一笑,接着对玛丽说。

“我想我得告诉你,他在接受我的邀请之前,先要确实晓得我请了哪些客人。”

“我们能够承蒙不弃,真够荣幸,”玛丽说。

亲王夫人又给他做了一个含蓄的笑脸,这表情里面蕴藏着老荡妇的放荡——她既没有忘怀她荒唐的过去,又没有悔恨之意——同时又蕴藏着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的机敏,深信天下没有一个好人。

“你这坏家伙,劳利,我看连得你这张脸也不配,不过我们还是喜欢你。”

的确劳利的外相是不怎么样的。他体形还不错,可惜身材还不够常人的高,穿着衣服显得臃肿。他没有一点可以赞美之处;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可是这口牙齿不很整齐;他气色很好,可是皮肤总好像不大干净;他有一头好头发,可是既不黑,又不黄,是暗淡的棕色;他那双眼睛相当大,却是通常称作灰色的那种苍白的青色。他有副浮滑的腔调,一般不喜欢他的人都说他模样狡猾。大家都承认,甚至他最亲密的朋友也都承认,他是不可信赖的。他有一段臭名昭著的历史。他刚过二十岁的时候就逃奔出去跟一个已经跟别人订了婚的少女结了婚,三年后在一件离婚案中被人家控告为通奸的共犯,因此他的妻子便跟他离了婚,接着他又结婚了,而结果只两三年之后又把她抛弃了。他现在刚过三十岁。总之,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青年,而且这坏名声也是咎有应得。你竟会说他简直是丝毫没有可取之处。那英国旅客特累尔上校,又长,又瘦,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张红色的瘦脸,一簇牙刷般的小胡子,模样怪庸懦的,真不懂亲王夫人怎样请他和他夫人来会见那么一个该死的坏蛋。

“我的意思是,他这种人,”——要是他旁边有人可以交谈的话,他会说——“正经的女人就不该请来跟他同坐在一间屋子里!”

幸亏大家在席面上坐下的时候,他看见他夫人虽然正好坐在劳利·夫林特旁边,却带着一副冷漠的不耐烦的表情在听他对她的敷衍客套。最该死的是,这家伙并不是流氓拆白之类;事实上,他还是他夫人的表兄弟呢;以家世而论,他比谁都不差,并且他有相当可观的收入。毛病就在于他从来也无需挣钱谋生。是啊,每家人家都有败类,不过这位上校不懂那些女人看中他些什么。他这么一个淳朴的英国人怎么能懂得劳利·夫林特所有的那种引诱力,而他跟女人往来一贯不忠诚、不道德的事实似乎反而增添他的魅力。无论一个女人对他怀有怎样的偏见,他只消跟她混上半个钟头就可以把她的心融化,一会儿她就根本不相信人家说他的一切坏话了。然而如果你问她看上了他的什么呢,她可又难以回答。他当然并不怎么漂亮,外表也毫无突出之处,看上去就像车行里任何一个机匠;他穿的漂亮衣服好像是工装,但他好像也并不在意外貌怎么样。这个人似乎对于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即使对恋爱也是如此,这是最恼人的;他做得很明显,他在女人身上所要求的只有一桩事情,他的冷酷无情实在太使人受不了。但是他自有一种潜力会使你神魂颠倒——浮嚣的态度中寓有文雅,嬉笑之间有动人的热力,他又本能地把女人认为是人类之外的另一种生物,这尤其使女人觉得异样地受宠若惊;此外还有他嘴上显现的色情和灰眼珠儿的诱惑。这位亲王老夫人照例用她粗鲁的口吻说道:

“他确乎是个坏东西,一个十足的坏蛋,不过要是我年纪轻了三十岁,他叫我跟他私奔,我决不会有丝毫的犹豫,纵使我明知他一个礼拜就要把我丢掉,使我一生就此毁掉。”

但是亲王夫人喜欢席面上有共同的谈话,所以当她的宾客都坐定了时,她招呼玛丽说:

“今晚埃德加爵士不能光临,真是遗憾。”

“他也很遗憾。他需要到戛纳去。”

亲王夫人把桌上其余宾客吸引了过来。

“这是一个大秘密,所以我要求在座各位谁都不要向任何人泄漏,——他要荣任孟加拉总督了。”

“噢?天哪!”上校喊了起来。“好一个美差!”

“这是突如其来的吗?”

“他早就晓得他是在他们考虑中的一个,”玛丽说。

“他担任这个职位真是恰得其所;那是没有疑问的,”上校说。“如果他干得好,我想将来他们把他提升为印度副王也是意料中的事。”

“在我想象中,天下没有比做印度总督夫人更称我心意的了,”亲王夫人说。

“那你为什么不嫁了他呢?”玛丽说。

“噢,他还没结婚吗?”特累尔上校夫人问道。

“没有。”亲王夫人向玛丽挖苦地掷了一个眼色。“不瞒你说,他这六个星期待在这儿,就一直拚命缠着我。”

劳利格格地窃笑,同时从他很长的眼睫毛底下向玛丽斜视了一眼。

“你已经决定嫁给他了吗,亲王夫人?因为要是你决定了,我看他就逃不了,这可怜的老呆子。”

“这真将是天作之合,”玛丽说。

她很明白亲王夫人和劳利俩都是在开她的玩笑,但是她只装没事。埃德加·斯威夫特已经在他和玛丽双方在佛罗伦萨的朋友面前相当明白地表示过他爱着她;而且这位亲王夫人也几次三番向她探听过事情进展的情况。

“不知你可喜欢加尔各答的天气,”上校夫人说,她对于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噢,我到了这个年纪,结婚就不喜欢真的天长地久,”亲王夫人答道。“你知道,我要及时行乐。我对劳利心里会那么动荡,就是这个缘故;他一直是动坏脑筋的。”

上校望着他面前的鱼在皱眉,那是不应该的,因为这鳔鱼还是刚才从米亚勒交弄来的;他妻子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饭店里有班小乐队。队员们寒酸地穿着歌舞剧中的那不勒斯服装,他们演奏着那不勒斯歌曲。

亲王夫人忽然说道:

“我看我们此刻得听听那位歌手了。你们会给呆住的。他有一副确实惊人的嗓子,热情奔放。哈罗德·阿特金森真想帮他训练成一个歌剧演员。”她呼唤领班侍者。“叫那个唱歌的人再唱唱那天夜里我在这里吃饭时候唱的那支歌。”

“对不起,太太,他今晚不在。他生病。”

“真扫兴!我特地请我一些朋友来听他的。我请他们到这儿来吃晚饭就是为了听他唱歌。”

“他请了个替工,不过他只会拉小提琴。我去叫他表演一下吧。”

“我生平最讨厌小提琴,”她回答道。“我一辈子也弄不懂为什么有人要听用马尾巴擦着死猫肚肠发出的声音。”

这领班侍者虽能流利地说五六种语言,可是一种也听不懂。他还以为亲王夫人是说赞成他的提议,管自走到那拉小提琴的跟前,那拉小提琴的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步步走来。他是个面容黝黑、身材瘦削的青年人,两颗骨碌碌的大眼睛里露着饥饿的光,满脸愁容。他那套怪诞的服装倒穿得有几分罗曼蒂克的情调,但是看上去他已经是饿得半死,光滑的面颊瘦得只剩一层皮。他演奏起他的歌曲来。

“他太差劲了,我可怜的乔凡尼啊,”亲王夫人对领班说。

这回他听懂了。

“他是不大好,亲王夫人。对不起。我事先不知道。好在那个唱歌的明天就要来的。”

乐队奏起另一个曲子,劳利趁机回头去跟玛丽说话。

“你今夜真漂亮啊。”

“谢谢你。”

他眨了眨眼睛。

“你知道我特别欢喜你哪一点吗?我特别欢喜你不像有些女人;人家说你漂亮,你并不假装不晓得自己漂亮。你老实承认,好像人家对你说,你每只手上有五只指头一样。”

“在我结婚之前,我就靠容貌过活。父亲死后,母亲和我单靠她的抚养金过日子。我一出戏剧学校,就派到角色,不就因为我幸亏天生这一副容颜吗?”

“我想你要是上银幕,准可以发大财。”

她哈哈大笑。

“可惜我毫无演戏的才能。除容貌外,什么也没有。也许我经过一段时期能够学得一点演技的,可是我结婚了,因此就脱离了舞台。”

仿佛一层轻轻的阴影笼上了她的脸蛋,她一时沮丧地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劳利注视着她优美的侧面。她真是天生的尤物。她不仅是眉目秀丽,最使她显得美丽的是她那美妙的皮肤的颜色。

“你是一个棕色和金色的女人,”他说。

她的头发是浓烈的金色的,配着深棕色的大眼睛,皮肤泛着淡淡的金色。全靠她的色彩,否则她端正的五官会使她的脸容显得冷淡;她的色彩给予她无限妩媚的热力和生气。

“我认为你是我生平所见最美丽的女人。”

“你对多少女人说过这话呀?”

“许多。不过那也并不说明我此刻对你说的不是真话。”

她笑了。

“我也并不以为是假的。可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好吗?”

“怎么?我觉得这话题特别有意思。”

“我从十六岁起,人们就一直说我美丽,所以这已经不大能够激动我了。美是我的一份资产,我要是不懂它的价值也太傻了。美同时也有它的害处。”

“你真是个有头脑的女人。”

“这恭维话听了才确实舒服。”

“我并没有恭维你的意思。”

“你没有吗?这种口气好像是我以前听惯了的开场白。这叫做‘给丑妇一顶帽子,给美人一本书’。你是那个意思吗?”

他一点也不觉得受窘。

“你今夜可不是有些儿尖刻吗?”

“你以为如此吗?那我很抱歉。我只想向你干脆表示:请你别再打什么主意。”

“难道你不知道我爱得你发疯吗?”

“恐怕不是发疯。这几个星期来你分明想和我胡闹一番。一个寡妇,又漂亮,又没有管束,独个儿在佛罗伦萨这种地方——这好像正好是你的目标。”

“你能怪我吗?到了春天,一个青年人的脑筋一下就动到恋爱上去,那也是很自然的。”

他的态度叫人无可奈何,而且又坦率得那么动人,玛丽只好笑笑。

“我不怪你。我的意思只是说你看错了目标,我不愿你浪费时间。”

“这是你的一片好心啰?事实上,我有尽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从我十六岁到现在,那些男人尽是向我求爱。无论哪一个,或老或少,或丑或美,他们的心目中好像你就单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肉欲而存在的。”

“你从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吗?”

“爱过,一次。”

“谁?”

“我的丈夫。因为爱他,所以嫁了他。”

到这里,沉默了一会。亲王夫人突然插嘴进来,讲了一句什么,重又开始了席面上全体的谈话。